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乌沉的云团吞噬了冷月,永寿宫檐儿上蹲着个圆滚滚的雀儿,豆大的雨点打在尾巴尖上,它立刻扑棱棱地飞走了。

    永寿宫侧室里,守门小太监进来给炭盆添了几次红螺炭,屋子里暖烘烘地,烧的魏杏瑛脸红通通地,颈子里和手心都出了细汗。

    她局促地坐在铜镜前,手脚还僵硬着,刚才在太上皇面前是糊弄过去了,但如今屋里只剩他俩时,她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她和淮之有过肌肤之亲了。

    虽说太监不算男人,她也权当这是个乌龙让其过去。

    可当时他那对带着狼性的艳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暧昧低哑地向其表忠,“你想杀谁用我就行了,我当您的利刃。”

    这幅画面死死钉在了她脑子里,搅得她现今连和他眼神对视都不敢,从她进宫以来,她为了爹,为了淮之,为了她阿姐,见了程淮之全当不认识,不问也不接她的示好。

    冬里和早春,宫里的炭和银钱的月例有限,除了良妃,德妃端妃,一众老太妃,和她宫里,两天才烧一次炭盆,入夜最是难熬,她和双银时常为了取暖抱在一块睡。

    太子不是没给她送过红螺炭,在她这儿得了个冷脸以后就不送了。

    只有程淮之,得势以后每日都送来两斤红螺炭,她推诿或者冷脸,也当没瞧见,只是挑眉让祈春抱进去,半是威胁半是诱哄地说,“娘娘,您就别与我置气了,您犟不过我的,别冷坏了您的玉体。”

    她气的倒仰,说了句狠话,“你以前还是个薄面公子郎,现在怎么学的油嘴滑舌的?”

    他眼眸一缩,似一颗石子哐地砸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不冷不淡地说:“太后娘娘,臣现在可是奴才。不是什么公子郎。”

    羞惭一时间爬满了魏杏瑛的心头,垂眼正要解释什么,对方又揭过这茬,笑盈盈地端来一碗降火的莲子羹,挖了一勺,插科打诨地要喂她“娘娘,太医说你内经燥热,我给您煲了羹,您喝一口吧。”

    她看着他如白玉的面,似点漆的眼,讲究的站姿,以及体面的绯红朝服,回廊里的凉风卷进来,他的袍裾都一动不动。

    他一直都是那样孤零零地站着,像青山松石,永远也不会被打倒,即使被诋毁被轻视,也不会在人前袒露丁点儿脆弱。

    是了,这还是她的公子郎,程淮之,傲骨只是被他短暂地压在了机锋圆滑的姿态里。

    即还是故人,那他所谓在外的威名就只是虚名,在她眼里,还是那个十六几的大猫装虎,对着别人发狠也断不会欺了她去。

    想到这儿,魏杏瑛平静了下来,拔掉了老气的银簪,道,“淮之,一会你到榻上睡。”

    程淮之虽也为刚才的事羞窘不已,却从善如流地站到了她一侧,能伺候她就寝是他的荣幸,左不过他是内廷的奴才,伺候人是他的本分。一会给她送上榻以后他就靠窗眯一会好了,左不过还有三个时辰就到点了,待他回提督府再补觉。

    程淮之正拿起一把木梳要给她理发,甫一听到,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拿稳掉地上,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娘娘,您说什么。”

    魏杏瑛奇怪地瞧他一眼,适才逼上来的不是他似的,现今又一副扭捏害羞样儿,当上守礼君子了?

    她不理他,净了面,解了衣裳,穿着件中衣,就进了寝被,理所当然地冲着他道,“我困了,你快点啊。你又不能对我怎么样。”

    程淮之抿了下唇,侧脸绷得死紧,她对他不设防当然是极好的,可谁说,宦官就绝对无害了?

    前几日还有番子来报,有个司礼监的随堂把青楼女姑娘糟蹋地不成样,那玉势插在体内拔不出来,肚子都被捅破了。他连夜吩咐番子乱棍打死,才没传进永德帝耳根儿里。宦官虽说不能人道,可花样多得很。

    他气地腮帮子都鼓紧了,发誓要给这个不知世间险恶的小太后一点惩罚,让她以后得对人保持一点警惕,他径直来到榻前,撩起锦被,在她身侧和衣睡下。

    结果这么一会功夫,魏杏瑛已经睡熟了,面容恬静,咕哝地说着梦话,一双白皙圆润的玉足翻出了锦被,像糯米团,翘在天上。

    她没像其他名门闺秀似的裹脚,明里暗里地被嘲讽过好几次,说她是没娘的孩子,克亲不守规矩,这下连脚都没裹,程家善良才跟她结姻亲的。

    他替她打抱不平过几次,她呆愣愣地问,自己是不是个另类?当时的他一时语塞,只能沉默地看着她把情绪自个儿消化了去。

    可他如今打心底里爱她的天足,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他从来不后悔和她结亲,也不后悔进内廷。

    因为啊,他把全家也克死了以后,才彻底体会到了魏杏瑛当时孤立无援的孤独,这是她一个人淌过来的路,现在他也正在其中痛苦,可是不怕,因为他的灯火,杏瑛在前头给他照亮儿呢。

    他悄悄地,手掌攀上了她的衣袖,攥紧了一侧魏杏瑛的小手指,胸中这口不见底的枯井,像被人投了一罐蜂蜜进去,他终于咂摸出甜味来了。

    纸窗透出一丝青白来,天刚蒙蒙亮,宫外的闩被人打开了,窗外的雨下了半宿,没有停歇的兆头。

    程淮之已穿好鸣龙绯红朝服,帽上镶金玉,玛瑙料的貔貅坠角压住袍裾,尽显清贵体面,静静在一侧等着魏杏瑛醒来。

    看魏杏瑛睁开杏眸,他才拘谨地说,“太后娘娘,臣去太上皇那儿请个安,雨天路滑,看这样还得下到晌午去了,您收拾好自个儿我撑伞来宫口接您,送您回永和宫。”

    和昨日那副打蛇随棍上的模样大相径庭,魏杏瑛心口说不上来的堵闷,只能装作视而不见,闷声应下。

    不过一刻钟,魏杏瑛就站在门口等,天没大亮,她模糊地瞧见不远处程淮之撑着青绸油伞款款而来,颀长瘦削。

    前方有人正虾着腰,拎着梅红缕金小灯笼子给他照路,青石砖被雨洗过,在灯火下这么一照,像玉石似的剔透。

    前头那小太监着皂靴,青色太监服,一见她就恭敬地行了礼,暖笑道,“下臣李鱼见过太后娘娘。”

    因着祈春的缘故,魏杏瑛见了李鱼也觉得亲切,笑着贺喜道,“你可是李少监了,都督给你晋了位,你是四品啦。”

    李鱼抿唇摆手道,“不敢,都依仗干爹的赏识,娘娘,我给您和督公点灯照路,您们细聊。”

    说着他就到前头去了,雨噼里啪啦地打在青绸油伞上,程淮之眸色澹静,撑伞到了她跟前,伞面微微倾斜于她,二人缓缓地朝前而去,一时无话,似天地间就剩他们二人,万籁俱寂,风烟俱净。

    她个头略矮些,但连肩膀都没被雨打湿,进了等在御花园入口处的良妃眼里,那就是格外刺眼了。

    她一宿未睡,左等右盼就看到这,鬓角戴了的大红牡丹花和她眼里愤怒的红丝相辉映,她一时间气的理智全无,正要冲出去。

    春杏抱住她的腰,磕头劝道,“良妃娘娘,您三思啊,万一这程都督事后发起火来,咱承担不起这个代价啊,您冷静一下,我去把都督请来,您心平气和地和他说两句话吧,这不是您的初衷不是吗?咱别自己乱了阵脚。”

    良妃深吸一口气,持着小铜镜瞧了下面容,腮凝新荔,眼若桃李,还是美得很,才平复了情绪,道;“我等你,你务必把都督请来。实在不行,就说魏杏瑛那个惩罚我还按着永德帝没发呢。”

    春杏回是,就急忙忙撑了青凉伞,过去拦截了程督主一行人,行了个福礼道,“督公,良妃娘娘请您到凉亭一叙。”

    程淮之拧了眉,不冷不淡道,“咱家不知道,这良妃娘娘何时这般没规矩了?有什么急事能大过了太后去?风大雨急,凤体有恙,你们担待得起吗?”

    魏杏瑛听得心惊肉跳,可不敢得罪那个小祖宗,她讪讪地说,“我叫李鱼送我回去,万一良妃有事儿呢,你先去吧。”

    说完转身而去,她的知趣里似还夹杂了点别的什么,但还没等她细品就又消散了。

    太阳打过永寿宫的金瓦,又落在他惊绝的侧脸上,亭亭植立,美得像一副古画。

    春杏面上惊惧不已,却暗道,不愧是良妃娘娘放在心尖上惦记的人,这皮相就非凡俗能比的。

    程淮之眸光似剑,冷冷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春杏,不耐甩了下袖口,道,“带路。下不为例。我可不是她良妃一个人的奴才。”

    良妃打远儿一瞧见对方,就迎上来,笑道,“督公,我宫里有早食,一会到我宫里用一些吧?”

    说完状若无意地问道,“昨日立太后侍寝,没出什么事儿吧?督公何以一晚上没出来?”

    程淮之勾唇冷笑了下,艳丽的眸子瞥向她,暗有所指,“您说冯保死的时候,传闻都说是我图富贵,为谋上位把他给害死了,您相信这一说法吗?良妃娘娘?”

    良妃吓得冷汗连连,支支吾吾地不敢回话。程淮之这是没耐性了,他以前从来不都狭恩相报的,现在都拿冯保的事儿敲打她了。

    冯保怎么死的,她是知情人,又是罪魁祸首,那老太监早年间磋磨过她,逼她给他当对食,她讨饶就挨狠打,后来如云那小妮子直接爬了冯保的床,她鄙视她清高,于是变本加厉地借着冯保的势欺压她。

    她被逼得没法子了,直到冯保有天借着给他缝补衣裳的借口把她锁在屋里,正准备羞辱与她时,程淮之进来拎起珐琅烛台砸破了他的脑袋,冯保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程淮之把烛台给了她,她狠狠砸了下去,于是,她解放了。

    那时,程淮之已经从他干爹手里接过了批红的权,把他几乎架空了,那日她遇险也只是加快了夺权进程,但始终是她的恩人不是?

    至于程淮之,他的个人能力早就入了永德帝的眼,冯保几日不出现,倒也没人惊慌,之后被他称病而死糊弄过去了。

    今日他旧事重提,是在警告她,他能送她上青云,也能把她拽进阿鼻地狱,程淮之可不是什么善男,他既是佛陀也是恶鬼。

    良妃快昏倒了,看着这个冷情绝情的人,凉亭外的雨像直接穿过亭盖,浇在她心上似的。

    春杏连忙扶住她,良妃恹恹地说,“督公的意思臣妾明白了,我先回宫里去了,日后不与督公添麻烦。”

    不远处一个番子带着锦衣卫的腰牌,急急忙忙地从雨中滑过来,连伞都没打,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番子行了礼,附到程淮之耳侧说道,“我们追踪卫盛的线索到郊外,发现有打斗的迹象,似是敦王杀了对卫盛不利的杀手,然后把卫盛带走了。您看,我们该怎么做?”

    程淮之手指如白玉,拿着绣帕轻轻掖了一下帽檐上滑落的水珠儿,天边金线似的阳光刺眼,他瞧了下说道,“那就看看这新阳的本事吧,咱们啊,是奴才,只需要坐观虎斗就行了,择明主而随之。”

    说完他连看都没看良妃,就进了候着的肩辇,一路朝提督府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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