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媞在周竟家过了几天安逸生活。

    虽然脚只是崴了,但什么都不用干,贴身衣物也悄咪咪使唤周竟帮她手洗了。

    他还奇怪:“平时叫我剥核桃剥柚子理直气壮,这事怎么还藏着掖着?”

    “你妈妈是老一辈的人啊,万一她接受不了,心里不舒服呢。”

    “不用,我爸生前对我妈特别好,几乎不让她干重活。她生病、怀孕、坐月子,也是我爸做这些。听说我妈怀我哥的时候,我爸大老远跑到县城里,就为了带块巧克力给她——你别笑话,那年头,巧克力在农村是稀罕物。”

    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还在用粮票,饱腹都难,何况零食。

    “原来恋爱脑是家族遗传哦?”

    周竟重复:“‘恋爱脑’?”

    她换了个偏褒义的说法:“疼老婆。”

    他好笑,“恋爱脑倒也没形容错。”

    从他父亲,到周烈,再到他。

    谁又说不是呢。

    安媞躺久了也嫌无聊,除了拍视频、剪辑、修图,她在国庆假期结束后,和任雨竹去了趟龙腾中学。

    贺雁鸣现在在当班主任,同时又教两个班的语文,整天待在学校里。

    两人差不多有两个月不见,他感觉有些陌生,甚至局促。

    “其实我没想到,你会特地来找我。”他后知后觉,“办公室好乱,我收拾一下吧。”

    安媞说:“贺老师你别把我当贵客呀,这么讲客气,我就随便转转。”

    “明明是你太客气了,带这么多东西来。”

    “葡萄是周竟果园里的,也不花钱,你跟其他老师分分吧,这些零食是给学生准备的。”

    她问:“待会可以去你班上看看吗?”

    贺雁鸣忙不迭道:“当然没问题,下节课正好是我的。”

    学校场地有限,办公室面积不大,摆着几张办公桌,是几位不同科目老师共用的。

    贺雁鸣分着葡萄,有位老师试探性地问:“贺老师,这位美女是?”

    “朋友。”

    那人了然,暧昧地笑起来,“朋友通常是进入下一阶段的过渡嘛。”

    像是不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

    贺雁鸣瞥了眼安媞,正色道:“我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啊……这样,不好意思,唐突了。”

    安媞不甚在意地笑笑,“没关系。”

    旁人打圆场:“这葡萄又大又甜,还新鲜,谢谢你啊。”

    “不客气。”

    上课铃响了,安媞和贺雁鸣一块儿去教室。

    “上课!”

    班长喊“起立”,教室里三四十个学生齐齐站立,一并鞠躬喊“老师好”。

    “今天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位特殊的人,她是我的朋友,她今天来看看大家。”

    他们纷纷往教室外面看。

    “哇,好漂亮。”

    “她是不是贺老师女朋友?”

    “贺老师才没有女朋友呢,他从来没去约过会。”

    ……

    他们叽叽喳喳地当堂议论着。

    贺雁鸣拍了拍手,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回来,“我请她上台跟大家说几句话,好不好?”

    “好!”

    啊?

    安媞完全没做准备,傻眼了。

    她赶鸭子上架,站到讲台上,看着底下的学生们,有点茫然。

    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国旗下讲话,或者毕业生回母校发言此类事,素来与她无缘,她该说什么?

    贺雁鸣像是看出她的无措,小声说:“他们不如市里县里的学生重视学习,你随便说几句,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就行。”

    幸亏安媞反应速度快。

    她思索片刻,抛了个问题:“你们有没有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要来学校上课?”

    “我爸妈逼我来的。”

    “为了考好高中好大学,出人头地。”

    “读过书的男人才能讨漂亮媳妇。”

    顿时引得哄堂大笑。

    “都不是。”安媞摇头,“是为了拥有更多选择权。”

    她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先画了一个点,“这是你们。”

    再画了一个小圆圈。

    “这是宜江。”

    又画了个更大的圆。

    “这是中国。”

    再大。

    “这是世界。”

    “你们所学的每一条知识,就像在你脚下铺的路,搭的桥,你们会越走越远。”她边说,边画着路径,“知识是无穷无尽的,但你们可以尽可能多地领略不同的风景。”

    他们慢慢听进去了。

    安媞也渐入佳境:“你们玩过闯关游戏吧?打怪的路上,会随机出现宝箱。越到后面,宝箱开出来的东西越高级。你们目前还在新手村,捡到的都是些破铜烂铁。”

    他们笑起来。

    “这场游戏呢,设置了通关人数限制,最终能打倒BOSS的,寥寥无几,大多数人是炮灰。”

    她放下粉笔,扫视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人生同样如此。”

    “或许你我皆没办法成为那万分之一,但知识会帮助你们打通更多的地图,遇到更多的宝箱,你可以选择留哪样,丢哪样。否则,永远在新手村原地打转,只有那几样初级装备,随便来一个怪就能把你KO。”

    ……

    安媞讲得差不多了,深藏功与名,将课堂还给贺雁鸣。

    她和任雨竹在学校转了一圈。

    下课后,贺雁鸣叫班干部分发零食,她们的身影从走廊的视角看十分打眼。

    他匆匆下楼,叫安媞名字。

    任雨竹默默退远了些。

    两人走在操场上,中间隔了半人宽。

    “你其实满适合当老师的,你打的那个比方,对他们这个年纪的学生肯定特别管用,我就想不到。”

    贺雁鸣学的是规规矩矩的教学方法,自然不像安媞这种野路子。

    “什么呀,我是胡说八道本事一流,教书育人真不行。”

    “你太谦虚了,你很厉害,真的。”

    夸奖谁不爱听,安媞笑笑,算是接下了。

    沉默班上,贺雁鸣说:“你和周竟的事,我是听小刘说的。”

    她心里门儿清,“从哪听来的不重要,你想说的重点,是前半句话,对吧?”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和他在一起了。”

    “快吗?”她想了想,“好像是有点。”

    满打满算,他们认识也就一个夏天。

    “可人和人的缘分,不都是这样吗?像祁州的雨季,长长短短,有时像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暴雨,有时像连绵数日的梅雨。”

    她望向天空。

    阴沉沉的,云正在酝酿着一场雨。

    听罢,贺雁鸣耸耸肩,多少有些求而不得的无奈与失落。

    “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如此,我就只能退出了。”

    安媞换了话题:“贺老师,你什么时候离开宜江?”

    “等这届中考完吧——应该就是明年了。凭我一己之力,想带动这里的升学率很难。他们要么考个二流高中,要么读职校、中专,更差的,就直接去打工了。”

    他苦笑着扶了扶眼镜,“抱有一腔热血来这儿,结果灰溜溜地走了,挺丢人的。”

    “周竟不也是这里走出去的么,总有一两个想通关的。即使不是桃李满天下,能点燃这么一两簇火种,同样了不起。是吧。”

    贺雁鸣展颜,颔首道:“是了。”

    他送安媞到校门口。

    她说:“贺老师,止步吧,就不耽误你工作了,我们开了车来的。”

    “好,再见。”

    安媞走出几步,又停住,回头。

    “贺老师。”

    她朝他笑着。

    贺雁鸣的心里隐隐有了预感。

    这往往意味着告别,或是,劝他释怀。

    “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很高兴和你相识,祝你工作顺利,早日觅得良人。”

    他松了口气。

    果然啊。

    “安媞,我不后悔喜欢上你。”他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

    车开出龙腾中学,乌云越积越厚,随时就能下雨的样子。

    安媞的目光忽地一顿。

    是李师傅。

    东西轻便,就地支起摊子,看着身影伶仃,却也无挂无碍。

    棕编多是做学生的生意,他出现在这附近也正常。

    安媞停车,走上前,连说带比划地问:“李师傅,马上就要下雨了,您怎么还不回去啊?”

    李师傅虽听不见,但能看唇形和她的动作,大致读懂她的意思。

    他指了指旁边两个小孩,应是姐弟,七八岁上下的模样,又指正在编的东西,摆手。

    是说,他还不能走。

    李师傅动作麻利,编完一只蜻蜓,一条金鱼,交到他们手里。

    小孩子很容易得到满足,他们递来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有说有笑地走了。

    恰时,第一滴雨落了下来。

    “李师傅,我送您回去吧。”

    他比了个简单的手语,安媞猜是谢谢。

    她们帮李师傅收拾东西。

    南方的天气没有逻辑可言,秋天的雨下得这样大。

    幸亏周竟往她车里放了伞——安媞自己就总不记得,才能送李师傅到家门口。

    她还给他拿了一袋葡萄,“给您的,带回家吃。”

    他不要,比划了一连串的手势,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像某种兽类。

    安媞在手机上打字:之前和您儿子闹的矛盾,与您无关,您不必对我们感到抱歉。相反,是我们该感谢您,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所以您一定要收下。

    李师傅读完,又看向她。

    还是接过去了。

    他拍了拍她,示意她跟他进屋,喝杯茶。

    雨下得大,她们左右无事,便去了。

    李师傅儿子已经回去上班了,他妻子也不在家。

    他给她们倒了热水,让她们随意坐。

    李师傅不爱与外人交流,或许是残缺导致性格孤僻,他依然兀自研究他的棕编,没有再招待她们。

    然而,伴随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安媞看见此情此景,无端感到无比平静。

    她不知道,李师傅的坚持是出于热爱,还是讨生活的惯性。

    大抵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更可能的是,琐碎而乏味的平凡日子一天天积累下来,成为人生的奇迹。

    既是奇迹,人们见到之际,便难免心生感动。

    雨小了,她们告辞。

    李师傅指他做的小玩意儿。

    这些没拿去街上卖的,要么是未完成品,要么太费功夫,他舍不得。

    安媞问:“您是……要我们挑吗?”

    他点点头。

    “那李师傅,我们可不客气咯?”

    他微笑,眼角显现皱纹,再次点头。

    安媞拿了龙,任雨竹则选的蝎子,讨个辟邪趋吉的好兆头。

    晚上,周竟洗过澡,回到房间。

    不知何时,床上爬来了只小狐狸,还捧着草龙,主动钻到他怀里,“喏,回你那束花的礼。”

    他讶异,“你编的?”

    “李师傅送我的,今天正好碰到他了。你不是属龙嘛。”

    “谢谢。”

    他吻吻她,放下东西,换成侧身抱着她,“今天去见贺雁鸣了?”

    “是啊,闲得无聊,找他玩嘛,但你怎么知道?”安媞狐疑地看他,“竹子被你收编了?”

    “你换下来的衣服的衣袖上,沾了粉笔灰。”

    她一愣,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你怎么像闻到老公身上有香水味,就怀疑他出轨的妻子呢?”

    “我不担心这件事。”

    “那就是吃醋了?”她鼻翼翕动两下,捏住鼻子,“噫,好酸,得喝了几大缸吧。”

    周竟恨恨,咬了下她的鼻尖,干脆坐实了:“闲得无聊,怎么不找我?”

    “天天见面,找你干吗?”

    他压着眉,眼中有胁迫之色,“腻了?”

    安媞故意说:“是啊,老男人不香了,想找年轻小伙子。”

    他挠她腰窝,“再说一遍。”

    “痒啊。”她笑着躲,失声求饶,“周叔叔,周竟,我爱你,只爱你,放过我吧。”

    闹了一阵,她的头发彻底散乱,周竟将她的脸从乱发中剥出来。

    她的眼角笑得沁出泪来,他细细柔柔地啄吻。她勾着他的后颈,上半身向他贴近。

    然后是脸颊,鼻峰,人中。

    唇瓣相触片刻,又分开。

    他探手,拉开床头柜抽屉,摸了下。

    空的。

    安媞更想笑了,将发热的脸埋入他胸膛,“算了,今晚不做了。”

    任雨竹下午回了祁州,明天一早,她也要走。

    周竟憋了憋,起身换衣服,“我去镇上买。”

    “小卖部没有吗?”

    他提起鞋,声音平得没有感情:“难道你希望‘周竟大晚上欲求不满,跑去买套’以及一系列相关的传言,明天到处传开吗?”

    光是想想一群奶奶、婶婶辈的人煞有介事讨论的场景,安媞就笑得直不起腰。

    他重重吻她一口,“别睡,等着我。”

    “行行行,你路上注意安全。”

    周竟开车来回,仍是花了一番功夫。她呵欠连连,强撑着才没睡去。

    对女性来说,在上面的体验感并不会太好,但安媞享受的是由自己主导的快感。

    她将之称为对他的奖励。

    她认为,这个男人的骨子里,实际十分痴迷被她控制。

    绝非自恋,他的微表情就是证据——隐忍,沉沦,得到救赎般的解脱。

    慢慢坐进去后,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说个让你开心的。”

    他不语。

    “嗯啊……”安媞扭了扭腰,眉眼间流淌出点点媚色,“我今天替你解决你的情敌去了。”

    想想又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我的情敌也是我自己解决的?”

    “谁?”

    “你不知道小刘暗恋你吗?”

    “刘露霏?”

    她撇嘴,“死直男。”

    周竟坦陈道:“我和她接触不多,她也未和我传达过任何类似的信息,而且,她对我和对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没向你兴师问罪,她人特好,还怕我会因为她喜欢过你的事有芥蒂。”

    她闷声说:“你别让她知道你知道了,不然多尴尬。”

    他“嗯”了声,“媞媞。”

    “昂。”

    “不要再提别人,专心点。”

    “……”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秋雨遮掩了许多隐秘。

    周竟穿上外裤,端来热水和毛巾替她擦身子。

    安媞累得手指也不想动弹,眼睛阖着,欲睡不睡的。

    她翻了个身,嘟囔着说了句什么。

    风雨交加,外面的油纸布“哗哗”作响。

    潮湿的雨雾将他层层围困,山间熟透的柿子掉了下来。

    他握着她的手,吻了吻,低声道:“安媞,我爱你。”

    她说的是,之前我说我爱你,你还没回我。

    不是“我也爱你”。

    这场爱情战争中,分明是他先动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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