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栩胸前插着一把匕首,静静地卧倒在吾期怀里。江边的风吹来她的发梢,在他脸上轻柔地摩挲,一会儿碰到他嘴角,一会儿又跑到他额头上去,如同即一对将分别的恋人,明明说了再见还要一再回头,依依不舍、流连忘返。

    月光照至镶满宝石的匕首,那七彩的光又反射到吾期脸上,把她本来就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照得更加苍白,像是一件破碎的冷白陶瓷,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杨栩甚至疑心她是没有温度的,忍不住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摸了摸,可是他忘了,由于失血过多,他自己的手也是一片冰凉。

    滔滔的江水在他们耳边流淌,昭示着永不停息的时光。这里是墨江,渡过这条河,他们就能去到江东,回到他们刚开始认识的地方。

    他是在会稽郡的太守府认识吾期的。那年叔父觉得在蕲县没有前途,正好一个从前认识的小官吏从吴县回乡探亲,告知他们会稽郡守正在招人做事,叔父和家里人商量了一晚上,最后决定带着他,两人孤身前往,第二天就坐上了去往会稽的马车。

    吾期是太守府的千金,而他在这府里当差,按理说第一天就该知道她的,但安排他们进来的人告诉说:“小姐体弱,一般不见外人,你们就没有必要去打扰了。”

    太守府里的管事见他身量高大,先是给他安排了在仓库里搬东西的活,做了一段时间,府里巡逻侍卫的岗位上有个人要成家,辞职回老家去了,管事的就又把它补到这个空缺上。

    巡逻和在仓库干活不同,需要白天黑夜两班倒,他最初适应了一段时间,习惯之后就觉得比搬东西轻松多了,每天绕着府里走几圈,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他的叔父,跟领头的说一声,就能脱离队伍去叙叙话。

    他的叔父在府里混得不错。太守老爷名叫殷通,听说叔父精通兵法,又出自将军世家,懂得各种丧葬礼仪和人事安排,就常把叔父带在自己身边。府里其他人知道他叔父受到重用,因此有时候也就格外关照他。

    阳春三月的一天,杨栩照例跟队伍巡完逻,领头的把所有人遣散了,唯独把他留下来。他们拿了一坛酒两只碗,来到花园正中央的小亭子里,领头的道:“前儿个我去酒庄打酒,伙计说新进了一批上好的绍兴黄酒,花了我足足一个月的月钱,听说你是从蕲县来的?我早就想着和老弟你喝一杯了,正好赶这趟,帮我尝尝,看地不地道。”杨栩笑着表示不敢当,双手接过碗,抿了一口,点头说不错不错,接连又碰了几杯。

    春天的风分外宜人,穿过亭子,吹得人也变慵懒起来。杨栩眼神向四周看去,花园里的花争奇斗艳,开得芬芳馥郁,远处的草地和大树上都是一片新绿,湛蓝的天空望去十分澄净,除了稍低矮处的那个风筝,便什么都没有了。杨栩绕着那风筝,果然又看到了两个少女,她们原先是被树木挡住了,这时刚好走到一片空地上,才能被他看见。跑在前面的穿着桃红色衣服,头发梳成两个揪儿,双手高高举起,显然是负责放风筝的那位。跟在后面的则是穿着月牙色的衣裙,头发用一根带子松散地系在背后,看起来已经快要掉了,但她本人肯定不会注意到,因为她正忙着努力追上前面那位,她的脚步之间可以察觉到急促,只是不知因什么原因克制着,而且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一下。

    领头的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咦了一声道:“小姐竟然也在这花园里。”回过头发现杨栩露出疑惑的神情,便又解释道:“她就是我们老爷夫人的女儿,府里唯一的大小姐,名叫殷吾期,前面那个是她的贴身丫鬟,听别人喊她叫缀儿。你来了也有一段时间,竟从来没有见过她们么?……不过也对,我们小姐一向体弱多病,平时不怎么出门,今天大概也是天气好,我们才能在花园里见着她。”杨栩听完笑道:“确实是今天第一次见,管事的张叔说了,不要随便打扰她,我们在这喝酒没关系吗?”领头的赶忙又喝了两大口,道:“说的正是,我们再喝一点点,趁她们没发现,赶紧走吧。”

    酒这东西就是这样,一旦开始了喝了就舍不得放下,他们大可以立马就拿着碗坛走人,偏偏又要挨这一两口,就在这两口的空档,突然刮起一阵短促的大风,径直把那风筝往树上吹去了。随后就见她们两个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仰头朝那树梢看了一会儿,又四下里望了望,想是要找一些可以用得上的工具。

    领头的见状道:“糟了!”话音刚落,那边就已经发现他们俩了。“你们过来一下!”殷吾期朝他们招手喊道。她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但因为距离的缘故,又不得不放大了喊,这声音听在杨栩的耳朵里,不但没有一丝尖锐,反倒引起一阵痒意。两个人只得放下碗,向那边走去。

    “他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等他俩走近了,吾期问领头的道。

    “小姐,我和叔父是前两个月刚进来当差的,我叫杨栩,现在是府里的侍卫。”为了不麻烦领头的回话,他自己报了来历。吾期于是又转头看向杨栩,他长得很高,八尺有余的身量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杨栩看得见她酡红的脸颊,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还在喘气,鬓边几缕头发打湿了,有的贴在下巴,还有的贴在脖子里,他不禁暗暗想到:怎么真正放风筝的丫鬟看起来整整齐齐,跟在后面慢慢走的倒是比她还要凌乱?而且这世界上竟真有如此脆弱的人,看起来似乎不堪一击。

    “叔父,哪个叔父?”吾期只当是府里哪位熟人,开口问道。“我叔父叫杨江。”“哦,是他,我听爹爹说起过,原来你们就是从旧楚国来的那两位。”吾期点点头,继续道:“我们放的风筝被吹到树上去了,你们看看可有什么办法取下来?”

    杨栩和领头的往那树看去,互相交换了眼神,道:“这树没有枝杈,恐怕不好上去,待我们取一根竹竿来。”吾期知他们说的是实话,点头道:“好,那你们去吧,我和——缀儿!你别再拉绳子啦!等会儿断了,放不起来了。”

    “这个断了我们就再去换一个嘛,反正风筝多的是。”缀儿不死心,还在试着看能不能把风筝抽下来。

    “不要!这个是专门给娘亲放的,风筝飞走了,娘亲的病气才能没了。诶呀!你一点也不懂!!!”吾期跺着脚,又迈着她最大的步子走过去,然后抓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杨栩见她脸急得更红了,像是什么东西熟透了,随时能冒出热气来。可是她尽管着急,语气里却有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亲昵,听着仿佛是无限信赖地撒娇。他看着她那张认真的小脸,突然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刚刚喝的那坛绍兴酒绝对地道得不掺一丝水分,不然怎么会有些醉了?

    不过领头的倒清醒得很,也许是他酒量好,他拍了拍杨栩的肩膀,示意说别发愣了,两人这才去找竹竿了。等到回来的路上,杨栩远远便看见吾期已经坐在草地上,双手抱膝,低头拨弄着脚边那几根绿色。他猜她大概是站累了,于是又想起刚刚走之前她说“娘亲的病气”的话,回想到叔父跟他讲过太守夫人也是体弱的,看她那样子,倒像是打娘胎里就身体不好,果真如此,那确实有些可怜,从小就不能跑不能跳,一定失了许多乐趣。

    吾期见他手里拿着竿子,蹭的一下站起来,动作猛烈得不适应,只能就着杨栩的胳膊站定后甩了甩头。他真担心那根发带会彻底掉下去,还好只是看着不扎实,实际上稳稳地绑在头发上。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陈虎呢?”吾期问道。杨栩平时总是领头领头的喊,今天才知道他的全名,他回道:“刚刚主管遣他有事要办,这里我一个人也可以。”吾期遂点点头不说话了。

    虽然身边没有了她的声音,但杨栩取风筝的时候能感觉到她乖巧地站在他身边,目光紧张地跟随他每一个动作。等到风筝完好无损的送到她手上后,她的眼神又变成十分喜悦和甜美的了,像是有无数星星闪烁着,感谢的话不用说出口就直接传到他心里。

    “你现在有空吗?我看缀儿放风筝也不在行,不知道你会不会,会的话帮我们放了?”缀儿听她这么说有些不服气,撅着嘴表示抗议,但经过刚刚那么一遭,吾期无论如何是不放心再交给她了。

    杨栩以前没有放过风筝,他小时候干得最多的是学习兵法和练习武术之类,风筝只偶尔见别人玩过,但此刻迎着她期待的目光,他竟然忍不住回道:“嗯,有空,我试试。”所幸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么的,不仅这个成功了,等缀儿帮吾期拿来另一个,那个也飞得好好的。其实他不知道,除了技巧,放风筝就图一个跑得快,他正好符合。

    大概是这次杨栩给吾期留下了很可靠的印象,而且她觉得他长得也好,所以往后遇到什么小问题需要帮忙,她都会差缀儿去喊他。杨栩则不论手头有活没活,通通以她优先,总是随叫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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