许长夏看着车窗外无尽的公路,微微茫然。

    葬礼上,那个陌生的女人哭完后,在周围人讶异的目光下擦干了眼泪,面不改色地问:“她的女儿在哪?”

    在众人的目光指引下,她盯着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然后慢慢蹲下,捧起许长夏的脸细细端详。

    后来的许多年,那个女人都被外人视为豺狼虎豹,是“老谋深算”的代名词。和她抛开利益谈感情就像与虎谋皮,绝无可能。

    然而许长夏却见过她无数柔软的瞬间。

    譬如现在。

    许长夏看到她的眼睛重新湿润,大滴的泪珠在眼角打转。然而,她却不像方才那样放声痛哭,而是努力地弯弯嘴角,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许长夏。”

    “长夏……长夏。”她低声念了两遍,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抱住许长夏,过了好一会才说,“你妈妈最喜欢夏天了。”

    女人的身体微微颤抖,许长夏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洇湿了一块。而刚才递给她手帕的男孩,站在一旁不说话。他微微低着头,神色平静。许长夏抬头与他对视,却仿佛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悲悯之意。

    他不仅怜悯许长夏,也怜悯他的母亲。

    后来的事情却很出乎许长夏的意料。

    那个女人,自称岳千山。她与许长夏的所谓亲戚交涉过后,在激烈的争吵下不欢而散。

    她气冲冲地走进房间,在看到许长夏那刻却收住了脾气,耐心地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生活?”

    许长夏看着这个女人,她的一头秀发在长途奔波中变得干燥粗糙,她眼下是彻夜不眠的青黑,脸庞上有未干的泪痕,眼中是不掩的珍重。

    有人视许长夏为累赘包袱,有人却视她为沧海遗珠。

    许长夏点点头,牵起了岳千山的手。

    于是她就坐在了和岳千山回家的车上,岳千山开车,唐望月和她分别坐在后排两边窗户旁。

    唐望月——岳千山是这样介绍他:

    “这我儿子,唐望月,和你同岁。”岳千山一手搭在他的肩上,被他微微侧身躲开。她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点点头,“嗯,脾气有点怪,随他爸。”

    唐望月不爱说话,但许长夏并不觉得他怪。先前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虽然场景很悲伤,心脏很痛,让她来不及思考太多。但其实那会儿,她是有一瞬间被惊艳到了。

    就像是看到海上波光粼粼,云雾初散,乍然露出一轮圆月一样。这首诗她的语文老师曾经教过,叫——

    “守得云开见月明。”

    唐望月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男孩,乍一看几乎叫人分不清他的性别。不知道他身上是否带了一点外国人的血统,他的五官深邃,鼻子高挺,一双凤眼又让他带上了中国人独有的风韵。他的皮肤格外苍白,唇色又不显,因而看上去有些病态的美。

    一个漂亮的男孩,即使不爱说话,也算是有个性吧。彼时就有些颜控的许长夏大度地想。

    这会儿唐望月靠着窗,盯着窗外飞掠过的树木,长长的眼睫不时微微眨一下,看起来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岳千山则戴着墨镜,握着方向盘。似是嫌车上太过安静,她抬手点点车前屏幕,然后放了一首歌,慢慢传来很有磁性的女声。歌词叫人有些听不懂,许长夏仔细分辨了很久,才终于听懂一句台词。

    “南无观世音菩萨。”

    这是闽南歌,是她妈妈以前出游时,偶尔坐在副驾看风景时会随口哼出的小调。

    许长夏愣了会儿,猛地把脸面向车窗外,闭上了眼睛——因为不想哭出来。

    这个岳阿姨身上一定有什么魔法,每次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妈妈的一些影子,许长夏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

    许长夏闭着眼睛久了,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车上的歌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关掉了。她两眼朦胧地坐直身体,突然感觉身上的外套滑落到了腿边——而她今天并没有穿外套出来。

    她捡起外套,看向主驾驶位,已然空荡荡。再看窗外,车子已经开到了城里,停在一家便利店旁。路上行人二三,谈话的声音透过车窗玻璃传进来,只剩一点轻语。

    唐望月则用头靠着窗,他静静地望着天上那轮残月,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唇色微白,身上只穿了件白衬衫,在这深秋里未免有些太单薄了。许长夏顿了顿,才意识到身上披着的这件外套是他的,默默把外套递了回去。

    唐望月伸手接过外套穿上,他看了眼许长夏,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伸手点了点他那边的车窗玻璃。

    许长夏顺着他指的方向透过车窗望出去,就看到岳千山蹲在路边叼着支烟。烟雾在她面前缓缓腾起,又被路过的风卷走了。等抽完烟,岳千山脱下皮夹克抖了抖,又闻闻自己的头发,才往车上走。

    她打开车门问:“饿了吗?我们吃顿饭再去酒店办入住吧。”

    此时已经将近九点,大多饭店都要打烊了,只剩下一家快餐店还亮着灯。岳千山带着两个孩子走进店里,头顶灯光昏暗,有几只飞虫绕顶打转。店里零星几个顾客,打菜的店员看有人进来了,打个哈欠也就站起来拿起了勺子。

    这里环境不太好,岳千山皱了皱眉,想着要不还是换一家店。她一转头,就看见许长夏神色如常地拿起了餐盘,而一向有些洁癖的唐望月,顿了顿,也跟着拿起了餐盘。

    许长夏确实饿了,她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上饭,叔叔顾着和来吊唁的客人寒暄,而姑姑总被她带来的小孩分开心思。有时候饿了,许长夏就拿身上剩的一点零花钱去买面包吃。

    她大口地扒了几下米饭,又吃了几口菜,等缓过这股饿乎劲来,才发现对面的男生几乎没动筷子。他盯着筷尖上那点不明的水渍,过了会又把筷子放下,托着脸看向窗外了。

    要是许长夏的妈妈还在的话,看到她这样,肯定会教育她:要准时吃饭,不然会伤胃。

    岳千山对此则毫无所察,她接到个电话——大概是生意上的事,说了没几句就一脸严肃地站起来出门打电话了。

    母子俩一脉相承,基本都没吃多少就停筷了,只有许长夏一个人大快朵颐。

    许长夏想了想,在随身带的包里找了找,翻出个消毒棉片来——是从前妈妈给她塞的。

    她把唐望月的筷子拿了来,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下,用酒精棉片来回擦拭筷子,又提了热水壶浇了开水在筷子上,晾晾干后,才递回给他。

    “不吃饭,会得胃病。”

    说罢,许长夏又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唐望月看了她一会儿,大概是她吃饭的样子格外香,竟然也勾起他一点食欲。

    许长夏余光看见对面男生也拿起筷子开始吃饭,满意地笑了笑。

    岳千山打完电话回来,看见两个孩子都吃完一大碗米饭,颇感欣慰:“吃饱了嘛?我们现在去酒店入住,明天就坐飞机回家!”

    这是许长夏第一次坐飞机,从前她旅行坐的最多的交通工具就是长途大巴。这会儿她坐在三连座中间的位子上,不时朝着窗户外看几眼。这个时间飞机还停在陆地上,远处能看到有另外几架飞机腾空向天。

    她目光灼灼,很想知道飞上天的感觉是什么样。

    “我和你换个位置?”

    许长夏吓了一跳,看向唐望月,他原本闭着眼睛在睡觉,这会儿却睁开眼看着她,眼神里带些莫名的意味。

    唐望月深吸口气,又问了一遍:“换吗?”

    当然!许长夏狠狠点几下头,这样她就可以靠着窗看外边的云了。

    两人换完位子后,许长夏美滋滋地趴在窗边,没注意到唐望月还在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他抄起之前带上飞机的一本薄薄的侦探小说,盖在脸上,又重新酝酿起睡意了。

    等飞机落了地,又坐了好长时间的车。直到岳千山站在车外敲敲车窗玻璃,大喊:“孩儿们!醒一醒,我们到家啦!”许长夏才一下子惊醒。

    岳千山替她打开车门,笑眯眯地看许长夏揉揉眼睛,看清她们的“家”长什么样子后,又猛地瞪大了双眼。

    许长夏印象中的“家”,是小区里的三室一厅、是隔着阳台能看见自己学校的操场、是晚上睡觉能听见楼里阿姨教小孩写作业、是下楼偷偷买冰棍被小卖部大爷告发给她妈妈。

    而眼前的家,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太大、太空旷了。

    面前是两米高的木质栅栏,上头缠绕着藤蔓与蔷薇,大门后是掩映的花丛。有一条小径蜿蜒着向里延伸,直到一条小溪前才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木桥。

    许长夏这样一直顺着往里头张望,看见最中间那一栋四层楼高的小别墅,微微张口问:“我们几个人住呀?”

    “三个呀。”岳千山打开门,不知是不是这房子太久没人住,门的连接处都有些钝,要使劲才能顶开。

    她亲昵地拉着许长夏往里头走,笑眯眯道,“我们刚从国外回来,这房子是好多年以前买的了,旧是旧了点,晚点我找人来打扫……等会带你挑个喜欢的房间好不好呀?”

    唐望月拉着被两人遗忘的行李箱,默默地跟在后面。

    后来,岳千山用很多种方式重塑了许长夏对“家”的定义,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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