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外的菊花开得正好,郑都雅伸出手指去拂菊花的花瓣之时,眉头突然一紧,急忙像被烫着了一样收回了自己的手。

    那花心中生出尖利的牙齿,像是小孩子那样一嘬,朝着她的手背上面咬过来。

    五星出东方纹样的袖子从她的皓腕上面落下来,匕首在那如玉的手腕上面转动,银光变成怒放的花朵,将那多长着牙齿的菊花给削秃了,只剩一个光溜溜的茎秆。

    黄红相间的菊花瓣落在地上,雁青渠从雕花门窗中看出去的时候,那穿着极重的曲裾的身影就和濯缨湖中的残荷重叠在了一起,美衣华服下面包含的不过就是和秋荷一样的苍凉罢了。

    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将落水的少女抱在自己的臂弯中,救她上岸的时候,小姑娘一张脸都涨成青紫色,眼睛上面还糊着淤泥,虽然站在岸边穿着白衣像是一个鬼一样的女人想要将她抱过去,但是他明显感觉到臂弯中的女孩子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那像幽灵一样的女子身边之人的竹竿上面,沾满了淤泥,他在心中一紧,将手中的少女抱得更紧了一些,带着她到了虹霓国老国主给自己专门设置的一座宫苑中。

    梳洗妥当之后,坐在镜子前面的少女像是久藏匣中的珍珠美玉一样,散发出光彩。

    这个被生养在冷宫中的女儿,终于也引起了老国主的注意。郑都雅的人生缺不了他,小时候明明是糯米团子一样的人,长大之后就竟然如此热爱折磨人了,或许是坐上国主之位的道路并不那么容易罢。

    这么想着,雁青渠心中的怨气就消失了几分,他几次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已经像是破棉絮一样的双腿。

    双臂被红绳紧紧地缚住,他挣扎着想要拉动锦衾不得,在胸口的那片菊花叶却刺得人更加痒起来。

    幽葩看见郑都雅从濯缨湖中走了出来,连忙迎上。

    现在她才敢抬头看一眼这位国王,先前被臣子用玉笏击破的额角已经结了一块很大的血痂,不显得恐怖,像是巨大的温玉中有一丝红色,她正跟身上显出些肃杀的意味来。

    郑都雅开口道:“右大臣的龙□□这个时候也快要到王城了,静候佳音便罢。今晚我要召见往年来负责橘枝子女选拔的祭司,屏退偏殿的所有人,我要与他们夜话至天明呢。”

    她顿了一顿,走到幽葩的身旁,站到与她相反的方向,轻声道:“花疫已经生到王城中来了,你派人去查一下究竟是何人敢将已经遭了花疫的菊花种到我常去的居所之中。”

    郑都雅极其热爱菊花,甚至说是无菊花不欢,宫中的菊花都是她一粒一粒用种子种出来的,不与外界接触就不会带上花疫。

    幽葩面上神色凝重起来,她身量虽然比郑都雅要高,但是穿着夜行衣一类的衣服,便不显得那么厚重,完全被郑都雅压了一头。

    宫中高楼之上的击磬之声格外响亮,濯缨湖中的水波似乎也开始荡漾起来,幽葩心中无限的忧思也随着水波一圈圈地撞碎在岸边的岩石上面。

    两侧的宫灯不停地撞击着朱红的柱子,她知道自己是愣住了,连忙快步跟上郑都雅,问道:“陛下,橘枝子女难道真的是与王花异体同心的两个事物吗?往年的橘枝子女最然大部分都已经安全回到故地了,但是那经过选拔,天赋极高的女孩子在半途或者是在皇宫中就会因为各种原因死亡了。”

    郑都华斜睨了她一眼,厉声道:“幽葩,连你也相信这些不实的言论,橘枝子女是怎么样的,我心中自有分晓,你急什么?”

    幽葩不敢再说话,出了掖幽庭,等在宫门外的羽扇仪仗就朝着她迎过来了,两队弯腰低眉的宫人就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这个时候再要问皇帝橘枝子女的事情就不妥当了,她只能静静地随侍在皇帝身后。

    宫中拐角处的那些半人高的俑人手中都包着碟子制成的宝塔,七层宝塔,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一层一层地覆盖上去,碟子不停地转动,旁人并不能觉察出来什么,但是郑都雅却明显地感觉到有一层黑色的雾气笼罩在瓷碟上。

    宫中清净之地,竟然也有花疫的侵袭了。

    她额角上面那块已经愈合的伤口这个时候又开始疼痛起来,已经有不少的橘枝子女住在偏殿之中了,若是花疫是冲着她们来的,那虹霓国的花疫就永无宁日了。

    她朝着幽葩摆了摆手,幽葩会意支开了后面执着羽扇仪仗的宫人。

    等到宫人都被屏退的时候,郑都雅轻声说道:“明地里的眼线已经没有了,暗处却不知道还有多少眼睛在注视着我们二人呢。”

    幽葩知道她的苦处,当下也不敢说话,轻声道:“那位从昆仑山下来的道长倒是在国中走动着,奴瞧着他的法器,确实厉害,飞跃山河倒也是完全没有障碍的呢。”

    不管怎么样,若是陛下不愿意在这种肮脏地方呆了,将那个道人手中的法器夺过来一走了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倒是个一根筋的。

    幽葩知道她的心很大,装得下虹霓国中所有的山河,陛下每夜看得书批的奏章都要按斤而论。

    在她带上十二旒冠冕,成为王的那一日,高台上面坠落了一块巨大的陨石。那些老臣借着陨石弹劾了郑都雅许久了,但是她在自己的宫中设了一架天平,每天看的书和批阅奏章的数量都不能低于这个标准。

    伴君如伴虎,幽葩与露华这一对孪生姐妹陪伴了郑都雅这许多的时间,心中怎么能说没有情?虹霓国的女人了解国中的女人,恐怕比对自己的丈夫还要了解许多。

    虽然知道自己说的话不能骗过聪明绝顶的郑都雅,但是幽葩还是固执地解释着:“陛下,现在昆仑的人已经到了此地了,虹映天马上也会有自己的动作的。”

    郑都雅笑了一下,道:“这十二旒冠冕碎了那么久,才终于来了一个只能算是半仙的昆仑道人。兕之上的五个国家对应天空中的五颗行星,在春日大祭的时候齐聚淳国,不也是为了迎合天上的神吗?”

    不管怎么说,她心中已经记恨上了敛春台的神仙,但是又不得不在来年春日大祭的时候去到淳国,接受春神的认可。

    人生岂非有这许多不得以的、矛盾的地方,不必细讲。

    作为国主,连这么一点东西都忍受不了的话,也可以早点从那位子上面滚下去了。

    “陛下还是应该接见一下那位空青子,他这几日倒是将那些医官都召见了一番,看起来倒不像是做做样子的。”幽葩轻声说道,但是身前穿着朴素的那位国主却并没有会她的话。

    在两人面前的一座殿堂就是“嘉宾堂”,此地是为了接见金寿将军和那些术士和医生的地方,门前的宫人看见她到来了,将门前垂下来的帷幔拉开了,郑都雅抬眼之时,满眼都是金碧辉煌。

    数不尽的灵石和各种天材地宝堆满了整个嘉宾堂,散发着五彩的光芒。兕之上的五国与修士有来有往,且每年准备春日大祭的时候都要准备许多事物。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每一任国主既然接受了上天的馈赠,那就也都是天赋极高,可以感知灵力的人。

    嘉宾堂中没有花疫的气息,郑都雅清楚地感觉到了,只有灵气飘渺。

    但是这种灵气比她带上十二旒冠冕的时候要稀薄许多,最大的一匹机关马之前,金寿将军被对着门口,打开了马背正在端详着马腹之中的一串红珊瑚。

    宫人掀动门帘,秋风从殿门中漏进来,还在嘉宾殿中的人纷纷朝着门口看去,光影绰绰之间,之间一个女子身上穿着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为底色的曲裾,站在门口,抬眼之时雌雄眼很快地扫过场上的众人,最后锁定在金寿将军的身上。

    金寿放下了手中的红珊瑚串,走向了殿门口,在朝着郑都雅三步的距离单膝跪下,众人见状也都跪拜行礼,面见天颜。

    郑都雅皱紧了眉头,宫中距离皇帝三尺之内不许佩剑且要仪容整洁,但是金寿身上还有浓重的血渍,连老国主赐给他的宝剑此刻也悬在腰间,分明是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的意思。

    郑都雅当下按下心中的怒火不表,看向了殿中跪着的那些按照自己的要求招纳来的术士和医者,这些毕竟是江湖人士,脸上都有一些桀骜不驯的样子。

    她视线移动之时,正好对上了一双秋水一样明亮的眼睛,心中便是一激灵。

    这双眼睛倒是给她很熟悉的感觉,不知道是哪里见到过似的,或许是眼睛太像濯缨湖中的水了吧。

    看到众人都跪下的时候,幼青忍不住抬眼朝着殿前之人望了一眼,才发现那就是先前自己循着菊花的香气找到的那个人,神思很早之前就已经被她收回来了。

    现在看见她身上那熟悉的配色和茱萸纹样的曲裾,才认出她来。

    殿中众人不少都是第一次来到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心醉神迷,面前又站着这样的大美人,殿中暖香和灵气交织着漂浮,人心中也暖洋洋的。

    众人都是看了个模糊的人影,完全没有看清都雅的面貌,这个时候想要抬头看得更清楚一些的时候,上面立即传来一声爆喝:“未经国主允许,不可抬头!”

    这样一声,将不少人都从这个软融融的环境中扯出来扔到外面的秋风中去了。来得竟来就是国主了,这里有这么多手握法宝、能力出众的人,倒是不怕把自己的小命丢掉了。

    灵犀界只讲境界和家业的高低,不讲性别,修士倒是觉得这件事情稀松平常了。

    但是从虹霓国招纳来的人却不这么认为,虽然是国主,但是能不露面的时候还是尽量不要露面好了,老是在他人面前晃悠,有伤风化。

    嘉宾殿中鱼龙混杂,郑都雅眉头一皱,朝着殿中走去,最后在金寿将军先前所在的那匹机关马之前站定了。

    她看着马腹之中那根巨大的红珊瑚树枝,声音中带着一股醇正中和之气:“欺君罔上可是重罪,在场的医者都是会医治断骨之人了吗?”

    典官宣众人入宫的时候,就特意提出了要会治疗断骨和腿疾的要求。既然国主对这些病症这么上心,医者们都立即留心上了,机灵的都说自己会治疗腿疾。

    郑都雅大约也是知道他们中间不少人都有些水分的,但是她一个女流之辈,要如何来验证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呢?莫不是有现成的病人来让他们医治,难道说,这国主也有隐疾。

    虽然不能看她的脸,但是腿有什么看不得的,只不过那五星出东方的曲裾倒是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就算腿弯着也看不出来呐。

    众人心中这样想着,心中狭淫的心思就多了起来,看她的背上那浓黑色的椎髻,心中都有些痒痒的。

    没想到她伸出手将马腹之中那根红珊瑚取出来,单手平托在自己的身前,随后松手,珊瑚树枝在地上砸得粉碎。

    这么一根红珊瑚,皇家之中的女子也不是很容易就得到的,没想到这国主如此果断,手一松,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就这样破碎了,真是稀奇古怪。

    那匹装满宝物的机关马站在一方石阶之上,长约两尺的珊瑚这个从石阶上面落下去,连半根完整的树枝都没有剩下,全部化为齑粉。

    郑都雅将自己已经颤抖得很厉害的右手收到袖中,朝着台下的众人扫视了一眼,大声道:“有能力让这珊瑚恢复如初的人请站到以马为分界线的右侧,请上前来为孤演示一遍。”

    这女子如此雷厉风行,众人心中都有些惧怕起来。

    一时间没人敢站到机关马的左侧去,人群中一个背着药箱子的身影直接走向了地上的那些碎掉的珊瑚,将自己背上的药箱子取下来放在一旁。

    王修虽然穿着还算得体,但是眼窝下面却有两点青黑色,显然是心中的忧思过多,有些痛苦了。

    虽然之前体内的灵气被离诏抽走了不少,但是毕竟灵根早就与王修融为一体了,走过了莲叶春池后,在池中那些映日荷花上面汲取了灵气之后,他身上的灵根又被调动了起来。

    郑都雅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从药箱子中拿出几个颜色各异的小瓶子,用毛笔朝着断掉的珊瑚上面刷着药,几下子之间,珊瑚树枝又被重新拼凑了起来,那些碎块之间虽然还留下了缝隙,但是依稀有原来的形状了。

    王修打开自己的一个药瓶,瓶中飘出如丝如缕的烟雾,贴着珊瑚树枝盘旋,点点绿色的荧光落在缝隙处,石阶下和红氍毹上面的那些碎片浮到了空气之中,又拼凑到了破碎的珊瑚上面。

    郑都雅的眼睛中露出一丝欣喜的神色,她的眼睛就像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水潭,上面的藻荇被吹开了才有点笑意,多数时候就带着一种苍凉阴冷的意味。

    她走到王修的身边,问道:“若是这碎掉的是人的骨头,你会治吗?治好了必有重赏。”

    王修有些惊讶,但是对方站在高处的石阶上面,又背着光,硕大无朋的影子将他的影子也给遮住了,他心中一下子十分惊慌,连忙道:“人骨的构造毕竟是和珊瑚树枝不同的,小人并没有试过,还得观察一番才能下手。”

    他有些憎恨自己,为什么阿芷不在之后自己的语气就变得这样谄媚、婆婆妈妈了,或许是没有了在乎的人,活成什么样子都不怕了吧。

    郑都雅点了点头,从石阶上面走下来,轻声道:“宫中慎刑司里面有许多死刑犯人,要是先生想要试用以下的话,知会一声主管慎刑司的总监就可以了。”

    直接拿人做实验么?王修的心中发起怵来,但慎刑司中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用人家的身上的骨头来试验,他好像也干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人既然是完整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也要完整地离开才好。

    他终究不是宫廷中人,不懂从慎刑司中出来的人,身上或许连一丝完好的皮肉也没有了,被那些长长的铁梳子梳过去的肉,怎么能说是完好的呢?死在里面倒也还好一些了,出来了之后还能再服侍那些重要人物么?

    地上铺着的红氍毹上面还剩着许多的红珊瑚碎屑,红色的影子与百花杀中皇叔的那两条短腿重合在一起,郑都雅的心肠极硬,但是这个时候心中也有些酸楚,还飘上了一丝小庆幸来。

    幸好雁青渠有个不成器的弟弟,不然他这个时候还呆在淳国皓王的封地中呢,金樽美酒,对月当歌,养花栽竹,闲对月影,怎么能像现在这样被自己这样玩弄于股掌之中。

    金寿身上还飘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系在佩剑上面的那个半月形的玉珏不停地撞击着剑身,他一直在细细打量着郑都雅,脸上的那个疤痕像是一弯银月似的在眼皮子上面,越发鲜明起来。

    若是出手的话,辅臣们心中必定起疑,方才砸碎红珊瑚还可以说是不知好歹,用匕首杀掉蛇,可是装不出来的。

    从莲叶春池那条道进到虹霓国中的人,怎么说也不会在花疫已经开始的时候献宝牡丹,那必定就是在路上运送这些机关马的人了。

    眼前是一团迷雾,她松开了自己捏紧匕首的那只手,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朝着后方退去。

    那些黑气即将要碰到曲裾上面的茱萸纹时,金寿捏住了自己配件上那块还在不停地晃动的玉珏,那种惹人心烦的声音终于不再出现了。

    他定了定心神,再朝着郑都雅看过去的时候,之间一道青山一样的身影挡在她之前,剑鸣铮铮,剑身上面所绘的山水顶凝聚成了一个个穿着宫装的小人,小人将捏住了那些小蛇的七寸,黑气逐渐变淡,消失在了空气中。

    郑都雅抬了一下眼睛,随后又用自己的睫毛将整个眼睛都挡住了,拂袖走下了石阶,对着一旁站着的簪白笔的官员说道:“此人救驾有功,重重有赏。”

    金寿迎了上去,弯腰低眉说道:“陛下,这两人便是将张团员和那个个击伤小公子的马夫的女儿捉回来的人。陛下之前不是提出要寻找能人术士吗,臣特意给您留意着。”

    顺着他的视线,郑都雅就又看见了方才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女,那把剑在她的手中倒是非常灵蛇,她这个时候不禁就生出了一点好胜之心,想看看自己的匕首和她的剑比起来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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