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淳平县待了两日。

    为了能早一刻是一刻取到石料,舒灿歌在晌午后就来了何大家中等候。

    算算时间,宫廷修内司这会儿应该快到明州了,她虽面上不显露,但心中焦急却如何也抚平不了。

    与她相反,寇清昼倒显得悠闲自得,像是度过了两日难得的休沐。

    原本以为之前他只是哄逗阿雪,才会连带着尝一点桃花酥,现在舒灿歌逐渐觉得,这位上差大人似乎对甜食有格外的偏爱。

    真是意料之外的反差。

    昨日是绵软的枣泥山药糕,今日是香甜的马蹄酥。

    淳平县是三江汇流之处,夏季多雨,水洼遍地,池塘里长满了莲花,一片莲叶田田的鲜翠景色。

    街上的糕点铺子,便也用每天采摘的新鲜荷叶来包裹小食。

    “来,尝尝这个松仁马蹄糕。掌柜推介,新鲜出炉,说是保管好吃到咬舌头。”

    寇清昼笑吟吟地将荷叶展开,腾腾的热气搅动着莲叶清香,奶白色的糕点缀在嫩绿的莲叶上,如珍珠坠落翡翠盘,错落可爱。

    应该不是错觉。

    自从她把话说开,答应之后随他回京,这位上差大人更加理所应当地介入她的生活。

    舒灿歌拈起一块马蹄糕尝了,松仁酥香,糕点入口即化,绵软香甜。

    “嗯,很好吃。谢谢大人。”

    寇清昼又从食盒里拿出另外几包糕点,慢条斯理地一个接一个打开,绿豆糕、赤豆青团、藕粉桂花糖糕……绿的红的紫的,各色糕点琳琅满目。

    他桃花眼中笑意荡漾,语气欢快:“那这些也都尝尝,快趁热,冷了就不好吃了。”

    舒灿歌原本还想着石料的事,心思游离,见此也微微瞪大了眼:

    “大人,你怎么买了这么多?”

    “都是掌柜倾力推荐,我瞧着不错,就全买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

    舒灿歌无语凝噎。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位上差大人在吃食上的做派居然很是孩子气。

    只要是想吃的东西,他定要买来尝一尝,当然,剩下的都让她来善后。

    她喃喃道:“可是这么多,吃完不得把牙甜坏了……”

    寇清昼闻言,侧过身去,笑着朝屋门后勾勾手。

    舒灿歌顺着望过去——

    三个孩子的脑袋攒在一起,忸怩地攀着门板瞧着他们两人,黝黑的大眼睛里全是好奇与羞涩。

    还是年龄稍大一点的姐姐站了出来,怯生生地说:“客人有什么吩咐?”

    寇清昼笑了笑,眼神是少有的纯粹的温柔。

    “我姓寇,这位呢,你们叫舒姐姐就行。”

    孩子们听了,从门后顺次走出来,乖巧地喊着:“寇哥哥好,舒姐姐好。”

    “乖。”寇清昼笑眯眯地继续说:“这位姐姐想吃甜的,哥哥就给她买了街上的糕点,但是一不小心买多了。”

    他指着桌上的糕点,神色无奈。

    舒灿歌目瞪口呆,他真的是从京城来的高官吗,还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

    寇清昼笑得温和,孩子们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穿白衣裳的大哥哥又好看又温柔,举手投足都像极了画卷里的仙人。

    他们又转头看桌上,最终被五颜六色的甜糕粘住了视线。

    寇清昼轻声问:“想吃吗?”

    “想。”孩子们咽了咽口水,巴巴地看着他。

    他一挑眉,眉眼弯弯,眼下的小痣轻轻跃动,“那你们问问这位姐姐?”

    瞬间,三道可怜巴巴的视线聚集到舒灿歌身上。

    女孩羞怯地望着她,声音细若蚊蝇:“大姐姐,可以分一点给我弟弟他们吗?”又慌忙补充:“我不喜欢吃,可是弟弟他们喜欢,只要一点点,让他们两个尝尝味道。”

    小女孩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姐姐刚才已经吃饱了。这些吃不下了,你们都拿去吧。”

    舒灿歌柔声说着,两个年纪小一点的男孩稍作犹豫后,上前各拿了一包甜糕,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给你。”

    她拿了剩下的一点绿豆糕,微笑着递给女孩。

    *

    酉时,太阳向西沉下,晚霞满天。

    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可以听到邻居的妇人招呼着自家孩子回屋吃饭的催促声。

    何大和他的弟兄们还没回来。

    何大媳妇用瓦罐煨了乌鸡汤,足足炖了三个时辰,香味老远就从灶台飘散出来。

    又剁碎了马兰头,翠绿的野菜拌着嫩白香干,再淋上一星麻油,清香之味扑鼻而来。

    妇人一身粗布麻衣,使唤孩子们摆好凳子和碗筷,满脸堆笑,请舒灿歌和寇清昼落座。

    “何老大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不等一等他们吗?”

    妇人殷勤地替舒灿歌夹菜,笑道:“等他们下山回来,估计都二鼓了。来,咱们先吃饭,不必候他们。”

    舒灿歌问:“何老大他们是去附近的哪座山上采石?”

    何大媳妇面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掩饰过去了,只笑道:“就在那牛头山山脚下。”

    说着,她起身回厨房,替舒灿歌舀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出来:

    “这鸡汤我加了白果,熬了三个时辰,可香了,你尝尝。”

    舒灿歌道了一声谢,接过海碗,用汤匙舀了一小口,轻轻吹了喝下。

    汤汁吸满了鸡肉的鲜嫩与白果的甘甜,热气腾腾,香醇浑厚,那感觉简直要鲜掉眉毛。

    她一脸满足,听到旁边的人含笑说着:“这汤看起来不错,有劳何夫人给在下也盛一碗。”

    “好、好。”

    何大媳妇喜滋滋地连声应道,转身回灶头旁又端了一碗汤出来,递与寇清昼。

    他抖一抖衣袖,双手接过,品尝后亦是赞不绝口。

    “舒小娘子模样生得俊,就是身子骨看着瘦弱了些,鸡汤你得多喝几碗,补补身子。”

    妇人微微皱着眉,又看向寇清昼,笑道:“以后,寇相公也得多买点鸡鸭给你家娘子炖了吃,这样,她才能早日怀上孩子。”

    “咳咳咳!”

    舒灿歌原本美滋滋地喝着汤,突然听到何大媳妇这番话,立刻被呛到了。

    寇清昼先是一愣,但随后眉目舒展,忍俊不禁,见她小脸涨得通红,虽被呛得说不出话,还挣扎着似要辩白,便放下汤碗,腾出手来轻轻为她拍背顺气。

    他也不向妇人解释,只垂眸看着舒灿歌,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中笑意温柔,“怎么这么不小心,喝口汤都能被呛道。”

    何大媳妇甚为艳羡地盯着两人,一个风度翩翩,一个娇俏清丽,真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刚才她就瞧见两人主动将许多精致糕点分给她的三个孩子,感激的同时,又想着这两人一定是新婚小夫妻,所以见了小孩子就喜欢。

    “我、我不是……”

    好不容易气息顺畅了些,舒灿歌连忙要解释,却被旁边的人接口了去——

    “她身子可不是何夫人想的那样孱弱。等石料采集完成,我们运回明州,都是她亲自带着匠人们练泥拉胚。”

    何大媳妇闻言,瞪大了眼睛:“那寇相公你做什么呢?”

    寇清昼笑笑:“我不过一介文弱书生,除了在旁边指点指点花样纹路,其余实在做不了什么。”

    何大媳妇啧啧称奇:“原来寇相公家中竟是你家娘子主外当家。真是难得。”

    寇清昼眼眸温润,颇有礼节地淡笑一声,“惭愧。”

    何大媳妇挥挥手,爽利笑道:

    “没有。寇相公心胸宽广哩。我认识不少女人比自家丈夫强的,那些男人们怕坏了名声,宁愿把女人锁在家里,也要自己在外头打肿脸强撑。寇相公比他们可强多了。”

    你来我往,两人已经聊到八丈远的话题上去了。舒灿歌愣在当场,再也插不进半句。

    寇清昼从袍袖中掏出一张绣着墨竹的手绢,递给她。

    见她没反应,他微微一笑:“怎么,要我帮你擦么?”说罢,他盯着她,欺身过来。

    舒灿歌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接过手绢,低头擦了擦嘴唇。

    衣袖被轻轻扯动,她转过头去,小女孩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笑意与羡慕:

    “姐姐,大哥哥对你真好呀。比我爹对我娘还好。”

    *

    快到人定时分,何大才带着石料回来了。

    他打着赤膊,背上的汗水干了又湿,精疲力竭,肩上扛着挖石的锄头。

    三个孩子已经睡下了,妇人将灶头上热着的剩饭端了出来。

    “今天一切都还顺利吧?”何大媳妇眉宇间隐隐忧虑。

    何大就着鸡汤,哧溜哧溜地将米饭咽下,又扒了一口野菜香干:

    “只比预计晚了一个时辰,就把张老五吓得开始说胡话。”

    “该不会真是鬼祟吧?那种地方,哎,你们就不该挖到这么晚……”

    何大放下海碗,瞪了自家媳妇一眼:

    “咱们凭力气本事挖矿赚钱,怕什么牛鬼神蛇?张老五那怂货,就是胆子小!”

    说罢,又瞄向后院,“三个娃都睡了吗?”

    何大媳妇点头,他又问:“那舒家娘子呢?”

    “和她相公一起先回客栈了。说是让我们明天一早将石料运过去,他们便将余下的钱款结了。”

    “她相公?”何大有些意外。

    何大媳妇点点头,满眼艳羡:

    “你是没瞧见,今日那对小夫妻有多恩爱。人家男的俊,女的秀,家里还经营着那么大一家窑场,关键是那寇相公又温文又和气,由着他家娘子掌家。”

    何大愣了半晌,笑道:

    “这有什么,我们家难道不是你在管吗?你呀,就是瞧着那寇相公白面书生似的,觉得人家温和好说话。但我总觉着,那位相公不似他表面上这般良善模样……”

    何大媳妇捶了他一下:“你怎么也嫉妒上了?”

    何大笑了笑,扯过她坐在自己膝头,“吧唧”一声响,亲在她红扑扑的脸蛋——

    “我才不嫉妒谁,我家娘子又会管家又会疼人,能娶到她是我何老大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妇人嗔他一眼:“小声点,别吵醒孩子们。”

    四周蝉鸣阵阵,夜风送来满架瓜果清香,明月高悬,清辉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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