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子,你怎么了?”看韦小宝,神色大异,几许呆滞,融在畏怯之中,康熙从未见他,有过这般模样,不明所以,语声关切地问道。

    “哦,没……没什么……”神思凝回,韦小宝退下一步,只好努力,将话题支开,“对了皇上,之前在嵩山的时候,皇上不是派人,照庞鑫所说,到徐州去了吗?”

    “嗯,我们,尚留身嵩山之时,朕就已经派巴彦,带人赶去了徐州总坛,只是,果然不出所料,那里,早已人去巢空。”移目窗外,康熙,微有失落地,叹了口气,“巴彦他,虽然很忠心,为人耿直,身手又好,做事,也很认真,只可惜,资质愚钝,有时,又不知变通,终难成大器。在他,写给朕的密报上,只提到清剿匪徒近百,当时,已在返京途中,却没有想到,这些人背后,应该,还有更大的势力,在幕后主使。还有,朕明明,许了他便宜之权,可他呢,却常常因为一些琐事,要朕示下,如若不然……”他静静,转过了身,容色其中,尽是道不出的无奈。

    “皇上放心,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为你办好这件事,不知道巴彦,现在在哪儿呢?到时,要是出宫的话,不如,就让他,带上最信得过的人,跟在奴才身边吧,一来,他武功好,可以保护奴才的安全,二来呢,奴才也有机会,多提点提点他嘛,省得这榆木脑袋,总坏了皇上的事。”韦小宝嘴上,说得极是漂亮,暗地里,却巴不得跟在自己身边的,都是些实打实的蠢货,这样,经书,和藏宝图的事,才不致让他战战兢兢,日夜难安。

    三分欣慰之下,掩不住的,却是七分忧忡,“好,就照你说的办吧,不过,既然圣龙舵的人,早就对你,和你的家人有所图谋,这一次交手,不知道,又会遇到什么危险,你要加倍小心!如果在宫里,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想办法,惊动侍卫就好,切忌孤身犯险,昨天夜里,要是那两人无处逃遁,狗急跳墙,那……”

    “多谢皇上关心!奴才知道了。”韦小宝,恳切地答复着,绞作一团的心绪,也终于,渐向平静淡去,舒展开来。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朕希望你,能借着这个机会,查一查正黄旗《四十二章经》的下落。”

    韦小宝听得此话,稍有惊异之后,心内,便如瑞雪皎然,“正黄旗的那本经书,是当年在五台山,老皇上,让我……这也是他,留给小玄子的,唯一一件东西,有机会的话,我就从桑结那儿,把它偷回来,小玄子见了它,一定会很开心的。”

    “皇上,不知道靳忠他们,还在不在宫里?要是他们逃走的话,奴才有个办法,或许,能把他们引出来,只不过,要冒一点儿险。”

    康熙立掌,示意他稍等片刻,回身案前,拟下一道手谕,又出殿外,交托温有道后,才道:“事不宜迟,刚刚,朕已经下旨内务府,回报靳忠二人的下落,小桂子,你说说看,如果他们,已经逃走,你有什么良策,能让他们自投罗网?”

    韦小宝正欲开口,却听得“砰”的一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撞门冲了进来,失声喊道:“皇上,皇上……”却不想,被这上书房的门槛绊了个跤,一个马趴,扑倒在地上。

    “大胆!!未经通传,竟敢擅自闯入!!”康熙双目圆睁,疾言怒喝道。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万岁爷息怒!!”那小太监忙从地上爬起,已吓得面无血色,浑身颤抖地,跪在康熙身前,尖声求饶着。

    “皇上,这位小公公,如此慌乱,想必是宫中,发生了什么大事。”韦小宝见状,忙为他开脱起来。

    “何事如此慌张?!”康熙这才怒意稍解,厉声问道。

    “皇上,太子突然晕倒了,发起高烧,刘,白,陈三位太医把过脉后,讨论了半天,都束手无策,奴才这才……”只见跪在地上之人,满头惊汗,哆哆嗦嗦地回着话。

    “马上起驾!给朕传张太医,还有汤玛法来!”康熙剑眉顿蹙,甩袍而去,那小太监起身拱手道:“多谢韦爵爷!多谢韦爵爷!!小的告退。”随后,便唯唯诺诺,跟了上去,只留下韦小宝,孤零零站在原地,满脸尴尬。

    他识趣地,离开了上书房,面色如土,心中,也自堆上了,积雪皑皑。

    丢了魂儿一般,走在路上,经历了方才一幕,他才意识到,原来,时间,已经在他们身上,流过了那么多年,让他们,从一对情同手足的少年,渐渐长大,渐渐走远……

    几番聚聚散散,离离分分,原来,他们,都已有了妻儿,心中,也自添了,不少牵挂,脑海中,不断闪过那些,再也无法,回到的从前,满目之中,已是更加酸楚。

    回忆,不断涌现,环顾着,依是如旧的周遭,韦小宝,轻轻叹了口气,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小桂子的时候,想起他们一家人,在通吃岛,受过的苦,想起,这半年多来,自己的劳碌,奔波,在嵩山,与他重逢的欣喜,还有回宫以后,这几日的怅然,踌躇。他很矛盾,他知道,他们心中,始终牵挂着彼此,却也不知,未来的路,该向何处觅寻?

    “小桂子。”微微恍惚之间,他听到这样一声,从背后传来,可当他蓦地,回过了头,眼中所见,却不是那张,曾令他舍生忘死,日夜思念的面庞。

    只见一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儿,悄无声息,来到韦小宝跟前,一双明亮的眼睛,清澈,澄明,又透出几分稚嫩,和贵气。

    突感怏怏不悦,韦小宝心道:“哪里来的毛孩子?小桂子也是你叫的?!”正不知,该当如何回应,只听男孩儿身后,一个老迈的声音道:“哎哟,三阿哥,小的可找着您了!”

    “小的见过韦爵爷!”一个老太监,见到韦小宝,作揖行礼道。

    “啊,方公公,好久不见,好久不见。”韦小宝,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躬身行礼道:“奴才韦小宝,见过三阿哥,三阿哥吉祥。”

    “你就是皇阿玛,口中的小桂子,对不对?”胤祉微扬嘴角,兀自寻思,“自从他回了宫,皇阿玛整天,都把自己锁在上书房里,把我和额娘忘在一边,这小桂子,究竟是怎样厉害的人物?竟有这般神通,讨得皇阿玛如此欢心。”

    “奴才,蒙皇上厚爱,实在三生有幸。”

    两人初初相见,依宫廷礼数,浅言几句之余,韦小宝,还是敏锐地,从那孩子的神情之中,读出了几许敌意,他望着,那老太监身旁,步步远去的身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出了宫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转,回到府中,日已微斜,见了来接他过府的下人,才想起索额图曾说,今天晚上,要在府上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盛情难却,他换了身衣服,便跟着来人,前去赴宴。

    下了轿,眼前的景象,委实,是让韦小宝吃了一惊,府内席开数桌,人头攒动,歌舞奏乐,赌局大开,这阵势,真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索额图,明珠,康亲王,等一众故人,悉数到场,宾客之中,更不乏朝中各级官吏,甚至有不少面孔,他从未见过。

    韦小宝笑颜拱手道:“小弟离京多年,近日回朝,蒙索大哥照顾,为小弟摆下盛宴,实在令人感动!”

    “诶,韦兄弟这样说就见外了,你我兄弟多年,如今能够重聚,我这做大哥的,岂有无动于衷之理?请上座。”

    待众宾入席,韦小宝悄悄扫了一周,轻声问道:“多大哥没来么?”

    索额图面露遗憾,说道:“多隆奉旨外出公干,本来前些天,就该回来的,我这日子都定下了,可他,却突然来信,说云南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一时走不开了,真是事有不巧。”

    “哦。”韦小宝点点头,不再追问,照实讲来,山珍海味,歌舞美伎,色子牌九,无一不是他的挚爱,见得了这几样,要换做平时,定然,早已喜笑颜开,好不快活,不过今天,他却属实,是没什么心情。

    康亲王举杯笑道:“皇上这次,召韦兄弟回京,真可谓天恩浩荡,相信他日,必将委以重任,小王今日,于贵府宝地,借花献佛,敬韦兄弟一杯,日后同朝为臣,还望兄弟,多多照应。”

    索额图,也随声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韦兄弟才思机敏,对皇上忠心耿耿,想必日后,一定飞黄腾达,不可限量!皇上对韦兄弟,更是关怀有加,无微不至,我这一把老骨头,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诶,索大人身为国丈,更是朝之栋梁,中流砥柱,在朝中,早已呼风唤雨,叱咤风云,何必过谦呢?我明珠才要多多羡慕韦爵爷才是。”

    “你们这几根老油条,真以为皇上跟前的红人好当啊!真是的。”韦小宝心里,这样想着,对自己道:“陶姑姑所言,果然不假,索大哥和明珠二人,看来的确,已有不和。”

    “诶,客气了,大家都是为皇上尽忠,何来的你我之分呢?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兄弟,讲义气嘛!”韦小宝举起桌上玉杯,与三人共饮了一盅,下意识地,回应着他们的谀词,以缓解方才二人,言语间的尴尬,脸上,却笑得稍有些僵硬,心神,更全不在此。

    “久闻韦爵爷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屡立奇功,为人,更是慷慨仗义,下官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爵爷笑纳。”只见一位青年官员,谄媚的笑容,堆在脸上,双手捧个大礼盒,走上前来。

    韦小宝,还不及出言回应,就已被数人,叽叽喳喳围了上来,争相敬酒,豪礼相送,文雅赞美之辞,不绝于耳,气氛,逐渐纷乱起来。对于精通官场陋习的韦小宝来说,这般场面,自然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他有条不紊,与众人畅饮,机智而圆滑地,讲出各种客套之辞,又跟索额图一唱一和,敲了一大笔竹杠,所收之礼,则交由索府下人,代为保管,待择日一一点清之后,再行移交。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歌舞散去,韦小宝意兴渐浓,和自己的老朋友“色子”玩了起来。

    他春风满面,极是娴熟地摇着色盅,扯着脖子喊道:“大!大!大!开!哈哈,通吃!!”赌桌之上,众人面红耳赤,打得热火朝天,一时间,场面,可谓热闹非凡,不多时,韦小宝,便已大杀四方。赌技出神入化的他,平日里,却极少作弊,一来,他机灵狡猾,左右逢源,囊中宽裕。再者,真正令他着迷的,并非输赢胜负,而在个“赌”字本身,这非人力所能及的天意,为他带来的刺激,绝无与伦比,人生之中,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他如痴如醉。三来,他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晓,这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道理,他这各式技法,远未臻登峰造极之境,赌场之中,鱼龙混杂,却也不免卧虎藏龙,真要碰上行家里手,他这吃饭的家伙,怕是要保不住了,只有在确定了对面都是羊牯,又急于聚财之际,或受形势所迫之际,才会偶尔,行此下策。

    显然今夜,就是那极少数的情况,发现自己,被神秘人盯上之后,他和苏荃,精心谋划,筹备几番,抓了些替死鬼,一把火,烧了自家的宅院,布下疑阵,以迷惑强敌,更将线索留出,希望,引起皇上警觉,随后,就带着妻儿,远走异乡。刚安顿下几人,便又马不停蹄,踏上了追查神秘人的旅程。半年多来,他奔走四处,颠沛辗转,紧绷着自己的每一根神经,这样的日子里,他瘦了很多,更是花掉了自己,大半的积蓄,虽然,他有时,也会恼,也会怨,会把“老子不干了!”,这种丧气话挂在嘴边,却从未又一次,付诸行动。

    停停走走,去去留留,悲欢离合,出生入死之间,小玄子是他的什么人?他渐渐,有些模糊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依旧清晰,小玄子对他,总是很重要的。

    “做人要知足才行啊!”想起小玄子,曾对他说过的话,已赢了几万两的他,给众羊牯打了个八折,也是让他们,感念自己的恩情,这才在赌桌上罢了手。夜已渐深,倦意袭来,兴味阑珊,众人,在索府饮了几杯清茶,用了点宵夜之后,韦小宝陪着索额图,与在场宾客,一一作别,待一切事毕,才乘着轿子,回了鹿鼎公府。

    刚入府门,便遇管家来报,说有人在正厅等候,韦小宝略生疑惑,他实在想不出,什么人会这么晚来找他。移步正厅,见了已候多时之人,心中之疑,却不减反增,只见温有方,正端坐厅内,身旁那只锦盒,更显得格外别致。

    “温公公,真是不好意思,我今晚去了索府赴宴,这才回来,见谅见谅。”

    温有方站起身来,拱手道:“小的奉皇上密旨,将此物交予韦爵爷。”说着,双手捧上,呈到韦小宝手中。

    韦小宝稍稍皱眉,道:“诶,温公公将此物交给管家就是了,何必亲自在这儿等我呢?要是耽误了公公,伺候皇上,我可担待不起啊。”

    温有方微笑道:“韦爵爷说笑了,皇上密旨,特意叮嘱小的,一定要亲手,将它交给韦爵爷,切不可经旁人之手,小的,身负圣上所托,不敢怠慢,皇上命小的,跟爵爷说,盒中,藏有四样宝物。”

    “有劳了。”韦小宝,有些茫然,正自忖度之时,温有方接话道:“如今此物,已交到韦爵爷手中,小的告退。”

    “管家,送客。”韦小宝喊了管家,将温有方送出了府,自己,则将锦盒抱得极是小心,生怕碰坏了宝物,侧头端详起来,此盒外观,虽然精致,却也绝非稀世罕见,他边走边想,不知小玄子,搞得什么名堂,回到房中,才将盒子打开。

    “哇!”锦盒一开,却似日月新天,桂花糕,芙蓉饼,蟹粉狮子头,三碟菜品,品字排开,都是他平时最爱吃的,想及今日席间,吃喝享乐是假,攀权附贵是真,宾客之中,多半是些生疏面孔,觥筹交错之间,无非是看他,深得皇上宠爱,才对他极尽奉承巴结之能,以求他日,鸡犬升天罢了。酒喝了不少,却是没吃下什么东西,现在肚子,还真有些咕咕叫了,他不作犹豫,抓起一块桂花糕,大口享用起来。

    “嗯,好吃,好吃!”一口咬下,蜜浆四溢,齿颊留香,一股芬芳馥郁,瞬间,缭绕在他的周身,缠绵入骨,悠远流长,还是那熟悉的味道,整个人,都坠入了幸福的海洋。

    桂花糕,是他的最爱,还在尚膳监时,他就曾向糕点师傅,讨教过这桂花糕的做法,弃官隐居之后,他最贴心的双儿,也常依他所记下的宫廷秘法,为他制作,可不知为何?双儿做的桂花糕,却怎么,也不及宫里的,这般可口,甜蜜。

    韦小宝,将咬了几口的桂花糕,置于一旁,风卷残云,将盘中几样,吃了干净,抹了抹嘴,开心地笑了,他轻闭上眼,怀抱锦盒,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不知不觉,身子,也轻轻摇晃起来,耳边,微闻淅淅索索之声,韦小宝这才回过神来,“如果皇上,只是赐给我三道糕点,菜肴,何必一再叮嘱温有方,要亲自交给我呢?更何况,皇上说,是四样宝物,还有一样呢?”

    想到这里,他顿感事情,绝不简单,再次端详起,手中的锦盒,细细勘验之下,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这盒子,还设有夹层,除下上层,映入眼帘的之物,正是当年在鹿鼎山,他亲自,为康熙穿上的宝衣,如今再次见到,不禁热泪莹然。

    “皇上定是怕我,跟神龙教周旋起来,再遇到危险……小玄子,你对我真好!”韦小宝感动至深,取出宝衣,贴身着上,犹豫良久,才将那方,绣有宝藏线索的手帕,和正红旗经书一道,收于床铺之下。

    他站起身,将手旁,最后一口桂花糕,送上舌尖,享受着,这最后一点温存。抬目四望,他又想起了双儿,想起了他最温柔,最体贴的大大老婆。

    “双儿,你到底在哪儿?我很想你啊!”喃喃自语之中,本已释开的愁容,又忽然,染上缕缕伤怀,心中,更似堆满巨石,他噘起嘴,推开屋门,想去外面转上一转,以解心头郁结。

    今夜,已喝了不少酒的他,虽未至酩酊大醉,却也不怎么清醒了,踉踉跄跄,孤身,走在街头,心内,几许凄然,却变得愈加沉重,压得他,竟要喘不过气来。

    视线之内,影影绰绰,缥缈迷蒙,他好像,又看到了双儿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顿时,身似电震,韦小宝歪歪斜斜,迈开步子,冲上前去,“双儿!”可就在他,拍到那人肩膀的一刹,却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就没了知觉。

    被人摇醒,睁开双目之时,他已躺在一间,简陋的小屋之中。努力,回想着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他缓缓,直起身子,想起了当年,想起在运庄,和双儿重逢的那晚,双儿扮鬼,吓他的时候。无限凄苦,激动,骤然,涌上心头,他轻轻唤道:“双儿!是不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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