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素贞一身白衣,奄奄一息伏在地上,像一捧随时快要消逝的雪。

    她的双肩在止不住颤抖,黑发散乱,遮住面孔,片刻后,突然爆发出像哭又像笑的尖啸。

    月色被划破,月光冷如霜。

    寒夜里,冷风刺骨,李新手里却已经满是汗水,几乎要握不住手里的刀。

    结发数载,一开始那个自称静圆山人的老道找上门来时,他也犹豫过。

    他虽不爱妻子,但其腹中所怀婴儿,亦是他李家的血脉。

    可那老道半是威逼半是利诱,说他若不照办,得罪的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况且,有了九千岁提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还怕以后没有娇妻美妾、子嗣成群吗?

    李新本就荒废了学业,骗家里说自己在寺庙着潜心研读,实则已经散尽钱财,做起卖假坑人的勾当,前阵子还因付不起钱,被燕春楼的鸨母赶了出来。

    “李四爷,无毒不丈夫呐,有时候该心狠时必须得心狠。”静圆山人抚着一把山羊胡,细长的眼睛恍然一瞬如蛇瞳,循循善诱。

    李新咽了口唾沫,狠下心肠,点了点头。

    他一步一步朝曾经的结发妻子走去,利刃高高举起,寒月的冷光在刀身上映出他扭曲可怖的面容。

    突然,疾风骤起,一道黑影从屋檐上飞身而来,一脚踢中李新前胸,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叫,人已经被踢飞到枯树上,重重摔下。

    短刀跌落,发出冷冽的坠地声。李新捂着胸口,踉跄着起身,旋即吐出一口鲜血。

    看到自己的血,他才惶惶然吓得尖叫起来,抬头直视前方,寇清昼一袭玄衣,面目冷肃,浑身煞气。

    寒风吹起他肩上的云豹氅衣,猎猎作响。

    “你、你是谁?!”李新嘶吼着。

    悄无声息地,一队黑衣黑袍的锦衣卫出现在巷口,他们不知从哪儿来的,像夜色中忽然渗出的墨。

    寇清昼抬手,沉声:“将此人拿下。”

    两名锦衣卫旋即上前按住了李新,后者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抬起头,双目圆睁,胡乱地尖叫着:

    “我是九千岁的门人,国子监的贡生,你、你是谁,竟敢袭击我?你凭什么抓我?!”

    “就凭你身为生员却贩假狎妓、秋闱舞弊、炮制巫蛊之术、杀妻灭子……这些,够了吗?”

    寇清昼神色淡漠,每说一个字,李新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直至抖如筛糠,瘫软在地。

    谭栋一个箭步上前,像拎小鸡仔一般,徒手就扯着李新的衣领,将其提了起来,恶声恶气:

    “有什么话,留到诏狱里对刑吏说吧。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李新脸色一片灰败,双目怔怔地睁着,先前吐出的鲜血在寒风中迅速冷却,凝结在嘴角。

    *

    昨日,经过一连七日的悉心调养,素贞才慢慢苏醒,虽身子依旧羸弱,但已能清醒第开口说话。

    她所述的冤情,便是其婆母陈氏与哥嫂,也就是宅子里所有人,合起伙来掉包了她刚出世的孩子,换成了剥皮后的黄皮子。

    而她的孩子,听那道人的口气,是一出生就被杀死,制成了替九千岁守陵墓的阴童子。

    “求求你,灿歌,你帮帮我,我的孩子他不该死,他不该死啊。”素贞讲完这一切,终于扑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舒灿歌红了眼,流下泪来,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对方。素贞的冰冷的泪水顺着鬓发,滴到她的脖子上。

    一旁的寇清昼沉思良久,才问:

    “李夫人,如果这件事你丈夫李新他知道,更甚至参与其中,你又当如何办?”

    阮素贞一怔,憔悴的神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我夫君是饱读圣贤书的文人,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事!”

    舒灿歌握住对方骨瘦嶙峋的手,“素贞,你还信他?!还是说,你不信我?”

    刚才,她已将自己在杭州撞见李新与花魁厮混的事如实告之,并说出自己早就想劝其与李新和离,只等她生下孩子,将身子调理好。

    哪想到却出了更骇人的惨剧。

    素贞双眼中又涌出泪来,面色凄然:“灿歌,我信你。可四哥他、他即使变心,我肚子里的仍是他李家的骨血,他怎会做出这种残害自家子息的事来?”

    寇清昼站在窗前,夜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入,烛台里灯火轻摇,他静静地看着抱作一团的两人。

    舒灿歌抬眸,视线对上他,忽然想起,当初对方从杭州搜集到李新在青楼寻欢的证据,却问她:

    “你确定要告诉她吗?”

    当时的她先是疑惑,随即坚定点头:“当然。李四他卑劣、无情、虚伪,还放任李家人欺负素贞。他配不上素贞,素贞应当与他和离。”

    少女眼神清澈如泉,点漆的眸子干净得不染杂质,仿佛在她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能相混,也不容许相混。

    现在,舒灿歌似乎明白了寇清昼当时问她的含义。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寇清昼面上一片平静,声音也沾上几分风中的萧瑟与冷意: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然李夫人不愿意相信,不如与我赌一赌吧。”

    *

    “素贞,你没事吧?”

    巷口,舒灿歌守在马车旁,见素贞失魂落魄地走来了,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

    事前,寇清昼将一方护心镜交于她穿戴,所以当时李新那一刀并未刺中。

    但白衣女子的手凉得像一块冰,脸上泪痕斑斑,双眼满是血丝,像被抽空灵魂的木偶。

    小桃担忧地说着:“姑娘,外面风大,先让阮姑娘上马车吧。”

    舒灿歌扶着素贞上了马车,放下车帘,马车平缓启程,她将手里捂热的汤婆子揣到对方手里:

    “别伤心、别怕。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哭过了就好了。”

    她用手轻轻拍着素贞瘦弱的肩,语气坚定:

    “我在这里。李四已经被抓了,接下来那些害死你孩子的人一个一个都会付出代价。我和五爷会帮你讨回公道。”

    听到挚友的安慰,阮素贞抬起头来,见对方也是一副红着眼的憔悴模样,却还要强作镇定地安慰自己。

    她已流了太多泪,眼中干涩,喉头喑哑,但她不能哭,从现在开始,她一滴泪都不会为那个该下无间地狱的渣滓而流。

    *

    腊月廿二,是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寿。皇帝一片孝心,为其在京城举办圣寿节。

    宫里聚集了一百名同样今年满六十岁的老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因圣上慈恩福泽,被体面隆重地请进宫,在圣寿节上向太皇太后贺寿。

    这本应是京里最热闹的事,茶楼饮茶的众人却说着另一桩事——

    “听说了嘛,昨日圣寿节,圣上从宫中起驾,去京郊法华寺为太皇太后祈福,中途却冒出一女子,拦下御辇,手持诉状,声声泣血,称有冤要诉。”

    众人议论道:“嚯,自太祖皇帝建/国以来,这当街告御状的可真是少之又少,听说不论是否有理,都得拖下去挨一顿板子。”

    茶客点头,“不错,那女子是得依律挨上二十板子。但就在仪鸾司要行刑的当口,有个年轻后生又挺身而出,说这女子刚被婆家害了,身子扛不住,他愿意替这女子挨板子。”

    众人慨叹:“这男子倒是重情义。”

    有人钻出头来,斜眼暧昧笑道:“这男的莫不是她相好?”

    堂下一阵哄笑,笑罢,才又有人想起似的追问:“说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们,这女子如此拼命,其所申之冤究竟是什么?”

    众人的眼睛都好奇地看向先前起话头的茶客,那人却故意吊胃口,只说:“我也不甚了解,只知道这审问和抓捕是交给北镇抚司去做的。”

    “竟然连陛下手中的锦衣卫都出动了,一定是牵扯到了宫里的大人物。”

    物议沸腾之中,那人才扫视一圈众人,“确是与宫内人有关。”

    众人目光热切,聚集在他身上,后者装模作样地抖一抖扇子,压低声音:

    “听说,是宫里的九千岁。”

    *

    锦衣卫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不过短短三日,北镇抚司便已将案情审明:

    江南织造局的总管太监钱炬是郑培兴的干儿,为了干爹百年后的风水宝地,联合了自称静圆山人的老道四处堪舆。

    他们一开始是相中了舒家昌盛窑那块山地,便谋划诸多毒计侵占;可舒家不久后成了皇商,烧制起朝廷与西洋商人的大单子,他们无从下手,静圆山人又提出一个更为阴毒的法子——

    既然天然的风水求不得,那便由后天设成。

    阴童守墓之术需要阴时出生的男女婴孩,且必须在出生即死去。

    静圆在明州附近打听,发现汤山的乱葬岗上,近日刚好下葬了一具符合条件的女婴,便带人将其挖出。

    又找上李新,威逼利诱其妥协献出自己发妻腹中之子。

    于是,其妻临盆当夜,孩子甫一出生便被杀死,交到静圆手中。

    而其妻子,在发觉蹊跷后,竟被婆家人囚于陋室。遭好心人解救后又蒙受通/奸的冤屈,活活沉入江水之中。

    李家动用私刑,本应问罪,但太监钱炬盘踞明州久矣,只手遮天,竟生生将此事压下,甚至就是他授意李家将产妇灭口。

    五日后,卷宗由北镇抚司整理递交。

    天子钦定,本案干系重大,骇人听闻,由刑部、大理寺会同都察院三司会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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