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偏堂。

    张太医,正为病塌之上,赤膊而卧的韦小宝,诊治着他的伤势,不时,擦擦自己额头,渗出的汗水。

    “皇上驾到……”

    “皇上开恩!老臣今日一早,就到了韦爵爷府上,可等了半天……”张太医闻声,立即拜服于地,响头磕了一个又一个,将今早的事,如竹筒倒豆一般,疾言讲出。

    康熙面如土色,目光,却极是锐利,沉默半晌,才道:“这个以后再说,你先起来。”

    “谢皇上天恩!”

    “他……”

    酝酿甚许,康熙才终于颤声,从唇缝间,挤出一字,他明明,是那样急切的,想知道那人,已经转危为安,可又怕自己,听到的……

    张太医起身拱手,“皇上,韦爵爷,虽有几处旧伤,尚未痊愈,就又遭逢如此险情,但万幸,有这件软甲相护,依老臣之见,并无性命之虞,只要照这张方子,服几副药,好好调养,很快,就会没事了。”

    语声方歇,康熙稍作颔首,抿了下双唇,本该,露出一个释然,而欣慰笑容的他,此际,无论面上,还是口中,却满是辛酸,与痛楚。

    “皇上,韦爵爷,颈上的伤,应该,是被人……”

    “闭嘴!”康熙长眉倏锁,侧目望向一边,逼回眼中,那顷刻间,就要冲出的骇浪,他根本,不敢去听,不敢去想,昨天晚上,那些早该,被碎尸万段的恶贼,对小宝,都做过些什么?

    勉力,平下心绪,他从身上,取出一只瓷瓶,“这丹药,共有六颗,如果需要的话,尽管拿去,偏堂这里,到底,是安静些,朕已下旨,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太子那边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照顾好他!这件事,要是办得好,朕,就恕你无罪,否则……”

    “多谢皇上恩典!老臣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韦爵爷!请皇上放心!!”张太医又即跪下,连连叩谢。

    “起来吧,朕吩咐你们,研制的药膏,如今进展如何?”

    张太医起身,再即拱手:“回皇上,自从,接到皇上旨意,臣等,一直夜以继日,绝不敢,有丝毫怠慢迁延,不过近来,宫中多事,先是太子染疾,紧接着,又现大批刺客,臣几人,也都受了伤,再加上,有几味药材,实在难求,老臣斗胆,恳请皇上,再宽限些时日!”

    “知道了,做你该做的事吧。”

    张太医,缓步回至榻前,康熙叹了口气,一动不动,站在屋里,早已,红了双眼。透过,那薄如蝉翼的,一缕轻纱,朦胧之中,那人腹底,臂上,胸前,成片成片的淤紫,与满布的,那些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疤痕,是那样紧紧,牵动着他的心。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望着眼中的一切,一语不发。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伤,都是怎么留下的?他……他并不识字呢,可是,这每一处伤痛,每一滴鲜血,却无不因他而受,为他而流,恰似一支支朱笔,一柄柄篆刀,无不写尽了那人,对他的情义……

    那些,曾经生死难料的一幕幕,正在这时,忽悄然,从他眼前映过,他又看到,那个在鳌拜府中,疾步上前,接过手中宝刀,那个在金阁寺里,上书房内,抢身,为他挡去致命刀剑的身影,还有,那件,在鹿鼎山醒来之时,穿在他身上的宝衣,那双,在少林寺上,为他恸泣如注的泪眼,听到昨夜,他亲口,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一直,都很怕死的,对吧,可每一次生死之间,都挡在自己身前。

    心中,是有怨,有气,怨他谎话连篇,气他包庇逆贼,可是,视线之内,回忆之中,这深深,印在他心底的一切,难道,也可以做得了假吗?如果小宝,真的背叛过他,谋害过他,他还可以,有一个恨他的理由,可是……

    这一切,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为难,与痛心,直入骨血,无止无休。

    “小桂子,你,就不能让朕,省点儿心么?”康熙愁眉不解,望着依旧昏迷的韦小宝,低吟一声,转身离去。

    醒来之时,已近黄昏,回想起,上书房中的唇枪舌剑,骤然,红了眼眶,抓住机会的他,偷偷,溜出了皇宫。

    潜回府内,取了管家性命,稍作收拾,韦小宝,就这样出了城去。

    他出身卑微,生性懒惰,又带几分顽劣,就算锦衣玉食,爵位加身,也挡不住,那深入魂髓的一身痞气,从小到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挨过多少打骂?可是,他却从来,不曾想过,小玄子,会这样对他,也从未,有过这样伤心。他脸皮之厚,绝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雷打不动,纵是再不堪入耳,绝情绝义的刀言剑语,但凡,是出自旁人之口,也断难伤他分毫,可偏偏……

    他真的,承受不起。

    “你包庇逆贼,纵容逆举,此,为不义!实在是罪无可恕!!”那字字诛心的话语,就这样,一遍一遍,在他耳畔回响,掀起怒涛急流,狂澜万丈。

    他已无从记起,昨夜,在那几人的折辱,凌虐之间,自己究竟,吐了多少血?又有多少次,疼得昏死过去?可是,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他一次次,将要死去,将要步去那个,再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的世界的时候,却又被一双双手,无情地抓回,紧随其至的,又是一轮,更加深烈的痛楚,永无止休,周而复始。这样,一次一次,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那种感觉,用任何言语,都无法述清。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比之今日,却又算得了什么?

    他看到小玄子,他最好,最好的朋友,那个他拼上性命,也想要保护的人,在亲手,拿着利剑剔刀,在他身前,一下一下,当胸而过,将他的身心,扎得千疮百孔,绞得血肉模糊,慢慢撕裂,再将碎块,一片片扯下。

    郊外的树林里,月上枝头,丛影斑驳,他不要命地跑着,跑着,直到筋疲力尽。

    抹了把脸,咽了咽泪,扶上一棵小树,停立在林间,“我本来想着,自己入宫,去把方怡带出来,不就没事了?可是,沐王府那些老不死的贼猪!他们抓住了我,逼我带他们去杀你,我好不容易,才从他们手上逃走,却发现方怡这个贱人!!竟然探到了乾清宫外,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杀了,不然,我也不会被人看见,也不会……我也不想招惹他们的,可是,他们抓住了我,我能怎么办?我也不想这样嘛,半年来,我东奔西走,四处漂泊,现在,连老婆都杀了……”

    胸膛,难以抑制地起起伏伏,口中之言,已时断时续,含糊难辨。

    “昨天,你不是还说……不怪我的吗?难道,昨晚,你……你跟我说过的话……都……都是……”此刻,他才终于知道,被人欺骗,尤其,是被自己,那样在乎的一个人欺骗,是怎样的滋味?

    曾游戏人间,玩世不恭,左右逢源,溜须拍马,助他平步青云。可纵然家财万贯,美眷如花,却怎样,也填补不了,他心底的,那道空白,因为,他不懂什么是财,什么是爱,只是饥渴地贪求,无厌地占有,在他的生命里,没有几人,让他动过真情,可到头来,最在乎的人,伤他最深。

    “我陪了你九年,早不保夕……生死一线,我知道,我瞒过你,也骗过你……可是,你对我的好,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踏了好多条船,可我……不是也没伤过你么?为什么?你会以为……我……我就算背叛全天下,也不会背叛你!!你……你居然骂我不义!!那你以为,这么多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你封我做大官也好,小官也好,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可是……我被他们抓住,动都动不了……又被他们那样毒打,慢慢折磨,你连问都不问,是不是……我被他们活活打死,你就满意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呀?!!”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涌来,已不允许他,再说下去。

    今日,在那上书房中,提起昨晚,小玄子,对他的遭遇,哪怕,有过一丝心疼,一点怜惜,也定然,能够让他的心,好受许多,也定然,能够让他觉到,自己受过的伤痛,都很值得,可是……

    寂寂枯夜,虽多少,挟着赌气,和怨愤,他终于,道出了心底的话,只是,不管再怎么伤心,再怎么生气,这些话,他也决计无法,向那人启齿……

    就这样,哭了半个多时辰,直到自己,不住地干呕起来,韦小宝,才渐渐,回过了神,他直起身子,对着那颗小树,拳打脚踢,又拔出匕首,劈削刺砍,杀招尽出,直到他,累得,再也抬不起手臂。凝立在夜色中,他回过头,望了望,那紫禁城的方向,“记住,皇上以后说跟你交朋友,你千万不能当真!否则你人头落地,就追悔莫及了!”他想起海大富,曾对他,讲过的谆谆教诲,忽然,珠泪双流,“是我错了,或许,我们今生,只能是这样吧,皇上……”

    是夜,当康熙,再次踏进太医院,只见到张太医,倒在一边,而韦小宝,早已没了踪影,心惊之际,看到先前,置于床边的宝衣,已然不见,心中,便已知了大概,当即下旨,传索额图,明珠,康亲王几人,入宫议事。

    上书房里,三人,皆低垂着头,面面相觑。

    “皇上深夜召我们入宫,究竟所为何事呢?”

    “唉,看皇上的脸色就知道啦,准没好事。”

    “皇上可千万别先问我,不然我可要遭殃了。”

    三人各自沉默,谁也不愿,做这出头之鸟,正在为难之时,康熙端坐案中,却先开了口,“昨夜,沐王府一干人等,伙同五虎断门刀,挟持韦小宝,入宫行刺,幸得苍天庇佑,韦小宝机智脱身,又将乾清宫外的刺客引走,使逆贼,得以伏诛,总算护驾有功,但也因此,负伤昏迷,不料今日,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徒胆大妄为,重伤了张太医,又将韦小宝掳走,实在是罪大滔天!不知三位卿家,有何看法?”

    康亲王抢先道:“皇上,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徒,胆敢闯入皇宫内院,实在罪无可恕!奴才以为,当立即增派侍卫,保护皇上的安全,至于歹徒,是何身份?不知张太医,是否看清来者身材样貌?以便缉拿。”

    康熙右肩一沉,嘴角微扬,眼神,却冷若冰霜,“皇叔,所言极是,昨夜二十余名刺客,闯进皇宫,竟然,如入无人之境,更让刺客,探到了乾清宫,古往今来,实在闻所未闻,简直荒唐!看来,宫中侍卫,是该好好整顿整顿了!张太医,已然年迈,老眼昏花,不曾看清,歹徒样貌,他为太子诊病,虽成效卓著,但韦小宝身负重伤,他不但失察在先,而今,竟又看护不利,朕,已将他发配边疆,颐养天年。”

    三人对视一眼,皆不寒而栗,温有方一声通报,才为三人解了围,“皇上,巴彦回来了。”

    “传!”康熙,将三人晾在一边,健笔如飞,在御案前忙碌起来,命巴彦在暗中,将昨夜,知韦小宝引走刺客的侍卫,一一查清,调往边关,永不还朝。

    “奴才参见皇上。”巴彦入了上书房,目光,与那三人一触,便知来得不知时候,但此刻,却已无路可退,只好硬下头皮,拱手道:“奴才已遵皇上旨意,率人,赶去了徐州,只不过,那里,已是空空如也。”

    康熙住了笔,正色道:“巴彦,你替朕办事,刚刚才回来,真是辛苦了,不过,朕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手谕在此,事关重大,你要立即行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更不能,有丝毫怠慢!”

    “奴才领旨。”巴彦接过手谕,行礼而去。

    明珠道:“皇上,奴才以为,仅仅相隔一天,就有歹徒,入宫掳走韦爵爷,想必,是和昨夜刺客,脱不了干系。”

    “不错,在召你们入宫之前,朕刚刚接到线报,将韦小宝掳走的,很可能,是这个人,缉拿之后,当枭首示众!”说罢,便起了身,手执茅十八画像,在三人面前展开,却将画中人的姓名,做了几笔修改。

    索额图,跟康亲王正欲开口,却被明珠抢了个先,“奴才愿率部离京,深入江湖草莽进行查探,相信定有成绩。”

    “准奏。”

    明珠接过画像,告退离去,索额图跟康亲王,满脸怒色地,睨了他一眼,“这个老狐狸,居然请旨离京,倒是把自己择得干净,把我们留在宫里,到时,皇上怪罪下来,你是跑了个远,我们可惨了。”

    “皇叔,既然明珠,已经着手,在草莽之中……”

    康亲王道:“奴才愿为皇上走遍各州各省,督促各级地方官员,全力追查此犯。”

    “嗯,你去吧,索额图……”

    “奴才在。”索额图,看着康亲王,远去的背影,见他,也借故离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畏畏缩缩,站在康熙身前,似是在无助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万钧。

    康熙,却示意他,将大门关好,自己,则又奋笔疾书起来,书罢,才对索额图道:“最近宫里,发生了很多事,朕,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恐怕,和这次的事,大有关联,朕,就交给你,去查个清楚,这道密旨,你要好好收藏。”

    双目其中,寒意凛然,神色,却甚难揣摩,“你是韦小宝,结拜的大哥,你应该明白,朕,这是什么意思?”

    “奴才遵旨。”索额图双手接过,行礼告退。

    独立寒秋夜,落月满屋梁,夜已深了,练功房里,康熙孤身,伫立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望着眼前,如宝玉般,晶莹的点点月色,黯然神伤。

    “人生之中,最难学的就是宽恕,你要做好皇帝,就要学会,如何宽恕。”他想起在五台山,父王,曾对他说过的话,如今思来,却很是迷茫,难道自己,对他的宽容,还不够么?容他御前带刀,不循礼数,容他贪赃纳贿,欺君罔上,容他结交逆贼,抗旨不遵,甚至,是一次又一次,不告而别。

    “小桂子,你一定怪朕,跟你不讲义气,对不对?可是,从吴三桂起兵,朕,召你从扬州,回京的那天起,天地会,沐王府,王屋派,这些理不清的关系,暗害多隆,拐带建宁,假传圣旨,举家出逃,这些条条难恕的罪行,你在外面,在宫里,做过的每件错事,朕都在想尽办法,为你遮掩,一次又一次,派人请你回来,那你以为,朕跟你讲的,是什么?”

    总以为自己,会慢慢习惯,习惯没有他的日子,可到头来,他才发现,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人关心他,在乎他,没有人陪他说话,逗他开心,没有人,懂得他心里的苦,没有人,为他四处奔走,奋不顾身,朝堂上下,所有人,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这样的日子,是永远的孤独,刺骨的冰冷,冷到将他的一颗心,彻底击碎。

    这些年,他一直,都很努力,他知道,要找回韦小宝,就一定要把这些反贼,彻底肃清!他也知道,韦小宝,一定,就躲在他看不见的某个地方,默默,注视着他。他不想输,他倔强地想要证明,自己离了他,一样可以很好。在大力,清缴反贼之余,他也对各地民生,格外关心,因为他知道,那人一定,还在他的周天之内,怕他四海为家,东躲西藏,在外受苦,他很希望,他可以过得好一点,因为,这已是他,能为已不在身边的那人,做的唯一一件事。

    可现在看来,那人根本,就不领他的情,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韦小宝,不是孙悟空,可他,更不是如来佛祖,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永远,也留不住他,越想要紧紧抓住,那人,就越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自他们在嵩山,重逢以来,他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除下身上,皇帝的外衣。

    “小桂子,你被人挟持入宫,朕可以不怪你,可是,他们那样对你,为什么?你还要……为什么……”他噙着泪,言念及此,已然,难以卒辞。

    “放肆!朝廷的爵禄官位,是让你拿来讨价还价的吗?!”

    “奴才不敢!可是要奴才,杀自己最好的朋友,奴才真的做不出,皇上……”

    当年,也是在那上书房,自己逼他,监斩茅十八的情景,依历历在目,与今天,竟是何其相似……

    他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万乘之尊,擒鳌拜,平三藩,丰功赫赫,大清的基业,在他手中,一步步,走向稳固,世间一切,似乎,都已尽在掌握,可是,他却始终征服不了,这个油嘴滑舌,诡计多端的无赖流氓。

    从小到大,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艰难险阻,生生死死,自己待他,曾是何等的赤诚无比,掏心掏肺?却从不成想,原来,自己,在他心里,竟连一个山野村夫,草莽大盗,都及不上……

    无语泪凝,他默默,抬起了头,似是终于明白,或许,自己真的错了,既然这样,那就放他走吧。

    “不会,不会!我想一直,陪在小玄子身边,天涯海角,再不分开!”

    只不过,如果今生,还有相见之日,他一定,要狠狠拽着那个人的衣领,认认真真地问一问,这个一次次,用剔骨之刀,洞穿自己心底的混蛋,是不是自己,对他不够好?!是不是,他亲口许下的承诺,誓言,哪怕再感人肺腑,情深义重,都可以,随意收回?!

    今天的夜,依旧很冷,可他,却无力挣扎,更决然,不能求救。

    眼中的泪,已经风干,他不能哭!他不想,让那个人,看他的笑话!只能,披上强硬的外衣,掩饰着心底的脆弱,遮盖着满身的伤痕,终此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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