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江观潮的盛事虽然已经过去两天了,但从归墟以及四方之海涌来的潮水还远远没有断绝。

    来观潮的游人络绎不绝,白日里还是能在江边排得满满当当的,到得子夜十分,在岸边观潮的人头终于少了几个。

    在离观潮的望江楼几十丈开外的地方,一座破败的庙宇中,陈洗砚逐渐睁开自己的眼睛。

    一个鬼脸横在他的眼前,他一怔——那个东西是糊着蓝红泥土的面具,看起来丑怪异常。这个面具,他也经常在皂脂一族人的脸上看到。

    他轻轻侧过了头,借着格子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慢慢看清了自己身处的是一座庙宇,庙中摆放着众多的神像,只是庙宇看起来破败非常,庙中的神像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庙中的地上堆了一些红纸,看起来像是办法事剩下的,被夜风吹着在寺庙里滚着,发出那种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

    土黄色的经幡在转动着,一座土像身上的土灰簌簌而落,陈洗砚瞪大了眼睛,只见那座臃肿的神像不停地眨着眼睛。

    那双眼睛,即使在这漆黑的夜里也清澈非常,剪水双瞳,微呈碧色,正是幼青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陈洗砚此刻竟然有些想笑。

    他与幼青收集了两个春日碎片,这万里征程倒也走了不少了。陈洗砚感到有些宽慰。

    但是这个幻境似乎与他们先前进入的两个幻境有所不同,先前他们进入的禁区都是用修士的心魔制成的,而这个幻境......春日碎片真的会在这个幻境中存在吗?

    幼青此时也发现了他,但她身上的泥壳实在过于厚重,她连转身都有些困难,更别说是摆脱泥壳,来到陈洗砚身边了。

    她眨了眨眼睛,向着自己所能看见的地方望过去,只见寺庙后的功德牌朱红的底子上写满了人名,大多是女子,仅仅冠上了夫姓,被用数字分门别类地标在功德牌上。

    捐的字数大点,就写在上面;字数小的,就被放在一个几乎看不到的犄角旮旯里。

    庙宇中似乎还有许多人的呼吸声,幼青凝神静气,便感受到这些气息都漂浮在自己的身周,她身边的一座神像也开始动起来。

    那座神像高出了她一个头,在动弹的时候身上的泥灰簌簌而落,掉到了她的肩膀上。

    随着大潮一同而来的还有阵阵的大雨,将要入夏了,天气转热,外面的蝉鸣声也越来越响亮了。

    就在这时,破庙的大门被人打开了,只见两个人影站在门口,大雨顺着门缝飘进屋中,将不少神像身上的泥壳都打湿了。

    也正因为如此,借着大雨的声音,庙中众人的呼吸声才被盖了过去。

    男子托起手中的灯笼,擦拭着灯笼罩上的水,轻声道:“以后可就由不得你这样了。”

    黑暗中女子媚语如丝,撩拨着众人的心房:“怎么了嘛?每次鬼王潮和佛王潮交替过后,我们不都是要来皂脂一族的这个破庙里拜拜菩萨的吗?”

    她将“拜拜菩萨”四个字咬得极重,仿佛含着一股极大的幽怨之情。

    黑暗中亮起了一点烛火,陈洗砚逐渐看清了站在门口的是一男一女,女子将手中的红伞搁在烛台上,又踏了好几遍门槛。

    在庙中踩门槛的行为是对庙中供奉神像的大不敬,不知道这个红衣女子何以至此。

    幼青突然感到自己身边的经幡开始转动,一个高大的神像,戴着和乌有先生一样面具的神像正怒视着门前的女子。

    那一男一女正是江浸月与百里绮怀,绮怀在茂林江大潮来临之时不慎被寒气侵体,但是依然不愿意回到流火所在的锦被谷中休养生息,反而依旧住在江边的望江楼上观潮。

    待大潮终于过去,二人回锦被谷的旅途中,遇到大雨,她又执意要进这座庙来逛逛。

    江浸月也只能由得她。

    佛堂年久失修,原本画着青蓝色鬼脸的四大天王的神像都已经崩坏碎裂了,刚好将新走进来的二人挡住了,无法看到庙宇里面的场景。

    百里绮怀坐在供桌前,用指甲剃着烛芯,那二寸长的指甲都住了蜡烛油朝着窗户纸上一抛,她背后的踯躅花在昏黄色的烛火映照下更加秾艳。

    她手中那根蜡烛逐渐融化,蜡油滴落到桌面上,几个小人从蜡油中站起身来,朝着桌边走动。

    每个小人的手中都托着一点烛火,将整座小佛堂都照亮了。

    绮怀抱着手臂冷冷地看向列在佛堂里的一排神像,道:“皂脂一族还专给自己列了个臭牌坊呢!这些神像看起来这么奇怪,也当真有人来给香火钱。”

    原来这座庙是存放皂脂神像的所在之地,怪不得先前乌有先生听到红衣女子出言不逊,立刻就开始生气。

    幼青转了转自己的眼珠子,打量着站在庙门口的红衣女子。

    百里绮怀看着那些破败的神像,眼中似乎有无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她用手支着自己的头,转身看向身后的神像,叹了口气道:“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一把火烧干净了的好。”

    “等等!”就在这时,江浸月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轻声道。

    雨声巨大,他还是听到了一丝土块微微剥蚀的感觉,绮怀一时间挣不开他的手,干脆反向一拉,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轻声问道:“阿月,你这是看见什么了?”

    经幡上画着的黑白双鱼图在风中飘荡,大殿上悬着的几个风水铜镜磕托磕托地撞击着,绮怀拎尖了耳朵去听,也没有听见什么。

    她于是疑惑地道:“我好像没听见什么,要用神识探查一下周围的区域吗?”

    不等江浸月回答,她跺了跺脚,将地上的积水踩得噗噗响,一朵红踯躅花浮现在空中,每一瓣花叶都散开,上面镂着着八个卦象。

    眼看着这些花瓣逐渐来到自己的身前,幼青感到身边的神像突然动了一下,只见漂浮在空中经幡上的双鱼图像突然开始动了起来,黑白二色的鱼在空中交缠叠绕,逐渐散开到空中。

    双鱼上散开的黑白两种颜料交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众人的呼吸声都渐渐清晰起来——这个小寺庙中竟然挤满了人,幼青逐渐警觉起来。

    她身边的一座神像突然开始动起来,只见扩大了数倍的乌有先生的幻象出现在经幡后。

    “请诸位听我所说的话,暂时只动念头,不要说话或者做别的什么行为。”

    乌有先生的语气十分冷静,不想先前在议事堂中那样六神无主了。毕竟,他们现在可是占得了先机,百里绮怀等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幻境。

    他继续说道:“现在站在庙口上的就是谶语者的族长百里绮怀,也是我们这次行动要除掉的对象。她现在正在用神识探查周围的环境,我融汇了阴阳二道制造出了一个相同的幻境,隐藏了气息。”

    那些红色的踯躅花瓣在空中化为几点火苗,来到庙中西北方的屋梁上,静静地燃烧着。绮怀口中念道:“西北方高地之所,天眼开!”

    每一点火焰都像睁开了眼睛那样,焰心中睁开了一个弄得像墨一样的瞳孔。

    绮怀所做之事,问心不问理,她热爱赤色,大赤色对应八卦中的乾位,因此她向来就只在乾位起卦。

    在西北高地上那几只睁开的眼睛正是绮怀修炼的天眼术法,在乾位上开天眼后,便可以催动神识探查这座庙中的事物。

    在火焰即将要烧尽的时候,百里绮怀将手朝着空中一扬,那些在火焰中睁开的眼睛全部闭上了,化作一片片的踯躅花瓣回到她的袖中。

    她有些疑惑地道:“我用神识扫过了这座庙,好像真的没有看见别人,总不是这里面几座破烂神像成精了吧。”

    这座庙是皂脂一族某一分支的一座破庙,多年以前,这个分支人丁凋零,连庙也没人打理和供奉,就渐渐破败了。

    方才在那几只流着黑色液体的眼睛朝着幼青他们看过来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乌有先生操纵的那二条双鱼在空中游动的速度变快了,整座小庙的墙上全部都是水波摇晃的影子。

    百里绮怀刚说完,立刻从腰上抽出了一柄烟斗,缓缓敲击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座神像。

    庙中连日漏雨,在她的敲击之下,神像脖子与脑袋的连接之处竟然出现了一条裂缝,那个脑袋骨碌碌地滚到了经幡之后,停在幼青的脚边。

    百里绮怀撮起烟斗抽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道:“真的没有什么,倒是这些神像。”

    她哼了一声道:“神像脸上结了这么多土块,扣下来都可以煮一碗疙瘩汤了。”

    乌有先生此时虽然身陷险境,但是看到她如此侮辱族中的分支,内心便感到有些气愤,想要出手惩戒她一番。

    在空中游动的双鱼逐渐缠绕交叠在一起,一整个太极阴阳图出现在了庙宇的上方,百里绮怀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道:“怎么雨漏得这样厉害?”

    她手上都是水,完全没有注意到两条合并起来的双鱼正朝着自己飞来,眼见着黑白二色的双鱼正要咬上她的肩膀时,江浸月貌似不经意地拿起了搁在供桌上的伞,缓缓撑开了。

    就在这把伞撑开的一瞬间,漂浮在空中的双鱼骤然散开,化作一阵水汽漂浮在庙中。

    绮怀感到自己的脸上凉凉的,叹了口气,道:“以后便不来这种地方躲雨了,老破小,真是受不了!”

    江浸月将伞挡在她的头上,什么也没说,跟着她出了门,末了,回过头朝着经幡后望了一眼。

    他们二人踏出门之后,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寺庙的顶端骤然塌陷,积在顶部的雨水全部朝着那些留在庙中的神像上灌去。

    庙中的众人被淋了一脑袋,但他们之前都见识过了江浸月的手段,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忍受着化掉的泥土糊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乌有先生内心更是惊惧,虽然他使出来的双鱼秘术是打了折扣的,但被那个年轻人一下子就破解了,还是令他有些心慌。

    他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那个人好像是剑器世家镜流族长的独子——江浸月。

    几年前,江浸月因为与百里绮怀交好被逐出镜流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几大世家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乌有先生自然不会不知道。

    鬼王潮与佛王潮交错之时,正是百里绮怀吸取日月精华修炼之时,江浸月与绮怀交好,会在此时出现倒也不令人意外。

    可是他明明破解了双鱼秘术,但似乎并没有戳穿庙中所在的众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乌有先生总觉得心下惴惴,有些害怕。

    镜流一族的追踪术名满天下,修仙世家迟迟不发动对锦被谷的攻击,恐怕也是因为忌惮江浸月杀人于无形中的追踪术吧。

    江浸月的铸件技术超过了自己的同辈,已经直逼世家中最顶尖的铸件师,他如此年轻,达到这样的成就怎能不令人心惊。

    虽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但乌有先生还是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众人周围的地界,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就在他以为已经全无危险的时候,突然看见丹朱的肩上停着一只翅膀扇着磷光的小虫子。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伸出两根手指,钳住了那一只小虫,小虫在他的手中化为齑粉,变成一点点的碎片落到了地上。

    赤珠皱眉道:“这是一种蛊虫,本身无毒,但是却能吸引金铁之物的攻击,镜流一族是剑器世家……那么。”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小庙宇中闪起了点点的星光——但这些星光中却隐藏着巨大的危险,一只只小蛊虫飞出来,落在众人的肩上。

    在第一只蛊虫被乌有先生捏碎后,其余的蛊虫似乎学了乖,飞到众人的身上之后就直接像融化的冰块一样消失不见了,只在他们的衣服上留了一个白斑。

    丹朱大惊道:“这可如何是好?这里也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到时候一出去立刻就会被镜流的剑戳成筛子。”

    他惊成这个样子,乌有先生第一个就看不下去,但是还是压着声音喊他的名字,道:“丹朱,你这是在做什么?没有一点首席弟子的气度。”

    乌有先生训斥完丹朱之后,立刻从怀中掏出几个符纸人。他用手书写了几道金色的符文之后,那些小纸人迅速来到空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些还在飞舞着的蛊虫。

    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只听得剑器的破空之声大作,黑夜中白光闪动,许许多多的箭矢如流星般向着众人飞过来。

    在幼青身旁的一个人眼见着躲避不及,就伸出了自己的手,准备抓将她当成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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