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平旦,何大如约将石料运来。舒灿歌清点后,确定共有一百石。

    钱款交接后,提前雇好的骡帮将石料装运到骡车上,车队一行出了县门,顺着官道一路返程。

    第一次来时打杭州府过,敬古斋的李掌柜外出去了,返程时,舒灿歌见缝插针地抽出一点时间,又去了敬古斋一趟。

    进了门,说明来意,伙计请她稍等片刻,说是掌柜的正在与另外一位瓷器卖家会面。

    竹片百叶帘后隐约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似乎是素贞的丈夫李新。伙计忙着招呼客人,她便悄悄朝靠近竹帘,侧耳去听。

    “李掌柜,您可看清楚,我这是老祖宗墓里挖出来的宝贝,宋代官窑瓷。您看这香炉,云足螭耳,釉质凝腻,一看就是货真价实的宋代汝窑瓷啊!”

    另一人轻蔑一笑,“好了,李四,咱们好歹还算同姓本家,明人不说暗话,你耍心机也别来我敬古斋,只管去你明州城文王庙街骗骗那些外地愣子得了。”

    李新面色一阵白一阵红,李掌柜将眼窝处的一副玳瑁边叆叇取下,郑重地用锦盒收纳起来,转头又对他说:

    “你若是未曾用这歪路子做旧,只怕这香炉还值个十两银子,如今让你弄得这般不伦不类,哎,我肯出五两银子也是看在你家娘子的面上。”

    李新面色难看,被识破的愤怒和羞辱让他难堪不已,高声嚷道:

    “姓李的!你假模假样戴个破单片,不识货便罢了,何苦还要诋毁我的东西!”

    舒灿歌连忙往右靠几步,又背过身子,只听得身后哗啦啦一阵竹篾响动,李新用白布裹着刚才端进去的香炉,拂袖而去。

    他怒气冲冲,走得极快,撞到了正在赏玩瓷器的店里买家也不道歉。还好伙计眼疾手快,扶住了买家手中的玉壶春瓶,才没摔了。

    伙计忍不住冲他背影吼道:“走路没长眼啊!”

    李新顿住脚,转身朝敬古斋的门楣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那面目凶恶刻薄,全没有读书人的风度。

    而舒灿歌这也才看清正脸,此人果然就是阮素贞的丈夫李新。

    伙计气不过,还想出门理论,却被从后厅走出的李掌柜拦下了:“算了,咱们打开门做生意,没必要跟这种人计较。”

    掌柜是一个身形瘦削、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舒灿歌将素贞托付的两枚瓷片递给他。

    李掌柜打量片刻,开了价,两枚一共十两。

    “掌柜的,这片的釉面上带着紫斑,可算少见,您看看,这价格可否再高一点?”

    那细腻的白釉上点着一抹紫,仿佛洇染的朱墨,灵动飘逸。

    李掌柜看她一眼,有些吃惊,想不到她身姿纤弱又是女子,竟对瓷器还颇有鉴赏心得,他自然是看中了这片瓷上的绛紫斑点,但故意不提,想压压价。

    既然被点破,他也就只好道:“唔,那就再添一点,两片一共十五两银子吧。”

    舒灿歌微笑点头、见好就收。

    两人银货两讫后,她装作无意地问起:“掌柜的,刚刚同你在后厅争执的人是李四吗?”

    “你也认识他?”

    “我是从明州来的,李新他哥哥在明州开窑场,小有名气。”她话锋一转,不再继续聊李新的事,而是说起自己:

    “我也是跟别人一起上山挖片,偶然得了这么两片好的,听朋友介绍,说您这间敬古斋是浙江最厉害公道的古玩铺子,这才揣着它们赶来。”

    舒灿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上一副敬仰赞叹的模样,虽知道对方有恭维的成分,李掌柜也很是受用,于是笑道:

    “想不到我敬古斋的名号不止在杭州府,连明州府都这么响亮。”

    舒灿歌点点头:“那说回这李四,听说他家的窑场规模不大,似乎已经是江河日下、岌岌可危的地步,但没想到从去年腊月开始,连着出了几只冰裂纹好瓷。”

    “哼,这小子命好,许是找了一个技艺高超的匠师替他烧瓷。不过,他心思不正,竟然将这冰裂纹瓷做旧,试图拿来诓骗我。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因先前李新理亏还唾骂自己铺子,李掌柜心中本就有股暗火,如今见有人自称是明州人氏,又认得李新,他眼珠一转,装出神秘兮兮的样子,低声道:

    “这混蛋大老远跑杭州来,据说是为了燕春楼的花魁娘子。”

    如春雷在耳边炸开,舒灿歌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李掌柜继续添油加醋地说道:

    “这李四一掷千金为红颜,可潇洒过后现在却身无分文,只好动这些歹毒心思。”

    李掌柜说到此处,顿了顿,冷笑连连:

    “真是赖汉配好妻!他娘子来我这里当过几次东西,顶温柔贤淑的一个女子,怎么就配了这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玩意儿!若不是看在她的份上,我早就让人将李四这混账一顿打,丢到大街上去了!”

    素贞曾说,丈夫李新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秋闱,去了明州城外的昭觉寺读书学习,是故连她辛苦怀着孩子也无法相伴。

    舒灿歌正奇怪怎会在杭州府遇见李新,听了李掌柜的话心中豁然开朗,随即而来便是怒气沸腾,窜上天灵。

    她一口气冲出店门外,满脑子只想把这负心王八蛋拎出来,五花大绑押回明州,打死他给素贞出气。

    但见人头窜动、人潮汹涌,哪还有那王八蛋的影子。

    肩膀被人拍了拍,她转头,寇清昼正微笑着看向她,将手里一袋冰雪冷丸子凑到她面前:

    “刚才的事,我也听到了。你吃点冰雪丸子,消消气。”

    舒灿歌摇摇头,咬牙切齿:“我才咽不下这口气!素贞在李家吃了这么多苦,还怀着他的孩子,他怎么能做出这样薄情寡义、猪狗不如的事!”

    “那你打算怎么做?”

    她气得头顶冒烟,寇清昼却神色淡然,像是见惯了这种腌臜事。

    “我马上就去那什么燕春楼,那王八蛋一定会回去!”

    “你那几车从淳平县好不容易拉回来的石料,你就不管了?”

    舒灿歌一愣,心头陡然像被浇了一盆冷水。见她稍稍平静,寇清昼继续说:

    “你家窑场尚且自顾不暇,马上就要被郑公公夷平做坟地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

    “素贞是我朋友,我必须帮她。昌盛窑要保,李四在杭州的事也必须查清楚。”

    舒灿歌冷静下来,斩钉截铁地说着,同时思考对策。

    片刻后,她抬眸看去,神色犹豫:“大人,能不能拜托你……”

    像是知道她的心思,寇清昼笑了笑,将冰雪丸子塞到她手里,淡淡道:

    “我留在杭州,查查那李四和燕春楼花魁的事是否属实,或许是掌柜的信口胡诌也说不定。你先安心回明州起炉烧瓷,过段时日等我查清了再回来说与你听。”

    *

    回了明州后,修内司的人果然已经到了,听说是在官驿落脚,由许知府陪同介绍,接下来半个月便会在明州各县域展开遴选。

    舒家的昌盛窑也开工了。

    工人们忙着碎石、练泥、拉胚、修整、点火、砌砖……大家在舒灿歌的带领下各司其职,昌盛窑好久没出现这样热火朝天的景象了。

    舒煊平负责核算开销,这几日经常忙到深夜。舒灿歌一连几日都宿在窑场,胡瑶芝也主动送了饭菜来。

    舒家众人虽不明言,但大家心有灵犀地绞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素烧差不多了,取出来看看。”

    这日,舒灿歌正和工匠观察着窑炉里的火候,商量着接下来的步骤,却听见有人叫她,说是阮素贞找她来了。

    她赶紧跑出去,素贞一身麻灰色衣裳,局促地站在院子里。

    短短一旬不见,她的肚子似乎大了许多,上次见面还不甚分明,现下看来,挺着肚子的素贞似乎十分吃力。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山路本就不好走,你还怀着身孕,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

    舒灿歌扶着她坐下,倒了水,半是心疼半是埋怨。

    阮素贞双手握着茶杯,将水喝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没事。我知道你忙着准备天家选瓷的事,本不该这样急着来找你,但家中这几日实在急需用钱,我这才……”

    舒灿歌这才想起,先前在杭州府卖那两枚瓷片的钱她还没给素贞。

    一是回来后窑场事务繁忙她脱不开身,第二则是关于李新的传言,她想等查清了再去找素贞。

    “怪我!一时忙着自家的事,倒把这件事忘了。”

    阮素贞笑得温婉:“没有,是我打搅了。”

    “我一会儿回家中一趟,取了银子晚些时候就送到你家可好?”

    对方点点头,她想起李新的事,忍不住问道:

    “上次听你说,李四哥去城外昭觉寺读书去了,何时去的?你之后可去寺里见过他么?”

    阮素贞点点头,娇羞笑道:“他是上个月廿二走的,禅寺清苦,我原想着给他送些吃食,但相公说影响他用功,又担心我身子,叫我别费这些心力。”

    顿了顿,她有些好奇:“怎么,你如何突然问这个?”

    舒灿歌连忙遮掩,只说:“我也是见你辛苦。李四哥去寺里读书,李四他哥嫂还有你婆婆他们待你可好?”

    “好,婆家人都待我挺好的。”

    妇人垂头,嘴角虽勉强勾起,但眼睫盖住了眼底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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