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青年穿着宽大的白色卫衣,灰色运动裤,黑色拖鞋。

    蓬松的碎发耷拉在额前。

    懒洋洋的。

    跟上班时判若两人。

    如果不是他先认出自己,方文静可能会不认得他。

    章知意高大的身影让开,让他们进来。

    他笑,唇角上扬:“真有缘。”

    如果是全然陌生的人,方文静还能大方谈判。

    如今面对这位章警官,她闭上了嘴巴。

    中介小伙叫贾信,他似乎不知道章知意的职业,见两人认识,眼睛都瞪大了。

    “你们认识啊!”

    章知意:“嗯。”

    方文静:“不认识。”

    小伙:“?”

    章知意扯了扯嘴角,眼神冷漠,盯着她。

    方文静看他一眼:“见过一面,不熟。”

    章知意脸更臭了。

    “这可真是巧了!”贾信热情地走进去,寒暄着,“哥你今天下班挺早!我还说今天这姑娘幸运呢。之前你忙,工作日都不一定能碰上时间。”

    “姐,你再看看,没问题咱就跟房东签合同了。”

    方文静视线从贾信满是笑容的脸上移开。

    章知意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抿着唇,盯着中介小伙的笑脸,不知在想什么。

    章知意看向小伙,一普普通通的年轻人。非要说什么优点,就是朝气蓬勃了一点,热情活泼了一点。

    一看就属于愚蠢清澈的大学生这个物种。

    贾信被他看得毛毛的。

    他寻思自己也没对他的房子做什么啊,看房都戴鞋套了!

    他往方文静身边挪了挪,眼巴巴盯着,等她下结论。

    夕阳还剩最后的余晖,房间里洒满了橘色的光。

    像是梦里的场景。

    “看好了,签吧。”方文静轻声道。

    因为章知意的职业,她对这次的房东有了些信任。

    退租的时候,应该会退押金吧?

    租房这么多年,都没有遇到过能干脆退还押金的房东呢。

    贾信张了张嘴,想提醒她是不是忘记讲价这回事了。

    当着房东的面,他也不能开口。

    “等下,房租挂的多少来着?”章知意一手搭在贾信肩膀上,哥俩好地低头。

    “两千三。”贾信给他压得弯了弯腰,差点站不稳。

    他仰头看这哥们,对其雄厚的家产以及英俊的外表由衷羡慕。

    可恶啊,投胎真是项技术活。

    “你怎么不讲价呢?”章知意对着方文静,挑眉,懒洋洋倚着餐桌,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地半曲着,“一般我们挂房租,都是要高一些的,给顾客留足砍价空间。”

    他有一双带笑的眼睛,实在好看,方文静移开视线,望着落下去的夕阳:“还挺人性化。”

    “那当然,要让顾客尽情发挥一下特长不是。”

    他好整以暇地靠着墙,道:“你来砍价试试?”

    方文静抬头看他,发现他真的有看热闹的意思在。

    她对这位章警官的性格有误会。

    贾信笑得更开心了。

    方文静又盯着贾信的笑脸看了下,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她。

    章知意看在眼里,啧了一声,抿唇。

    “两千。”她道。

    这本来便是她心中的价位。这房子也不可能低于两千。

    章知意笑了一声,收回屈起的腿,站直了,向她伸出手:

    “成交。”

    方文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贾信说了,房东一般会降一百。

    她没想过两千能拿到。

    章知意看懂她的意思,戏谑:“我见过开口对半砍的,你这熟练度不够。”

    方文静倒是想,她说不出口。

    “这房子你喜欢?”章知意扫了一眼,嘴里停不下来叨叨,“喜欢就要果断下手,竞争很激烈的。”

    他看向贾信。

    贾信脸色涨红,仿佛被逼上梁山,结结巴巴:“额,是,很激烈。”

    “你要还想练练砍价——”章知意吊儿郎当地想着新词,眉眼有些烦躁,话还没说完,方文静开口了。

    “嗯,那签合同吧。”

    章知意眉眼带笑,想到什么,唇角往下压了压,“啧。”

    方文静方才没有握手,现在再握,好像时机已经不对。

    她假装没看见章知意伸出的手,回头找贾信。

    “好,好!”贾信忙拿出合同。

    章知意手落空,笑了一下,嘴角上扬,没说什么。

    他的字肆意张扬,方文静乖乖巧巧的三个字签在一旁。

    两种字迹,两种人生。

    她垂下睫毛,视线忍不住在旁边字迹上顿了一下。

    “这房子马桶和淋浴我都换了新的,如果有其他问题你找我就行。”

    “嗯。”方文静心情渐渐飘了起来,她看着房子,感到喜悦。

    她喜欢的房子。

    她将贾信送到门口,递给他一瓶水:“谢谢。”

    “谢谢姐,都是应该的,姐你下次有事再找我哈!”

    “好。”

    方文静看着他神采飞扬地离开。

    回过头,一道身影在她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吓了一跳。

    章知意看她捂着心口,脸色发白,眉头微拧:“你没事吧?”

    方文静摇摇头:“是我胆小。”

    “章警官,我可以去取我的东西了吧?”

    “可以。你等我一下,我带你去。”

    “我自己可以——”

    方文静看着章知意一步就迈到对面那户房子门口,打开了房门……

    她瞪大眼睛,回头看了看自己这套房子,再看看走廊里其他的。

    她一边背好自己的包,一边也锁上门。

    回过头,章知意已经换掉了拖鞋,穿着运动鞋出来。

    他熟练地转动门上钥匙,像是知道她的疑惑,声音带笑,道:“我就住你对门,没想到吧?跟警察做邻居,是不是安全感满满?”

    锁好门,他双手插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方文静扭头:“走吧。”

    章知意又笑了一声,想到什么,啧了一声,嘴角往下压了压。

    到了楼下,她自动走到放共享单车的地方。

    这里离她之前小区也就一公里路。

    章知意跟着她,掏出手机,也扫了一辆。

    方文静不知该说什么。

    章知意这么大一人,共享单车被他骑着,都显小了。

    或许要回去,她心里乱七八糟想着王羽绵的事。

    几次张口,都没有问出来。

    直到进了小区,到了门口,她才发现沉默了一路。

    章知意居然也没有说话。

    她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章知意看着她。

    “进吧。”他推开门。

    方文静愣住。

    房子里的人也愣住。

    天色已黑,灯光惨白,楼下小孩玩耍,打闹声就在耳边。

    房子里,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将东西往大塑料袋里装。

    方文静视线扫过他们沟壑纵横的脸,以及黝黑的、满是裂开的口子的手。

    她嗓子发紧:“叔叔好,阿姨好,我是王羽绵的室友。”

    老妇人抹了把眼睛,局促地站起来。

    男人背过身去,擦干了眼泪才回头,盯着方文静。

    “你就是那个室友吗?我们家绵绵提过呢。”妇人有很浓的陕北口音。

    她有双满是沧桑疲惫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哀痛,泪水不停打转。

    “嗯。”方文静道。

    这张脸,跟妈妈的脸仿佛重合了。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空气好像静止了。

    外面的欢声笑语,与这里是两个世界。

    “我们家绵绵,她,她都没怎么在家里呆过。早知道会这样,就不来桐城,在家里没钱就没钱,我们一辈子到头,不是也没挣到钱呜呜呜——这大城市是吃人的地方——”

    “他们都说,我们绵绵天天半夜一两点下班,半个月都没有休息过,这哪是人,我们乡下的牛也没有这样使的,都是黑心的老板,没良心了呜呜——”

    妇人抱着男人嚎啕大哭,悲伤蔓延,空气里仿佛都是泪水的咸湿痛苦。

    方文静垂下头,眼眶湿了。

    有水滴打在鞋子上。

    她咬着腮,感觉有双手在她肩头拍了拍。

    “你跟我说说,我们绵绵,她,她那天,高兴吗?”

    方文静想了想,对着妇人笑了笑:“很高兴。”

    两个老人眼里露出希冀。

    她回忆着那天的细节,道:“那天天气很好,房子里很明亮,阳光照在地板上,她把被子晒了,洗了很多衣服,买了很多菜,做了丰盛的火锅。那个味道特别香,她厨艺一直都很好,满屋子都是香味。她一边吃饭,一边看综艺,前俯后仰,哈哈大笑,非常开心。”

    “开心就好,开心就好……”妇人喃喃着回过头,继续往塑料袋里塞东西。

    另一边,方文静听见章知意在跟王羽绵爸爸说话。

    “你们去女儿公司了吗?他们怎么说?”

    “唉说跟他们没有关系,说绵绵身体不好,我们找地方都找不进去,出来一个领导给我们塞了一万块,让我们走。”

    老人浑身的精气神都没有了,麻木地往袋子里塞着东西。

    疲劳和悲哀爬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压垮。

    方文静回头看了一眼。

    章知意正半蹲在地上,垂了眸子,拍着对方的肩膀。

    他的脸映在昏黄的台灯下,眉眼有光,无比温柔。

    那温暖的触感,似乎还在她肩头徘徊。

    她收回视线,一件一件,整理着王羽绵的衣物。

    老人订了凌晨两点的火车,说要连夜回去。

    “在这里吃饭喝水都要钱,我们一分钱都不想花在这个地方。”

    方文静和章知意帮他们打包好最后的几件东西,满地都是行李袋子。

    “这些,都要背回去么?”她轻声问。

    “都要的。都是绵绵的东西。”说着,妇人眼睛又红了,她试着尽可能多的将五六个半人高的行李袋提在手里、背在背上,道,“我们干力气活的,提得动。”

    “你们怎么去火车站?”方文静看了眼手机,已经十点多了。

    王羽绵爸爸弯腰,将最重的一袋子锅碗瓢盆抗在肩头,伴着锅碗碰撞的声音,又去拿地上剩下的三个行李袋。

    方文静在他之前一手提起一个。

    很沉。

    “娃,你让我来,我力气大,你们没干过活,提不动这个。”

    “叔你先走,我帮你送下去。我也干过力气活,我提得动。”

    章知意正在窗边打电话。

    他回眸,注视着方文静,“就这样,迅速,挂了。”

    他三两步走来,一把从她手里提走两个行李,又将地上的那个也提起来,然后很轻松地将婶子背上的拿了下来。

    他个子高,那些行李袋,在他手里显得没那么大。

    力气也大。

    看起来毫不费力。

    “婶,叔,我给你们叫了车,送你们到火车站。”

    老人满脸无所适从和不安,“这多麻烦——”

    “晚上没有公交,这么多行李出租车放不下,王羽绵的案子是我受理的,我是警察,为人民服务是我应该做的,别跟我客气。”

    “叔,婶,听章警官的吧。”方文静开口。

    “你们是好人。”两个老人眼眶红了。

    临走前,章知意给王爸爸发了一条短信,交待他:“这是我朋友,叔你记得联系他,他会帮你打官司,王羽绵出事,他们公司有责任的。”

    “我们记住了,谢谢你们。”王妈妈抱着女儿的骨灰,坐上了车。皮卡后面的小车厢里,放满了行李袋。

    方文静看着那些行李袋,注视着车远去。

    天阴沉沉的,空气躁动不安。

    章知意的声音响起:“去拿你的东西吧。”

    方文静:“嗯。”

    她抬脚,感觉他跟了上来,不由停下,回头,认真道:“谢谢章警官,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今天麻烦你了。”

    章知意抬头,看着十楼朝南的那户,道:“我觉得你不可以。”

    方文静:“?”

    “刚有人进去了。”章知意伸出手指了指。

    方文静顺着他的手看去,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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