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犯臣范时安与毛忻等人的囚车上了路。

    毛忻在任明州知府时,对当地百姓极尽搜刮之能事,可谓敲骨吸髓,一夕成为阶下囚,引得无数明州百姓争相围观,将集市围得水泄不通。

    各种烂菜叶、臭鸡蛋通通往几人脑袋上招呼。

    舒煊平也去集市看了,倒没有扔什么东西,只远远地跟着周围人骂了几句。

    就是这个毛忻,当时在明州做知府时为了榨取油水,增加了不少赋税,瓷器行当也在其中。

    八年前,父亲杨觉述因繁重的赋税发愁,一朝醉酒后跌入窑炉,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范时安任浙江都司时,因着朝中柳阁老的势力,对其旁支刘家多有庇护。其走私茶叶、丝绸和瓷器中,这瓷器便多出自荣兴窑。

    现在走私案一出,虽说明面上是范时安等人按市价从市场上采买的刘家瓷器,但暗地里两家是否有勾结却怕是经不住细查。

    也是因此,那些前些时日不收舒家瓷器的商户,也嗅到了一丝危机,怕刘家就此倒台,又争先恐后地找到舒家签订契书,其中便有那个张记瓷行的掌柜。

    但,寇清昼却就此打住了,并未再追查下去。

    这让南河总督赵烨一时有些琢磨不透。

    也许是因刘家才在天家选瓷中得了“贡瓷”的名号,不敢立刻打天家的脸,又或许他也是忌惮柳阁老在朝中的势力?

    不管怎样,赵烨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虽说自上任以来,他并未参与朝廷党争,亦不愿成为某某的私人,但在外人看来,他是柳阁老的门生,自然该为其利益站台,若刘家真在这次走私案中被牵连,他也不知是帮还是不帮。

    就这么想了一路,押送的行列终于到了城外长亭处。

    十四名锦衣卫身着暗金纹路黑袍,腰间配刀,但为首的却不是寇清昼。

    赵烨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对方不在这十四人中。

    谭栋朝他走来,行礼道:“总督大人就此别过,接下来,犯人就交由我们押送吧。”

    赵烨:“有劳上差,万事小心。”

    顿了顿,他才问:“寇五爷怎么不在行列中?他是已经提前回京了?”

    谭栋方正的脸上涌现出笑意:“没有,他还待在明州。”

    “是还有什么未尽之事么?”

    赵烨的语气里有不易觉察的紧张,毕竟他才见识了这位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厉害,请神容易送神难,他还是希望此人能早一刻离开他的管辖之地。

    谭栋继续笑呵呵地答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接一下自个儿的新娘子。”

    一向庄穆持重的南河总督立时呆立当场,喉咙里险些发出“啊?”的一声惊讶,还好为官多年的风度堪堪压住。

    *

    午后,舒灿歌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发呆。

    阳光斑驳,风移影动,红艳艳的石榴花瓣簌簌飘落。

    “在想什么?”

    男子清朗含笑的嗓音忽然出现在耳边,舒灿歌侧头看去,寇清昼俊美无俦的脸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和光融融,他眼底惯有的冷清也消减几分。

    舒灿歌双手环抱膝头,绯色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摆动,鬓角的碎发撩着耳垂,痒痒的。

    她将碎发绕到耳后,闷声道:“没想什么。”

    寇清昼瞄向庭院角落,装着瓷器的箱箧靠墙码放整齐,还有两箱子是舒家的陪嫁。

    他听说了刘家在得了贡瓷的称号后在城里搞垄断的事情,将佩刀解下,也学她一样靠着石榴树坐下:

    “娘子技艺了得,烧制的器物巧夺天工,他们不收是他们没眼光。”

    舒灿歌微微睁大双眼,白玉似的小脸霎时红得像煮熟的螃蟹,脑袋里回荡着那一声“娘子”,半天才开口:

    “大人,你……”

    “我都已经叫你娘子了,你却还叫我大人,是不是有些生分了?”他眉眼弯弯地盯着她,“或者,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清昼?她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却发觉叫不出口,摇摇头说:“我们还没成亲呢。”

    “说到成亲,下个月初六是好日子。”

    她怔怔抬眸,寇清昼也正看着她,眼睛亮若晨星,笑意灼灼,像簌簌落下的绯红色石榴花瓣。

    “这么快……”舒灿歌喃喃,“那不是还剩下不到一个月?”

    “我手上的事办完了,也不能一直留在明州。回京城,光路上就得花上半个月。”

    舒灿歌默默地轻点了一下脑袋,便又听得对方说:

    “你后来呈上的那两只瓷器,修内司的公公看了,赞不绝口,以后,你家便是钦点皇商了。”

    舒灿歌激动得脱口而出:“真的?”

    寇清昼笑着点点头:“即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郑公公,也不能再插手你家的窑场了。”

    少女眼眶里泪光闪动,紧紧咬住下唇——她终于做到了,她护住了昌盛窑。

    良久,她才开口:“其实那两只瓷烧得不算上好,只得紫青二色,钧瓷自宋朝以来,一向以紫红交融为上品,但无论如何,能得天家青眼已是极大的幸事。”

    “紫青或紫红并不重要。”寇清昼淡淡开口:“瓷器并非圣上所好。”

    舒灿歌抬眼看他,眼里满是不解。

    “倭患一旦肃清,海禁之策便会解开,与外藩夷商的贸易往来便会重新展开,而瓷器中,他们尤其偏好的便是这色彩变幻的钧瓷。”

    “两个月前,宫廷修内司与自满剌加国来的商人谈妥了一批价值两百万两的瓷器交易,后续明州、越州的官窑亦会重燃,而你家的窑场会并入官窑,你舒家的工匠此后便是为天家做事,你掌握的釉料秘法亦是舒家主动献给圣上的良方。”

    寇清昼一席话说得不急不缓,她却越听越心惊——

    他好似知晓一切,洞察一切,又在引导一切。一路助她、护她、引导她,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之前说,要她以身相许作回报,神态散漫,语气轻浮,但她不认为对方是一个贪慕美色的孟浪公子……

    “别怕,还是跟从前一样,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

    耳畔传来寇清昼的声音,低沉安稳。

    她垂眸轻声“嗯”了一声,迟疑了片刻,开口却问了其他的:“大人……”

    见对方挑眉,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她便改了口,学了谭栋对他的称谓:

    “五爷,今日被送出城的囚犯,毛大人、范大人他们都是你抓的吧?”

    他颔首答复,少女清丽的小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情:“看来你在京城当的官比我想象中还要大。”

    寇清昼摇摇头:“不是这样算的。难道我捉了两位大官,我的官职就一定比对方高一等吗?你可知上谏天子,下参群臣的六科左右给事中连正七品文官都不是。”

    舒灿歌不明白这些京城官场中的弯弯绕绕,似懂非懂地发问:“那,你的官位是这个什么给事中?”

    寇清昼又摇头,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目里有促狭笑意:“御史大夫须得是饱读诗书的道学先生,我看起来像吗?”

    舒灿歌闻言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诚实摇头。

    他笑意愈浓,“对,我于文墨之事并不擅长,只是皇城中的一个兵痞罢了。”

    舒灿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可昨日有人告诉我,你是皇帝座下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眼底的笑意瞬间凝结,片刻后那抹笑意便隐没了下去。

    “哦?那他还跟你说了其他哪些关于我的事情?”

    说你拜了当朝奸宦作干爹,与亲族决裂,党同伐异、戕害忠良,还跟当朝六公主关系暧昧,全靠一路攀附裙带关系才有了如今地位。

    舒灿歌心里想着,却也不会将这些话说出来。

    “我原先以为五爷只是寻常官差,不过是京城来的,知府大人才会对你另眼相待;如今我想知道,位高权重如五爷,为何会愿意以正妻之礼迎娶我?”

    寇清昼一双眸子墨色沉沉,淡淡地盯着她:“你觉得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做我的妻子?”

    舒灿歌一怔,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又冒了出来。

    年少时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寻找烧瓷技艺和釉料秘法,一路上,她见闻颇多,学到的也多。

    现在,她会烧制瓷器,会调制釉料,有一门技艺养活自己,连父亲复烧钧瓷的愿景她也实现了一半。即使昌盛窑没有被纳入官窑范畴,她也有把握能管理妥当。

    她眼神清澈,“我自然不会轻看自己,但……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千百年来,世间的约定俗成便是如此。”

    寇清昼轻声一笑,“好。那我告诉你,我也并非朱门。”顿了顿,他又勾了勾唇角,眼底笑意却如寒霜:

    “想必你那位朋友还与你说了我在京城的其他种种事迹。但由别人来说,总少不了添油加醋,你若怕我是不明不白将你拐到京城,我便借此与你说开了——”

    舒灿歌感受到对方突然的冷漠与疏离,一声不吭地垂眸,他继续道:

    “宁安公主对我有意,想招我作驸马,但我一旦做了驸马,按照我朝惯例,手中实权只能拱手让人,到时候陛下只会给个翰林一类的闲职给我;我先前说过,我是个粗人,讨厌那些满口理学的道学先生,所以,我只好寻个理由驳了公主这份情思。”

    舒灿歌心中一沉,想起先前告诉她此番讯息的赵无忧也是这般分析。

    如寇清昼这般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只等总指挥使一退位,他便能坐稳北镇抚司首座之位。

    京城中称其贪慕权势胜过身家性命,纵使公主再如何千娇百媚,驸马爷的皇亲身份再怎么贵重,他也不会考虑。

    良久,舒灿歌才涩声开口:“那,你为何选中了我?”

    只听得对方一声冷笑,旋即懒散开口:“我在京中的名声不太好,那些世家名门自诩清贵,都不愿将女儿嫁与我。”

    舒灿歌隐约察觉到这人语气中的自嘲,对方沉默片刻,又道:

    “你若是觉得受了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回想这近两个月的种种,是他在天家选瓷中多次相助,甚至在海岛上舍身相救,且他抓捕的毛知府和范都司一流也的确是贪官污吏。

    她不知道他为何在京城中会声名狼藉,但——

    少女抬起眼帘,一双如水般清澈平静的眸子看向他:

    “寇五爷帮过我和舒家许多回,无论是承恩以报,还是遵守先前的约定,我舒灿歌都自愿嫁与你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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