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通起身将赵堤引至堂中,见他脸上似有焦急之态,道:“敢问赵公公落了什么东西,为何不遣个人来?等我们找到了,定快马加鞭差人给您送去,何苦劳烦您亲自走一趟。”赵堤往先前坐过的地方四下张望,一边回道:“是咱家的一盘佛珠手串,戴了二十来年,怕底下人毛手毛脚弄坏了,不放心。”他回想那时喝茶自己把手串放下来过,于是走到茶几边,果然在缝隙里找到了。殷通趁势请他坐下,又给他斟了一杯茶以示客气。赵堤将那佛珠挨个检查了一番,好在没有任何剐蹭,这才放心把茶接过。

    他晃了晃脑袋往茶里吹两下,然后温吞地呷了一口。那茶因为放了一时半刻已经不烫了,茶沫子也早已被细心滤净,殷通见他这番不紧不慢,猜他是有话要说,果然便听见他尖细的嗓音,问道:“刚刚那两位可是尊夫人和令爱?”殷通知他问的是谁,回道:“正是。”赵堤又问:“我观令爱长得极好,可是及笄了?”说完悠悠地抿了一口。殷通不动声色地回道:“小女不才,去年方及的笄。”他这时像是喝够了,放下茶杯,道:“刚好到嫁人的年纪了,可有婚配?”见殷通不说话,他又继续道:“殷大人觉得十八皇子如何?……他虽不是太子,但咱家日日跟在圣上身边,时常见到十八皇子的身影,他这般得到喜爱,日后即使不十分有前途,也八成能荣华一生。”殷通诚惶诚恐地后退两步,躬身回道:“在下先替小女谢公公高看——实不相瞒,我们家离开京城来到会稽之前,与丞相家十分交好,已为小女和丞相家的长子立下婚约,一来如今两家相隔甚远,尚不知婚约是否仍然作数;二来小女身体始终不见好转,体弱多病,恐不能生育,即使婚约作数,是否能履行还得两说,总不能影响丞相家的香火,更何况是十八皇子。”殷通还在京城时,位居卫尉,秦婉的父亲秦太尉是他的老丈人,都是有地位的,那时丞相黎司还没当上丞相,与殷通关系十分密切。这些赵堤都了解,想来是没有说谎,且刚刚虽是匆匆一瞥,看上去确实有不足之症,也就把这心思做罢了,两人又互相敷衍了几句,这回赵堤便彻底回去了。

    晚上睡觉时殷通把这事告诉了夫人秦婉,秦婉听完问道:“赵公公不是中宦者令么,怎么管起皇子的婚事了,难不成圣上快要……?”这些年皇帝下令提拔了一批又一批声称能炼制长生不老药的道士,派遣了一艘又一艘去海上寻访仙山的大船,仙人自然是没找到,人又岂能够长生不死?吃了那么些没有根据的丹药,反倒让身体不堪重负,然而皇帝一向讳疾忌医,他们在地方上也无法知道详情。

    殷通其实同样有些怀疑,只是此次去京城拜寿,并没有看出个什么,便回道:“也许吧。不过赵公公马上要升为中车府令了,地位水涨船高,这次把目光瞄准我们七七,大概是想拉拢太尉府的势力。只是朝堂波谲云诡,皇宫又是个吃人的地方,绝不适合七七。”说到这,秦晚便又问道:“你这躺去京城,我爹娘怎么样了?他们身体还好吗?”殷通回道:“别担心,他们身体还健朗,我这次去就是住在太尉府的,他们倒还担心你呢,我说你一切都好,就是有点想他们,过段时间我们全家一起再去趟京城吧。”这次属于是皇帝诏令,路上并不能完全自主,考虑到他夫人身体虚弱,便没有一起同去。

    秦婉点了点头,道:“正好,我们顺便去一趟丞相府,问问七七和黎佐的婚约现在是什么结果。想不到一晃就过去十年了,时间还真是过得快,不知道小佐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小时候一样?当初订婚的时候他才七八岁呢,那时候黎司跟你一样居卿位,你们俩总是一起出去喝酒,谁能想到我们搬来会稽的后一年,他就当上了丞相。”她正感叹着,殷通跟着说道:“还不止呢,这次朝贺之后,他恐怕还要再上一层楼,可以算得上风光无两了。”秦婉听了便问为什么。

    原来这次在咸阳宫摆酒设宴,仆射周青臣为了讨皇帝开心,把皇帝前两年击匈奴、逐蛮夷的战果重新翻出来夸奖了一番,不仅歌颂他所作所为能传之万世,还说即使上古帝王明君也比不上当今陛下的威德,把皇帝夸得心花怒放,连连给他赏赐,惹得来自齐地的博士淳于越看不下去了,当朝进谏说:“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直言皇帝好战,并非是功而是过,而青臣只会一味的阿谀奉承,并不是一个忠臣。

    秦婉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个淳于越倒是个好官,只是,在这种时候说,圣上会听得下去么?”殷通回道:“确实没有听。他还提议效仿周朝,实行分封,将子弟功臣分到各州各郡,各为枝辅,其实这一点对当下形势而言是十分明智的,倘若日后地方上作乱,有圣上的亲信在各地便能及时镇压。”“可是这些和丞相黎司有什么关系呢?”秦婉问道。

    “有,圣上听完淳于越的话自是十分不悦,这时黎司就说——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陛下千古一帝,古代任何时刻都不能与相提并论,诸生却不师今而学古,以古非今,此为本末倒置。”

    “所以他提议从此百姓不可妄议朝政,若发现有诽谤朝廷者,立刻诛九族。”

    “圣上觉得他说的很好,大抵过几天就会颁布法令了吧。”

    一阵沉默。

    殷通知道此刻秦婉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定和他一样感到悲哀,不止悲哀朝廷,悲哀百姓,也悲哀日后他们自己的能够料见的结局。

    “下次我们去丞相府的时候把婚约退了吧。”秦婉淡淡地道。殷通点点头,想起今天下午女儿的异常,问道:“七七最近和谁走得近?可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听到丈夫突然问到女儿,秦婉感到有些纳闷,回道:“她最近生着病,哪里也不能去,应该总是和缀儿和杨栩在一起,怎么了?”殷通笑了笑道:“没什么,怪不得。”又问道:“夫人,你觉得杨栩这个人如何?”秦婉道:“才能举鼎,力气过人,不仅如此,他的叔父杨江也非池中之物,难道不是正因为如此,夫君才把他们俩留下来么?”

    殷通在昏黄的灯光下牵起她的手,温柔地放在心口上,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叹息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问夫人,你觉得杨栩是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呢?”秦婉指尖一紧,抬起头道:“你是说……?”殷通将她抱得更紧,道:“嗯。”

    秦婉其实一点也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她总是觉得女儿还和刚出生的时候一样脆弱,她希望能把七七留在身边,留得久一点。她用艰涩的口吻,沙哑地问道:“我不知道——这么快吗?”她语气里的茫然是可以听得出来的。

    尽管殷通和她一样,不想把女儿交给别人,可是他已经渐渐感觉到快来不及了,一切发生得太快,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料,尤其是这次去往京城。他伸手将她额边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朝那里亲了亲,道:“已经不算快了,我们要在那一刻来临之前,尽快做出决断。”

    那一刻?

    哦,是他们死亡的那一刻。

    他们已经做了决定的,早在几个月之前,决定让杨家叔侄二人进府的时候。以前他们有些事情不能做出选择,但在最后这件事上,他们要问心无愧。只是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七七,他们的女儿。

    秦婉道:“我们再等等吧,再等一等,现在毕竟是太快了。”殷通于是也不忍再继续说了,二人怀着沉重的心情睡去。

    接下来的两天,夫妇二人忙着规划着去京城的事宜。其他的都还好,只是要好好想想怎么跟黎司提起婚约的事。他如今位居丞相,不知可还记得那个婚约?若是记得,贸然提起毁约会不会拂了丞相府的面子?他们正在这边思考着该怎么办,然而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巧,两天后从京城寄来一张喜帖,是丞相之子黎佐和华阳公主秦元曼的婚礼。随着喜帖一起到来的,还有皇上颁布的《挟书令》?:

    不仅在京师的史官要将非我朝记载的典籍都烧掉。而且天下各处,除非为博士所主管,另有敢收藏《诗经》《尚书》和诸子百家著作的,统统搜出,送交地方官烧毁。

    除了烧毁书籍,朝廷还禁止百姓谈论此事,凡相聚时敢于谈论《诗经》《尚书》的,在闹市处死后暴尸街头;凡崇尚古代而非议今朝的,灭九族;官吏知道而不举报的,以同罪论处;命令下达三十日后仍不烧书的,在其脸上刺字涂墨后,服劳役四年,白天守卫,夜筑长城。

    于是全国各地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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