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喜帖的那天下午,秦婉来到吾期的梧桐苑。嬷嬷替秦婉打开门,只见女儿手里拿着毛笔,坐在凉亭的竹椅上,面前有一张宽阔的石桌,她正在写字。

    这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桌上隔得较远的地方摆了一盆冰,杨栩站在吾期的右手边扇风,给她带去借冰融化才有的阵阵凉意,缀儿趴在吾期的左手边,原本是替她研磨的,此刻却睡着了。

    吾期听到门口的声音便抬起头,立刻放下毛笔,赶上前去叫了一声“娘亲”。她娘亲温柔地应了一声,笑道:“别出来,外面热,我马上就过去了。”缀儿这时也已经醒了,和杨栩一起行礼喊了声“夫人”。吾期见她娘亲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却朝杨栩脸上打量着,什么都没有说。吾期感到有些奇怪,开口问道:“娘亲怎么这个时候来我这里啦?”她娘亲笑道:“来看看你。你爹让厨房做了些冰镇梅子,七七想不想吃?”吾期正好写字写得有些乏了,于是小鸡啄米地点了点头。缀儿道:“那我去端过来。”她娘亲却对缀儿说:“你和杨栩一起过去吧,正好你们也在那吃点儿。”缀儿于是明白夫人是有话想对小姐说,拉着杨栩赶忙出去了。

    他们俩一走开,吾期的娘亲便走到石桌跟前,将镇纸微微拨开,说:“七七的书法越发精进了。”因为吾期体弱的原因,爹娘教她写字教得晚,七岁才开始学,那时候虽然已经认得许多字了,但写起来仍然很费力,这之后没过一两个月,他们就从京城搬来会稽了,吾期便借着和京城朋友联络的机会,一边写信一边练字。她娘亲大概也想到了这个,开口笑道:“这字比以前写信那会儿强多了,以前那个真跟蚂蚁爬似的!我们七七进步真大!”她听了娘亲的打趣,不觉羞红了脸,跺着脚轻轻摇撼她娘亲的胳膊,示意别继续说下去了。她娘亲便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唔……我记得你以前写信最多的是和你黎佐哥哥,怎么后来没写了呢?”吾期听到她娘亲这么问,便也在脑海中回忆过去的事。

    那时他们还住在京城,黎司伯伯和自己的爹爹关系很好,经常打发自己的两个儿子来找吾期玩。长兄叫黎佐,比吾期大四岁,吾期最开始喊他黎佐哥哥。小的叫黎佑,比吾期还要小半年,她便总是喊他小佑。他们三个从小就认识,虽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而且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任何交流了,她却还很记得他们,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有过一件刺心的事。小孩子的记忆往往是这样的——快乐的事情很容易忘记,但是感到难过的事情却是永远记得。

    她现在就想起来以前黎佐对她做过的恶作剧。那是一次野外郊游,黎佐特意把所有下人都屏退了,说要带她和小佑一起去探险,有别人帮助的话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们走过一片田野,又去到了一座小山。那座小山很矮,即使吾期身体虚弱,爬上去也没有困难。只是在山里面有一处地方需要他们往下跳,黎佐和小佑都轻松地下去了,她一个人留在末尾有些不敢,就请求黎佐把她抱下去。黎佐却跟她说:“这一点也不高,你不是很厉害吗?自己跳下来呀!”

    吾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她很厉害这个结论的,也许是因为他爹爹和他娘亲总是当着他的面夸奖吾期。那时候他爹娘每次看见吾期,总是将她当宝贝,一个劲地夸她乖巧、听话、懂事,争着亲呀抱呀的,说“要是能有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自己的儿子太顽皮!”黎佐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见自己爹娘如此疼爱别人家的小女孩,不免有些嫉妒。

    当下吾期一个人站在上面,不停地说自己不敢。黎佐就拉着小佑威胁说:“你再不跳的话,我们就走了,不管你了!”吾期急得哭起来还是没跳。那时候小佑的个子比她还矮,吾期是一点都没有指望他的,然而却是他挣开了黎佐拉他走的手,走到她站着的石块下面,仰头对她说:“七七姐姐别怕,你跳下来,小佑接着你。”

    她看着他小小的身躯,虽然心里有些怀疑,可到底安心多了,至少自己不会被一个人丢在这里。但她怕自己真跳下去的话,会把他压倒,于是改成反过来向下爬,由小佑抱着她的腿下去。等她成功落了地,才发现小佑的两只小臂都被擦伤了,他却默默忍受着什么都没说。吾期登时感动眼泪哗啦啦,抱着他反复说:“小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黎佐是大坏蛋,小佑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说得小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黎佐在一旁看着她那仿佛是死里逃生式的幼稚戏码,撇撇嘴,说:“走了。”三个人这才往家里去。自从发生了这件事,吾期私下里再也不叫他“黎佐哥哥”了,总是直呼其名,只有长辈在的时候才会装模作样一下。后来吾期搬来了会稽。刚开始的时候,伯父伯母还会让黎佐给她写信,因为两家长辈给他们定了婚约,出于礼貌,她每封信都会回,顺便也和小佑交流交流。但是这样过了一年,有一天黎佐突然写信说他爹爹当上了丞相,他以后不会给他写信了,这是最后一封。吾期看了这消息,也说不上来心里的感受,倒是有些遗憾以后不能和小佑联络了,就在最后的回信里给小佑送去一个自己做的挂坠,当作分别礼物。

    吾期把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理了一遍,心里想道:“要是把实话告诉娘亲的话,娘亲可能会失望。”于是回道:“我也不记得啦,大概总是因为好久不见,距离又远,所以才渐渐地忘了。”她娘亲听后点点头,过了片刻,方才从袖子里拿出那张喜帖给她看。吾期这才知道了娘亲次番的意图,原是因为黎佐要成婚了,娘亲怕她会难过。

    其实吾期看了心里倒没有任何想法,仔细算起来,黎佐今年正好行冠礼,也到了要娶妻的年纪;至于他和自己的婚约,打从离开京城的时候,他们两人便觉得不太可能。他如今要结婚了,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看着她娘亲目光炯炯,十分注意的眼神,吾期用自己最平淡的口吻,说道:“原来是黎佐哥哥的喜帖呀,真是恭喜他了,既然喜帖都发过来了,我们要去京城参加吗?”她娘亲见她脸上确实没有难过的意思,才道:“是打算去的,正好去京城看看你外祖父外祖母。”吾期又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她娘亲回道:“就明天吧。”吾期点头说:“好,那待会儿我让缀儿帮我收拾行李。”话音刚落,缀儿就和杨栩一人端着一碗冰镇梅子进来了。她娘亲吃了两口,又嘱咐吾期不可贪多,这才回了自己房里。

    殷通连夜把府里的事务交代给杨江和郑昌明,自己随身带了一个管家,秦婉带了一个照顾她的嬷嬷,吾期则是带着缀儿,一行几人第二天便坐马车去往京城。

    这几年皇帝大兴土木,修三关,筑驰道,交通比过去便利了许多。他们一路上边赶路边游玩,连给黎佐的结婚贺礼也是在路上买的,这样走走停停,到京城时才不过半月。

    吾期这一次来京城,一入关,总有些诧异的感觉,觉得这地方和她离开时不一样。其实她有这感觉也正常,自当今圣上即位时算起,到结束群雄并起的局面、终得以统一天下,前后将近有三十年的时间,是吾期去了会稽一年之后才建的朝。

    而且京城和会稽的差距太大了,与京城的繁华比起来,会稽实在算不上什么,尤其是这两年,在地方上总是能感到不太平,但在京城不一样,这里除了繁华和权力,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们的马车在一片喧闹中驶向丞相府,到了门口时,殷通下车让门吏进去通报。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黎司和他夫人就亲自来门口接人了。

    该说黎司不愧是身居宰相,不管是应付官场还是待人接物,都很有一套,他此刻就连连弯腰,对殷通又握手又拍肩,用很歉意的口吻说:“失敬失敬,有失远迎,赶快进来!”他的夫人也是抱了抱秦婉,然后摸着吾期的头,说:“七七已经长这么大啦,小时候就漂亮,现在更是不得了,标致得很嗳!这模样放在京城,也可以说得上是数一数二了,也不知道以后是哪家公子这么有福气,能娶到七七作他的妻子!”她的话既是这么说了,吾期的爹娘也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顺着台阶互相敷衍道:“哪里哪里!要我们说还是令郎最有才有貌,气度不凡,如今要和公主喜结良缘,当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然后去到了正堂。

    殷通夫妇将贺礼送上,有古孔雀铜灯一只、合阖如意一对、彩缎两端、金玉环两个、另有礼金五百两,丞相夫妇又是一番感谢。他们坐下来彼此寒暄,又喝了一会茶,丞相夫人对秦婉说:“给你们准备的厢房已经收拾好了,要不要现在去看看?”秦婉说好,她牵着女儿的手,一行人就过去了。路上丞相夫人又对吾期说:“小佐现正忙着婚礼的事儿呢,待会儿我把小佑喊过来,带你去京城逛逛!你们几个以前玩得最好,还记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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