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里,寇清昼喝了些酒,白玉般的脸上泛着淡淡红晕,靠着车厢小憩。

    睫毛纤长,鼻梁挺直如玉管,薄唇如涂朱。

    他生得过于好看。

    是那种无论冷淡孤高,还是偶尔流露出浪荡邪气,都不会折损的好看。

    忽然,车身微微颠簸,他似是被打搅,睁开眼来。

    舒灿歌连忙转过视线。

    寇清昼的眼神在短暂的迷离后立刻清醒过来,他掀开窗边的帘布看了看。

    夜风吹进,她闻到了飘过来的淡淡酒味。

    他抬起眼帘:“你坐那么远做什么?”说着朝她招招手,轻声说:“过来。”

    舒灿歌乖乖移到他旁边,才坐过去,便猝不及防地被那人抱入怀中。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对方的下颌轻轻抵在她的乌发间。

    她听见上方传来男人散漫的一声轻笑:“别动。”

    脸颊刚好贴在对方的胸口,她可以听见胸腔中有力的心跳声,随着呼吸逐渐变得平和;而鼻尖是小叶紫檀和酒气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半晌,他褪下手腕上的佛珠,修长的手指捏住珠串,长睫下,眼中神色晦涩难明。

    这些年,他杀了许多人。有的死不足惜,也有的罪不至死。

    但这次回京,他所谋之事,又会让成百上千的人送命,该死的、不该死的……

    “送给你。”

    寇清昼将那串佛珠递到她眼前,舒灿歌瞥了一眼问:“为什么要送我?”

    “我戴着它也无用了。送给你或许还能保平安。”

    *

    翌日,他们从泰州码头出发,而后,光水路就走了十三天。

    一开始舒灿歌还能饶有兴致欣赏沿途风光——天气晴好,碧波荡漾、白头翁贴着水面优雅飞过,洁白的翎羽划出一道浅浅的波纹。

    可没一会儿,她就开始犯晕。

    小桃扶着她进船舱里休息,又煮了清茶给她喝,但她还是昏昏沉沉的,后来几乎有十日都是觉着身子疲乏,只好躺在船舱里休息。

    寇清昼怕她闷着更觉得不舒服,就坐在她榻边陪着她,偶尔也会说一些京城里的事。

    比如,他许诺会带她去弦歌楼听曲,去摘星楼赏月,去太明池看水。

    风从水面擦过,从半开的舷窗吹拂进来。

    舒灿歌静静地听着,因身子虚弱的缘故,一张小脸越发显得苍白,像失去光泽的瓷娃娃。

    她睁开眼睛盯着他,忽然说:“五爷,我想听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他似是一愣。

    舒灿歌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阴影:“你是怎样长大的,身上那些伤又是怎么来的。”

    寇清昼沉默片刻,将她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淡淡道:“那可是一段很长的故事。”

    她以为他不会说了,安静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我父亲曾经是将军,我十七岁就随父亲一同去边境打仗,后来,我们父子得胜回朝,我被当时的皇帝,就是先皇穆清帝,封为奋威将军。”

    舒灿歌睁大眼睛,似乎起了兴致,从恹恹的神色中挣扎起来,“你还做过将军,那不是很威风?”

    寇清昼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并不回答,忽然问了一个让她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知道甘风堡之变吗?”

    舒灿歌思索片刻后,点点头。

    那应该是九年前,先帝御驾亲征瓦剌,在甘风堡不敌瓦剌骑兵,战败而亡。

    “当今圣上继位后的第二年,我与父亲又率兵护送使臣前往瓦剌议和。后来,两军谈判失败,战斗一触即发。”

    他的神情起了变化,目光中是回忆起往事的悲凉,但只是一眨眼,就掩饰下去。

    “父亲败走赤城,大军也近乎全军覆没。为了赎回赤城,朝廷后续又多支付了白银一百万两。”

    彼时舒灿歌才十岁,京城又离得那样遥远,她只是隐约记得那位大败的将军似乎姓萧,还是个太祖皇帝时期封赏的侯爵。

    “再后来,就是龙颜大怒。皇上降罪下来,萧氏一族,满十四的男丁一律问斩;不满十四的和其余家眷,流放崖州。”

    舒灿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寇清昼那时已经满十四了,为何逃过死罪?且他现在为何姓寇,又不姓萧了。

    像是看透了她的疑惑,那人轻轻一笑,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剩下的明日再讲罢。”

    “不要。今日事今日毕,你既起了头,就得把故事讲完。”她少见地有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好吧。”他装出无奈的神情,接着说: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没死在赤城之役中。我摔落悬崖,活了下来,却因此失了记忆,辗转流落到沙洲,在本地土司的卫所中卖命。”

    “又过了四年,安王奉命巡视关西七卫。那时,我所在的沙洲卫正与赤斤卫共同剿匪,那次的匪患很难对付,我杀了很多人,但那些人就像漫天的黄沙,根本杀不完。”

    舒灿歌能想象到当时茫茫荒漠中的惨烈厮杀,虽是耳朵听到的往事,心底也有些惴惴。但见寇清昼神色如常,继续说:

    “是安王殿下的部队赶到,替我们解了围。他还提拔我为他的亲兵。”

    “后来,安王受封,前往泰州就蕃。我不杀沙漠里的骑兵了,改杀倭寇。”他轻描淡写地说:

    “不知道哪一天,我忽然就想起来了,我是罪臣定远侯萧衡的儿子。于是,我去了京城,见了皇上,说明了一切,认罪。”

    顿了顿,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叹道:

    “当今圣上悲悯仁厚,赏识我多年战功,又得寇公公的保举,我才得以在锦衣卫中谋了个千户的职位。为了报答寇公公的大恩,我拜了他为义父,姓氏也一并改了。”

    故事讲完了,舒灿歌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想起他背上和胸口的可怖刀疤,明白他已经将这个故事做了不少简化。

    相比之下,她虽然也在年幼时失去了双亲,但仍有外祖父和哥嫂的爱护。她想象不出他经历过的悲痛与绝望,也想象不出他是如何抚平这些伤痛,才能这般云淡风轻地同她说起。

    沉默良久,她小声问:“你不恨当今皇帝吗?”

    “不。”他笑了笑,目光转到窗外,水面静谧,被船只推开一圈又一圈涟漪。他面色从容且平静:

    “罪臣萧衡贪功冒进,致使城池失守、大军溃败,陛下圣明烛照、裁断得宜。”

    *

    回京已有三日。

    船上颠簸了太久,她一时缓不过来,昏昏沉沉的,连在进城的马车上都神色恹恹。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停在寇府前,她恍惚听到门房和丫鬟出来迎接。

    小桃搀扶着她下了马车,寇清昼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她吃了一惊,连带脑袋里也醒了神,压低声音叫道:

    “做什么?!放我下来!”

    “夫人奔波累着了,后面几日不要去房里烦她,知道了么?”

    那人却依旧把她抱在怀里,双臂紧紧箍着,眉眼冷冽,沉声吩咐着一旁的丫鬟们。

    “是。”

    等他身上月白长袍的衣角消失在廊庑尽头,丫鬟们才敢抬起头来,叽叽喳喳开始议论着:

    “刚才新夫人长什么样儿,你们瞧见了吗?”

    “没呢。主子一把就把人抱起来了,只瞅着身子倒是小小巧巧的,样貌是一点儿没看清。”

    又有人奇道:“这去一趟江浙,竟从那般远的地方带回来一位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出身。”

    接着有人笑起来:“我刚才瞧见另一辆马车上似乎是嫁妆,也不是很金贵,颇有些寒酸,像是小门小户的陪嫁。”

    “主子娶妻这事儿,等明天传到宁安公主和国公府姜家小姐那处,两人得多伤心呐。”

    丫鬟们正聊得起劲,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成天偷懒不干活,主子回来了还这般惫怠,还有闲心在这儿嚼舌根,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想领这个月的月钱了是吗?!”

    见是苏婆子来了,满脸严肃,几个丫鬟连忙哀求认错,“苏嬷嬷,我们不敢了,您老高抬贵手,这次就放过我们吧。”

    苏嬷嬷却不买账,只冷冷道:“先去干活,做好每个人分内的事。你们要赏要罚也不是我老婆子说了算。”

    丫鬟们只得低头可怜兮兮地应了“是”,随后散去。

    *

    休息了两日,舒灿歌晕船的症状才消解。

    连小桃也说,若是她还跟之前在船上那样恶心犯困,都疑心她是不是有了身孕。

    舒灿歌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幸好后续再也没那些症状,且她暗自忖度,也不会那么快怀上吧。

    这日清晨,她醒来时寇清昼已不在府中。

    这是她回寇府的第三日,小桃给她端了水,又伺候她穿衣洗漱。

    “姑娘,我看那些大户人家的官家太太都少说有两个大丫鬟贴身伺候。”

    舒灿歌思考了一下:“你一个人又要帮着我穿衣又要帮我梳头,是有些累。”

    “我可不是喊累。”小桃笑着,替她梳好了头发:“不过,府里有个叫瓶儿的丫鬟,竟也是明州人士,且性子沉稳,生得清秀,是个不错的人选。”

    “你连这些都打探好了?”

    小桃正色道:“姑娘,您不知道,第一日我来府里就被吓到了。咱们这位姑爷可算得上家大业大,宅子有十亩,园子有六亩,还有一个池塘。”

    舒家的宅子,住了他们三世同堂也不过两进。

    小桃又报了府中丫鬟小厮各多少个,还压低声音:“我问过苏嬷嬷了,姑爷府里并没有养通房或者姨娘。”

    舒灿歌一怔,片刻后笑着戳了戳小桃的脑袋:“行啊你,这短短三日就把府里的地皮踩熟了。”

    小桃摸摸脑门,笑道:

    “我就随便打听了一下。姑爷不是让他们这三天不要来打扰姑娘休息吗,现下苏嬷嬷已经把众人叫到院子里集合了,说是一会儿要拜见咱们府上的主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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