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三号床

    因局外人介入,场面短暂地凝固住,柑九手撑一下卡座站直,似是稀奇地盯着文弱男子看:“真是巧诶,艾大导。”

    没有任何夸张,来人在电影艺术上惊世的才华岂止用一个“大导”概括——

    二零一八年艾子轩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以一部民俗短片《烧香》入围地平线单元、崭露了头角,一年后他回来拿下金狮奖,两年前则又斩获戛纳金棕榈,遑论之间还收获二三线小奖无数。

    世界名导演中最年轻的那一位。

    可柑九这话说出口,就是让人咂摸出一些不对味。

    沈曼宁轻叹息着摇了一下头。

    柑九笑眯眯看对方,口气是算了姐心胸宽广原谅你:“都是成年人,恕不接受管教了啊。”

    在艾子轩蹙起眉的视线当中,她伸出手、侧翻掌心做了个请的姿势,朝着被扶起来的光头男那儿指,示意想出风头你随意,擦肩过的时候正巧吹破个泡泡——

    “还有就是,你提那人名我不是很喜欢呢。”

    带了一阵风走,身后传来艾子轩的声音:“柑九你应该明白一个词。”,男人转身看向她纤瘦的背影:“叫'已然发生'。”

    柑九闻言冷笑出了声,他无可奈何地吐出口气:“当初我劝过你。”

    大明星半气恼半仓皇地离开,小孟和另一个助理赶紧跟上,闹剧中牵扯的剩下人,眼神中多少掺杂八卦,却在温文尔雅和雷厉风行的联袂而至下各自散了。

    当然更多人只是如一地喝酒碰杯,一阵风吹了进来,吧台挂的酒杯在灯光下闪耀金色光泽,后面钉着航海图和海岛旗帜,这儿可是海盗和私掠船的老家。

    送走最后一位得罪的保井同司职员,手握上又松面前的酒杯,沈曼宁几经斟酌才开了口:“子轩,好久不见。”

    “确实。”

    男人浅淡一笑,谈不上多疏离。

    只是经年累月,她再也看不透他的神情之下,于是试探着开了口:“你到这边儿来是?”

    艾子轩喝完了被打断的那杯龙舌兰,木桌上放了台笔记本电脑,下面压着一些手稿:“有个朋友要结婚了,过来这里帮他拍婚纱照。”

    知道他又在靠酒精续灵感,话在舌上兜转几圈还是只说:“那个人一定是个特别好的人。”

    沈曼宁说完了心下却陡然一紧,手也捏上酒杯,他似乎预知她的转念——

    “不是西凌。”

    他笑了一下:“他这辈子应该是和柑九解不开了。”

    “这小妞,”沈曼宁抿一口酒:“依照她的个性是不会先服输的。”

    艾子轩合上了笔记本:“不合适的人非要在一起,现在又各自深陷囹圄。”

    “挺有趣的,”他收拾好桌上的东西:“但起码蒋西凌他应该不想句号画在这里。”,又从容补全了退路:“不过他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意外。”

    在女人似乎是想挽留的目光中,艾子轩拎着电脑扣上礼帽,以一句“你随意”离开。

    王旋宇发来了询问位置的短信,他在温热夜色中上车回度假酒店,同这样两个阔别已久的故人打了场鲜活照面后,他不可避地开始思考蒋西凌此人种种,和这些人相识的种种,竟也刨出一个吉光片羽式的最开端——

    “三号床”。

    艾子轩的记忆往回走,走入一条秋日隧道。

    十八岁那一年返潮的理工大十七号宿舍,阴晦且溽热,走廊挂了好多怎么也晾不干的衣物,他对三号床印象从“挺会装那一种纨绔”更正成为“蒋西凌”。

    那个傍晚也是他头一次遇见沈曼宁——会将散落一地的稿纸收捡起来的柔和眼睛,而他因为指尖相碰蒸红的面色很快又转回苍白。

    爬上楼梯,廊道尽头是他的宿舍二〇一,外面巧也不巧站一群富二代谈笑风生,一番大阵仗重心正倾斜于三号床。

    提口气冲过去,推开宿舍门,不幸和其中一个人视线相接,他匆匆掩上门,嗤笑声还是透过薄木板传了进来:“自闭症孤儿啊你这室友?”

    来了,他拼命逃离的一切又来了。

    哄笑中他坐进座位大口喘息,指甲陷进了掌心,记忆闪回过往的细枝末节,他又变作被混混踩在脚下那一个,父亲的烟头再一次烙印上肚皮,下一秒却听见清晰的疑惑:“很好笑吗?”

    在“算了蒋哥算了”、“不好笑不好笑”的劝阻声中,他支起身拉开门。

    三号床向他抱歉笑一下,转头从兜里掏出手机,对准那一个男生,很平静地开口:“你再笑一次,我就信真的好笑。”

    讽刺此人在哗众取宠,甚至坏心眼哄诱人当个小丑。

    他酝酿出的“闭嘴”依旧没有脱口,却收到平生第一桩被冒犯后的道歉,于是他鼓起勇气说了另一番话。

    三号床叉一桶泡面进门,听到他问题后失笑:“原来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啊?”

    一只手递至了他眼前,小虎牙锋利,生来乖违的一股劲儿:“蒋西凌。”

    时至今日他不再社恐,却清楚记得那一天所有对话。

    他涨红脸提出来:“我以为你们这类人不苛求礼貌。”

    “哪类人?”

    “平时玩得很开、家里有钱,拉帮结派的。”

    “——我家里很穷的。”

    蒋西凌骤然地笑,有些少年气,向他遥举了下牛肉面,眨眼申辩这些错怪:“这些人是来找我、帮点儿小忙的,我朋友不会做这种事的。”

    以至他后来轻飘飘地拿到两百万块,才明白穷这一件事讲求相对论。

    那时候蒋西凌指了下他桌上的稿件:“我看你一直在忙这个,”,解释道:“所以没来打扰你。”

    他摇头:“之前是我没有接你的话头。”

    自此一切走出缄默,后来他为沈曼宁写下不止十四行怦然,又随她不告而别成一笔无法勾销的恩怨。

    明明安慰他人这一辈子最无趣是只追逐罗曼蒂克,我们得趁着年轻干一笔大的买卖,转眼三号床少年春心动得也明了,薄夹克沾染上柑橘味道,他也曾试图给柑九一个忠告:他说的话你不要全相信,最好也不要太靠近。

    奈何最不相配的人相爱起来最固执。

    ·

    “嘿,防守不要太僵硬。”

    被柑九从泳池拎出来,妮卡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拆小辫、作为一位拉美裔的随行教练,手靶点醒式地触碰对面人肩膀。

    台上能一览无余酒店全高落地窗之下的花园和泳池,晚十点钟,不少人还在室内健身器材上挥汗如雨。

    柑九用力甩开脑海中的杂念,调整了一下姿态,同妮卡相互试探着步伐,在加快的攻势中寻找空档——

    “砰”。

    直拳准确又结实地打到靶心,赢取了一个赞许微笑。

    结束最后一轮儿密集的拳拳交换,扔回拳套,柑九气喘着掀开边绳往下跳,一圈圈地拆手上绑带。

    这个点还来练拳是抽空保持肌肉线条,也是为了正向地提振情绪。

    全程整两个小时孟意就坐边儿上时不时摸会儿手机、又撑着下巴在暴汗人群中找一会儿有无型男,眼见柑九结束运动,终于解脱出百无聊赖,风风火火一把将吸管塞进人嘴里:“阿九,喝。”

    柑九感激地喝一口,再一块儿往洗浴区走,不少视线还在克制地追随她的背影,到最后也没鼓起勇气上前say hi。

    ·

    水汽氤氲地从澡间出来,她悄咪咪凑近孟意失焦眼睛,在一秒后的瞳孔大地震中扬起孩气的笑容:“想问什么赶紧问哦,明天起又要忙得脚不能沾地了。”

    早五点的班机,整个团队赶着后天早上飞抵巴黎,沈曼宁计划在长途飞行中恶补她的品牌史,而从跟随她走回酒店起,孟意一路上无数次地欲言又止。

    说了“收工去休息”之后还在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尾巴似的,不时就拿双大眼睛眨巴望着她,神情还挺怅然。

    于是她就这么一提。

    疑问也就滑到了眼前人嘴边,又想起才出酒馆时柑九的盛大火气,咽了下口水还是只送出句:“阿九,你这次走完双极闭场,有没有可能拿到它家代言呢?”

    这话问得、牵扯到“Wine”在职业生涯上一个定位痛点了。

    商业模特还是HF模特。

    因为一直没能拿下红蓝血品牌的全球总代,在无数次和大前辈的比较中,柑九都要被非粉嘲成“贷款来的国模之光”。

    而B-polare作为六大蓝血品牌之一,今年高定秀场总设计师对她表示了极大的肯定,选择她作为闭场模特。

    不失为品牌释放的一个良好讯号。

    “看闭场走出来的效果好不好吧?”柑九咬开条蛋白肽口服液,一口气挤进嘴里,咂摸下去后补充道:“也可能取决于晚宴上和高层们推杯换盏得怎么样?”

    “总之哈,你曼宁姐是这么想的。”

    拿腔拿调,对沈曼宁要给她恶补B家品牌史就为了拿去唠嗑这事儿多少抱怨气。

    孟意心不在焉地蔫儿巴着点了头,最后在柑九“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喽”的促狭眼神中,叫住了拎起抽绳背包回房间的人:“阿九”,她深吸一口气:“我就是想问你和艾子轩导演认识吗?”

    耳畔接着传来一番絮絮的解释,说自己是如何喜欢对方拍的电影,当年大学去读编导就是因为艾子轩的一部作品,一切话语如同一阵盲音开始在柑九脑海中微鸣、站定后她感慨自己还真是病上加病,非要去隔靴搔痒地舔舐龋齿——

    对,认识。

    何止认识呢,何止认识他。

    ·

    她十九岁那一年生日,在蒋西凌下巴上咬了一个牙印。

    一群本该并肩的人还没经历半场散伙,在青空下看完了艾子轩拍的第一部电影。

    四时流转,邱炙“砰”一声踹开了天台铁门,提着大包小包零食喘气:“我请问呢,少爷小姐些、你们是猪吗?”

    尾音挑着为人爸那种不容易。

    地面上桌椅横斜,他艰难挤去放投影那一面墙壁,临近终点时还被寸头男生大喇喇伸出来那只匡威绊了下脚,转头就盯住抱一张桌子呼呼大睡的王旋宇破口大骂:“妈的,这还有只死了翘脚杆的。”

    发丝飞扬钢索之上、春末傍晚的上升气流当中,靠护拦站的大美妞过来接他手头袋子,口气很飒地说了一声谢,接着抬脚就踹眼前专注写程序的男生凳子,温加聿惊奇地抬头看她一眼:“吃枪药了?”

    在仝琦收敛眼睫的示意当中,大帅哥低头挑了袋儿黄瓜口味薯片。

    几条破空弧线的落点,一只冷白的手勾开了铝罐顶,“呲”一声等二氧化碳放掉些,才递到穿着件宽大卫衣,戴上兜帽只露出尖下巴的女生面前。

    柑九陷在雪松香里面,有滋有味地看分镜手稿:“好厉害啊,光是看稿就特别有情绪感了。”

    “怪不得成片出来这么好。”

    蒋西凌靠坐在她桌边沿,曲起指节叩了叩桌面,在她茫然抬起的视线中,捻住故事板纸的页角很怀疑:“这厉害吗?”

    外套穿在她身上,他就剩件儿黑t恤,小臂上那几道红痕很显眼,青筋也显眼,喉结随说话滚动两下,旁边有颗小痣在招人眼。

    柑九抚平了纸页,指尖顺着滑上他小臂:“我刚考完的那门课是什么呢?”

    按压微凸的青筋,借力起了身。

    他被她用湿漉漉眼神盯着。

    ——《漫插画艺术欣赏》,前天晚上这姑娘背得直着急,他静音看完了欧冠半决赛,她一急就去捧个乐,结果事儿给捧进了房间里,弄到后面的时候,又挠他手臂让赶快滚。

    他的妞就这狗脾气,奈何他特上瘾。

    眼见她从色彩使用夸到线条纹理。

    含混笑一下,蒋西凌低下头,找她刚皱着鼻子只尝了一小口的樱桃味儿可乐,没再多话去质疑,仰头喝一口,啧一声这什么止咳糖浆。

    刺啦一长声,王旋宇拖着根板凳儿大马金刀坐过来,揉着被崩疼的脑壳:“小爷来视察下,寿星在干嘛呢?”

    “她在夸我、画技特别好。”

    拖腔拖调,轻飘飘似没炫耀。

    一旁的女孩扬了眉,转身把蒋西凌囚在桌边上,抓起画稿拍在他胸口:“是你画的?”

    没从男生神情上得到答案,向在收仪器的艾子轩投视线。

    “那一版确实是西凌画的。”

    “哈,原来耍我玩儿呢?”

    在她气笑的“你别太荒谬”中,他眼里掺杂顽劣的愉悦一秒后被撞碎。

    砰一声响、她没收劲向前扑,课桌撞开半米远,男生闷哼了一声,手掐紧她大腿根,肌肉线条绷得分明,光看肩膀没少练,柑九一口咬他下巴上。

    王旋宇啧一声,人高马大地刚耸起来走了两步,轻微的嘶鸣声就划破了天幕,不止一下、接连不断,一秒钟后漫天焰色反应——

    “快快快!让你找的打火机呢!”

    “刚说两句话就啃起来了,爷总不能去他俩嘴里要吧?!”

    “我去,那这怎么搞?”

    ……

    花火尾章,天空中烟痕雾白。

    印证一场硫化物和金属盐作用全过程,干巴得直呛人喉咙。

    少年懊恼地揉着下巴:“我他妈是在亲嘴吗你就让人给放了?”

    说才结束的烟花表演。

    温大少爷无辜扫一眼他身侧站的漂亮女孩,柑九这才掀开兜帽,亲昵环住边儿上站的仝琦,发丝扫过彼此纤细脖颈,用更加无辜的眼神看蒋西凌。

    “噗。”

    下一秒没藏住没心肺的笑,每回他掺着坏的机灵劲儿被意外打断了,她都觉得特别好玩儿——

    又可怜巴巴开了口:“对不起。”

    语气留点儿冲:“你道什么歉?”

    明显是说我怎么可能怪你,蒋西凌用手托住邱炙递过来的蛋糕,枪金色打火机在他生白手指间弹响,一簇明黄火焰割破了金属冷感,舐过一圈儿蜡烛。

    就这么七七八八开场庆祝仪式了。

    “我先来、呃——,祝小九妹妹,学业有成,健康、开心,和蒋小乖和和美美一辈子,多来做我家模特儿。”

    邱炙没整太虚的,干了半罐儿啤酒。

    “祝我的宝宝,岁岁都有我陪着。”

    仝琦捧住柑九的脸啄吻一口,正牌儿对象则在旁边哼笑这做派。

    “我祝学妹,往后面走都顺利。”

    温大少爷难得正经起来,轻飘飘错开了和仝琦差一点的对视。

    ……

    柑九只咯咯笑,挺真情那种笑。

    王旋宇也祝了一番俏皮话,接着端分好的蛋糕去找刚才说完“柑九,生日快乐。”就到边儿上收器材的艾子轩。

    “小轩轩怎么、兴致不高啊?”

    瘦恹恹男生摆手拒了递过来的纸盘,淡笑一下:“怪我太神经质了,一旦场面鲜花着锦起来,莫名就觉得很难过。”

    恐惧着维持不了这般境况,一种胜地不常盛筵难再的提前思念。

    “你就属于特悲观主义一人儿。”

    王旋宇叉口蛋糕两下咽了,蹲下在他面前抄直问:“搞大艺术的是不是都你这样儿啊?是不是啊,艾大导演?”

    艾子轩笑了:“艺术分什么大小。”

    眼见他真心笑,王旋宇这才语重心长开解:“我知道你不看好他们这对儿,但二十一世纪饮食男女分分合合都挺正常,往后真分了也没啥,没必要唉声叹气。”

    “不,我感觉和这种的……不一样。”

    像沈曼宁之于自己一样的、不一样。

    王旋宇会错了意:“哟,这挺好,现在连你也觉得登对了,我就觉着他俩人一混不吝的,一小疯子哎,特别的般配。”

    “分不了啊,分不了。”

    说着扯起艾子轩走过去,邱炙正好调子很高地起了一句话“大家伙儿得一起吹牛打屁一辈子”,所有人都轻哂下这沾屎尿屁的祝词,又都让笑意上了脸。

    当数柑九笑得最开心,靠在蒋西凌怀里眨巴眼看向他:“蒋西凌。”

    “在。”

    “蒋西凌。”

    “在这儿。”

    “蒋西凌。”

    在男生挑眉看她的眼神当中,柑九眉眼弯弯:“去年我过生日你穷到打火机都没油诶,”又继续揶揄说:“说明这一整年你有在好好努力呢。”

    “起码在做我男朋友这事上,对吧?”

    服了她特别会以小见大,蒋西凌收紧手臂,在她靠近的呼吸声中眨眼捞出朵花来,在弥补放早了的烟花,嗓音低了点,奉送甜分祝福:“宝贝,生日快乐。”

    “明天你男朋友也会努力。”

    柑九微讶,收下那朵太阳花、抬手环男生脖颈,在起哄声中封住他嘴唇。

    腰上手臂在收紧,任由他传递热量。

    那一天是京七教学楼顶的夜风柔情,而不是他蒋西凌眼神温柔。

    是那朵向日葵抢夺呼吸,才会让人目眩神迷。

    所以她能记得分外鲜明。

    往后雾气沉沉,毛玻璃又凝了霜。

    ——那部片子名字叫《烧香》,一年后被送到了世界影坛上。

    ·

    孟意抬眼:“但我还是关心阿九你,如果他真的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不,只是'他'一番好意。”

    柑九打断身后人要脱口的话语。

    “而我在好好地买账。”

    如果那也能叫爱,她就照单全收咯。

    “快去休息吧,之后有得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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