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鸥缓缓地靠向了岸边,一众船员将木板架在深水之上,举着火把为船上的贵客们照明。

    即使是在黑夜中,船上的众人也能看见站在陆地上的全是缟衣素袂的女子。海边植物生长得极高,晚风吹来,青色的草浪连成片,朝着她们的白裙上染去。

    县官坐在几个力士抬着的木轿上,看见站在人群中最显眼的陆晓,心中一惊,赶忙弯腰按了按力士的肩膀。

    为首的力士会意,赶紧绕了个弯,抬着轿子走到了一处在陆地上站着的人看不见的地方。

    县官老爷低声道:“把刚才那幅拓印的图画拿出来吧。”

    这幅图画过于古怪,力士思虑了良久,一直没有什么动作,还是站在原地。县官老爷明显是等不住了,用两只棉被卷一样粗的手臂拽着力士肩上的轿子落下地来。

    他也不顾天空中还有微雨,立刻将拓印的图画放在了海上鸥的船舷上,大声道:“不成了,不成了,还是好好看看怎么使用这件法宝吧。”

    浓云蔽月,天空中竟然一丝光亮也无了,只有缟羽一族点着的灯笼的红光映在水中,将近海的水全部染红了。

    县官艰难弯着身子,眯眼用手指摩挲拓印图上的墨画,那些画上的女子虽然看起来是用墨笔画成的,但此时她们整个人身上都被从水中反映出来的红灯笼的光芒给染红了,看起来活色生香。

    就在这时,大船突然摇晃了一下,县官手中的拓印图竟然直接从船舷上滑了下去。

    就在图画即将要落到海中的时候,那画上突然浮现出了九个女子,每个人都穿着金线纹的绣鞋,动作不一,或反弹琵琶,或手持玉笛,纷纷踩着画卷的边缘向上升起来,向着海上鸥的船头飞来。

    众女子都只穿抹胸与系腰短裙,身上衣裳的颜色以砖红、深绿、浓黄为主,给人一番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之感。

    为首的女子凤眼轻轻挑起,将右足勾起,在自己所抱的琵琶上弹出一段音调。

    恍惚之间,县官仿佛能看到千万个反弹琵琶的女子从空中向自己飞来。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拥美人在怀,但是在他身后的力士眼中,他的半个身子已经弹出船舷外了,朝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侯过去。

    力士正要出声提醒,突然就只见县官只剩下半身还在船上。

    他心中大骇,定睛看时,只见浓黑的雾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慢慢将县官的上半身往里吸着。

    县官的下半身上还有一条条的红线,像是粗了数倍的红色藕丝,挂在那一块断掉的白肉上。

    “是蜃怪!快退!”力士赶紧伸出一只手带着身后的力士退到身后的船舱中,就在他以为危险过去时,只听得一个沉闷的声音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蜃,那就不该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东西。”

    力士紧贴在船舱的木板壁上,这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刺入自己的肩头,他转过头,想要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流出了一股温热的液体。

    ——那是几颗黑色的牙齿,上面还沾着县官身上流出来的血。

    力士还想要在说些什么,但他只感到那股热意传遍了自己的全身,渐渐地,他就低下了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

    蜃怪,齿黑,上古之时盘踞于海洋之中,变幻出海市蜃楼来吞没过往的商船与海客,后被黄帝封印于拜将台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世人的眼前了。

    现在蜃怪好不容易得到了自由之身,立刻将身体都化作浓雾,慢慢地朝着陆地上站着的缟羽一族和船员们围过去。

    *

    入夜后,海边的雾就逐渐大了起来。

    船上大部分人都随着陆辞冰一行走到了甲板上,红红有些不耐烦地扇了扇四周的黑气,道:“怎么今晚的雾这样大?连路也看不清了。”

    被她这么一说,幼青朝着身后的大海望了一眼,果然看到了浓黑的大雾随着上涨的海浪向众人涌来,灯笼中朱红色的灯光也变暗不少。

    缟羽左护法这时来到他们身前,恭恭敬敬地将陈洗砚和幼青请走了,她走在前头领路,带着他们二人走到唾玉山山脚下的迎客堂。

    陆晓正坐在迎客堂的一张琴桌前,琴桌上端正地放着一张桐木琴。

    看到坐在正厅中的人是陆晓,二人虽然心中早有定夺,却依然感到有些惊讶。这也难怪,看到之前那个不停哭诉的人是缟羽家主,任谁知道了都会吃惊。

    看到暗中使阴招,害得自己被种上冰花的人,陈洗砚倒也不恼,微笑道:“‘削桐为琴,绳丝为弦’,陆先生的这把琴倒是很好。”

    幼青站在他身后,在心里撇撇嘴,心道:他又在这里掉书袋了。

    陆晓从琴桌前站起来,冷笑道:“别说那么多有的没的,赶紧把制定好的虹映天藏机曲的曲谱给我。”

    她脸上的神态颇为焦急,看起来的确是一副等不及的样子了。

    陈洗砚将曲谱抓在自己的手中,微笑道:“给你可以,但是你要立下心魔誓,在你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就必须为我解除手上种的冰花。”

    今夜的黑雾实在是太大了,黑雾逐渐缠着堂上的灯笼,使待客堂中的灯光都暗了好几分。

    一旁机灵的缟羽弟子立刻就捧上了几根更粗的红烛,替换掉了灯笼中已经烧了大半夜的蜡烛。

    陆晓于是并拢三指,朝着屋顶将手指高高竖起,一字不差地将陈洗砚安排她发的誓言说了一遍。

    看起来她不像是要毁约的样子,于是幼青便把手中的曲谱交给了她。

    陆晓接过谱子,脸上愁苦的表情瞬间变了,就像是生长在旱地的人突然遇上甘霖的神色一样欣喜无比。

    她看起来有些局促,又有些欣喜,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没好,现在倒也不能斋戒五日怎么样的了,只是焚香洗手还是可以的。”

    幼青看不出来她有哪里准备得不妥当的,轻轻摇了摇头。

    陆晓还是唤着自己的一个丫环抱着一个洗手的铜盆走过来,郑重地将手放在全是花瓣的水中浸泡了一会儿,又将琴桌上的熏香点燃,才将双手放到琴上。

    银蚕丝拧成的琴弦在她的手下微微颤动,琴声缓缓流淌在迎客堂中。远处的一切都模糊起来,红纸做成的灯罩,罩在灯笼上,黑雾也像缓缓流淌的琴音,钻到迎客堂各处墙壁的空隙中。

    虹映天藏机曲拥有可以沟通神与人的力量,随着琴音逐渐高昂,陆晓已经达到神游太虚,心骛八极之境了。

    她感到自己来到了一处别样的居所。

    四周天籁响起,渺渺仙乐进入了她的耳朵中,抱着琵琶和持着长笛的侍女微笑着,在她身周吹奏着灵动的曲调。

    陆晓皱了皱眉,双手起起落落,将那些聚在自己身边的女子全部都拨开了。

    那些女子都离开之后,陆晓发现四周的天地俱是一片白色。

    她仅仅是在这片什么都没有的地面上绝望地走着,有些杂乱无章。

    陆晓突然停住了角,她的脚下是一片湿润的水中汀州。溯游而上,只见水中立着一个绀衣男子,雪白的长发即将要垂入水中了。

    陆晓眼中含泪,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了,她微笑着跪拜在汀州湿润的泥土上,大声道:“大人,一别往昔,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大人。”

    站在水中的男子并不转身看她,而是用威严的声音问道:“我分明记得你已经失去了登上贯月槎的机会了,你现在又出现在我面前,又有什么话说?”

    陆晓极度爱洁,然而此刻她跪在泥地之上,脸上没有一丝厌恶的表情,虽然一直在地上跪着,却偷偷将头抬起来望着那个人的背影。

    她大声地说道:“时大人,幸亏有虹映天藏机曲,我才能重新见到你。”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大人,陆晓求您了。希望您能看在缟羽一族服侍贯月槎主人这么多年的份上,允许我想要重新登上贯月槎地念头吧。”

    身前的人依然远在水中央,被她称作时大人的人轻轻动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沉声道:“有的时候,我有些好奇。你已经是缟羽一族的家主了,在灵犀界也算是风光无限,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登上贯月槎呢?”

    夜深梦回之时,陆晓也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缟羽一族的女人,说是登上贯月槎寻找长生不老药,登上仙途的,其实只不过是夜里用来温暖贯月槎主人寒衾的可怜女人罢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她那么执着地想要恢复自己贯月槎主人暖衾人的身份到底是为什么呢?

    陆晓想了很久,抬起头来说道:“我虽然缺乏一种认同感,就像是衣裳破烂的人或许会对同样一个衣服上打满补丁的人有认同感,却不会对我这种人有什么认同感。”

    水上站着的贯月槎主人什么也没说,轻轻笑了一下,道:“原来你是心高气傲,在自己所在的地方找不到认同感,要到神仙这边来找认同感。”

    听着他的口气似乎有些松动,陆晓心中立刻雀跃起来,只听得贯月槎主人说道:“明日便是放不系舟的日子,等鲤南阵的人都放完了不系舟,我就带着贯月槎来接你。”

    陆晓欣喜若狂,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只见眼前的场景又逐渐模糊了。

    幼青站在议事堂中,看着陆晓的脸上闪过千万中颜色,心道:她这是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

    陆晓逐渐醒转,怅然若失地坐在琴桌前,用食指拨着桐木琴上的琴弦,显出一种小女儿睹物思人的情态来。

    陆辞冰作为名义上缟羽一族下一任的家主,此刻也在议事堂中坐着。

    此刻,母亲大概是得偿所愿了,她没有走既定的那条逐渐通向死亡的路,陆辞冰感到有一些庆幸。

    毕竟,幼年时,母亲留给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要来挖自己的眼睛时露出的那个温柔却又残忍的样子。

    现在再一次看到神智还算清明的母亲站在自己面前,陆辞冰也感觉不出来自己的心中是漠然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陆晓这时难以再控制自己的心情,轻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对着缟羽左护法道:“你去安排一下放不系舟的事宜吧。”

    民间有放不系舟,向虹映天上的神仙表达自己愿望的习俗。放不系舟的日子也在孟夏之月,一般这个日子在贯月槎出海之前,也有为大船航行祈福之意,因此陆晓格外看重这个日子,下令要好好筹办。

章节目录

我和死敌贴贴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野良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野良舟并收藏我和死敌贴贴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