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沉沉的,似是要坠下来。

    有孤雁自空中掠过,散了片刻的硝烟,转瞬又恢复如常。

    这里是凉城,乃楚安边境十四城中最靠内的一城,也是易冬此番出兵的最后一个目标。

    前不久易冬带着东昀军只费了区区三日,便将前一城攻破。从易冬出兵到攻陷楚安边境十四城中的十三城,加起来总计不过半年时日而已。

    “冬将军”的名号深深刻在了每一个楚安人的心里,无需出手便已胆寒。

    数万东昀军集结在城下。一个时辰前这里经历了一场压倒性的大胜,仅一千东昀军便将凉城迎战的数千人尽数剿灭,只余还未干涸的血,和依然蔓延的硝烟。

    凉城的城主默不作声与之对峙,却在易冬平静无波的眼神中全面溃败,只差举手投降。

    易冬拉了拉缰绳,身下的马微微侧身甩了下尾,尾尖一点赤红如血。

    她微微勾唇,扬起手喝道:“全军,攻城!”

    沙石飞溅,马蹄踏过汇成溪的血迹,风中有将士们的嘶吼。

    “将军小心!”

    一支箭凌空而来,易冬反手将之击落,手中一杆银枪凌冽,红缨似血。

    除此之外她未动分毫,只是轻哼道:“不过如此何足惧!识风,你要专心。”

    郁识风见她毫发无损,闻此言忙不迭集中精神,横枪挡下几支乱箭,再不敢分心:“遵命,将军!”

    他一夹胯下战马,不再守在易冬身边,随众人冲向前去。

    易冬立在战争之中岿然不动,重甲着身,如永远不会倾倒的定海神针。

    天际的云有些散了,红日正悬在易冬身后。

    她瞥了一眼,那光朝此方天地蔓延开来。

    一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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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临有一大将军,乃世之奇人也。

    其名曰冬,起于穷山恶水之阡陌;红缨长枪,折万千敌寇,捍皇天后土。一介女流,军权君授,世称“骁勇”。据闻其人容姿昳丽,所见者无不叹焉。好烈酒,喜美人;风流潇洒,意气风发。

    自位列将职,未尝一败。却东南小国百余里,使之退于山岛;占世敌楚安边境数城,后二国订和平盟约,由此百年战乱平息,天下太平,盛世将至。

    ——《东临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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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临,景都王宫,清和殿。

    大殿之内,舟车劳顿的楚安使臣们难掩疲色,却也尽力同东临大臣攀谈,在东临国主露面后更是极尽谄媚示好。

    东临、楚安两国交战已有百年,如今握手言和,为示诚意,两国纷纷出使,给对方国主奉上些稀罕物件儿,楚安作为战败国,更是遣皇子入景都为质。

    今日便是楚安使臣到来的日子,虽说两国止戈已半月有余,但由于路途遥远,其间还隔着沄江,一行人风尘仆仆一路颠簸,竟是才到景都。

    而东临国主也是宴请贵族百官,为楚安来使接风洗尘。

    数天前,易冬携副将容春带领东昀军五千归景,百人随易冬进都领赏,其余人均驻扎在景都城外静候军令。

    东临国主予了易冬锦绣千匹、金银万两此等俗物,别的便基本上没有什么了,唯有几坛好酒入了易冬的眼。

    至于权势,易冬作为一品大将军,早已是万人之上,无法再前了。

    倒是副将容春又进一级,郁识风几个在这一仗里领兵的小将升了校尉,虽说只是东昀军内的校尉,于朝堂之上并无实权。国主美其名曰他们资历尚轻、还需历练,实则如何朝堂之上无人不明。

    易冬对此则是毫不在意。

    东昀军从上至下均听她号令,那些东临朝堂上的职称对于他们来说不过一个虚名罢了。

    说起来她应当是东临历代大将军中幕僚权势最为式微的一位了。

    但于她而言,无论朝中权势如何滔天,诸如东临其余几位高品将军,不过是困于景都、失了獠牙的猛兽,手上没有军权,对上她便只得避开锋芒。

    这场替楚安来使接风洗尘的宴请是请了易冬,但她不愿在其中,便寻了机会出了清和殿。

    对于这所谓的讲和、所谓的和平盟约,她心有不忿,仔细一想更是难言。

    楚安边境十四城,她带兵打了有半年光景。

    就这一纸合约,便又原原本本地还回去了,甚至连半粒米都没带走。

    国泰民安是她和将士们打仗的初衷不假,她也不是那种只为寻求功名之人,可这番做法分明是在轻贱她手下的兵!

    为了那十四城,她有多少部下死在异乡,再也没能回来?

    他们的命在那端坐高堂之上的人眼中,便不是命了么?

    “罢罢罢!”易冬寻了个清净地儿,酒香混着木犀香飘入鼻间,她阖上了眼,“今得这美酒,倒是甚合我心,此良辰美景确实难得,我便当那昏聩纨绔,寻个一醉方休!”

    烈酒入喉,直烧进心窝子里。易冬眼尾染上薄红,竟有了些许醉态。

    有宫人走来,听她们交谈的内容似乎是在寻她。

    易冬轻瞥一眼,翻身上了边上的木犀树,靠坐在枝桠上,晃着小酒坛有些不耐。

    待她们走远,易冬才皱起眉:“怎的这么偏的地方——”她抬手灌了一口酒,“啧,还有人能找过来。”

    她今日没穿那一身甲胄,褪下战服便像是挣开了名为易冬的皮,露出了里面那个狂放不拘礼法的易润青,全然不似那忠贞大义的大将军。

    清和殿内,东临大臣和楚安来使交谈颇欢,忽的有人朗声直言:“怎的不见传说中的冬将军?”

    众人噤声望去,原来是随使团而来的楚安大将军厉谌。

    此人也算年少成名、一代天骄,三十不到便登上大将军之位,若是没有易冬,他便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将军。

    之前他被楚安国主安排驻守北境,并未有机会与易冬交手,也就不知其本事几何。

    此时出声,想必是对于易冬“冬将军”的盛名颇有微词吧?

    众人暗暗想道。

    东临国主眉头微蹙,似是心中不满。

    见状,丞相周任掩下神态,对着厉谌道:“厉将军有所不知,易冬此人出生低微,对于此等宴席之礼大多不懂,现下怕是不知何处偷闲去了。”

    厉谌冷哼一声:“原来如此。看来这所谓的‘冬将军’也不过徒有虚名之辈,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懂。”

    场上东临国的几位将军面面相觑,脸上有些尴尬,也有几分被牵连的恼怒。

    一方面是他们深知易冬能力非凡,且性格高傲,一个外国将领的看法并不能对她造成半分影响,她照样能把他们比到地里去。

    另一方面……

    连比他们强出不止一点的易冬都被这样贬低,那他们又算得上什么呢?

    遂上前试图将话题转移,然此时一人起身上前几步,站在厉谌面前。

    “楚安厉谌?在下容春,乃冬将军的副将。在下认为此前你的行为冒犯到了冬将军,依东昀军军令,你我比试一场吧!”

    赫然是之前一直端坐在易冬应在位置旁的容春。

    甫一出声,众人惊愕不已,继而惊呼:

    “容春?他怎么还在这里?”

    “他居然没有跟着易冬离席?!……不愧是‘影子’,此前我等这么多人居然无一人注意到……”

    嘈杂之中,厉谌嗤笑一声,不屑道:“区区副将凭什么想跟本将比试?”

    “这便不容你选了。”

    言罢,容春竟是不顾场合直接出手,手成拳状直朝厉谌面门而去。

    厉谌迫不得已还手,转眼间两人已交手十余回合,战局波及之处桌椅磕碰,桌上的珍馐美酒落了一地。

    大臣们顿时乱作一团。

    躲闪的躲闪,惊呼的惊呼,甚至有人看得津津有味。

    好好的洗尘宴登时便如同街头闹市。

    东临国主怒容已隐隐压盖不住。

    见此情景,东临国主旁边的太监总管秋思急忙高喊:“两位将军啊!都住手!”

    可打的正欢的两人置若罔闻。

    “这……”

    秋思脸上写满了为难,瞥了一眼东临国主,咬咬牙喊道:“来人!将此二人制住!”

    禁军贯列而入,手持长剑将赤手空拳着交战的两人制止。

    此时厉谌看上去颇为狼狈,半张脸上青肿交加,嘴边还带着血丝,被禁军扣押着,一点看不出是手底下有万万人的大将军。

    反观容春,仅仅是仪容有些凌乱,说是制住了,但甚至都没有禁军实质性的碰到他。

    容春理着衣物,似是不经意间问道:“贵国皇子入景都为质,不知此刻为何不在殿上呢?”

    厉谌舔了舔唇边的血,梗着脖子道:“殿下身子弱,舟车劳顿染了风寒,现下正在歇息。”

    “是么?”

    容春意味深长道。

    厉谌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抬手甩开了禁军,作势便要朝容春挥拳。

    “够了!”东临国主起身,唤来了宫女,“将冬将军给朕找来!”

    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怒意。

    倏地,酒坛自指间滑落,在地上裂成了几块,冽冽的酒水洒了一地。

    易冬从快活的梦中醒来,眼睫开阖,眸中迷离,却见那绚烂的暮云已被万千星子取代,缓缓闪烁着。

    “天黑了……”

    她微微低头,眸光轻转,却见一生得不似尘中人的男子立在那儿,抬头仰望着她。

    见易冬看他,那人弯眸一笑,以不可挡之势撞进了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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