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场一别,再见时,已过千年。

    “魔族善战好斗,短短百年便多有战役,更不论数千年前那几场无关痛痒的打闹。流罂很清楚,岁月抚平伤痛,更麻痹人心。经久不见,她对权力的执念愈发深重,而这一回,她的武器不再是刀剑,而是自己。”

    听到此处,怀罪猛然想起了传闻中那些污秽的只言片语,随之涌入脑海的,是流罂那张冠绝魔界的绿鬓朱颜。

    一切,原来早就有迹可循么……

    耳畔,慈恩一字一句叙述着那场阔别已久的相逢。

    “再见流罂,她已是墨台氏三王身边最得宠的姬妾,她甚至不曾避开我,也不曾隐去姓名,笑里藏刀地上前来向我行礼。时至今日,我也依旧清楚地记得那一日,那一刻,那个近乎可怖的眼神。四目相对的刹那,我知道,她盯上我了。”

    怀罪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询问道:“可流罂与王庭公然作对过,已然势不两立了,为什么这个三王却丝毫不在意,卧榻之侧仍容他人鼾睡?”

    就不怕美梦正做着的时候,流罂半夜爬起来拿簪子戳死自己吗?

    “呵,”慈恩怏怏地笑了一声,“权欲交织的地方,貌美的女子历来是炙手可热的玩物,王庭更是如此。流罂皮囊无双,是纸迷金醉中最所向披靡的武器,装娇弱扮可怜,流几滴假模假样的眼泪,哭诉自己年少无知,最后如约献出肉/体,谁能不为之所动?”

    “就这样,她以色侍人,成功跻身于王庭之中,从荒淫老迈的三王,再到小有权势的五王、与魔尊往来密切的七王、四王,一步一步深入敌营,最后成为魔尊后宫中的翘楚。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阻止,可无人理会,没有人在意她罪恶肮脏的过去,在他们看来,她不过是一介女子而已,无权无势,徒有美貌,翻不成多大的风浪。”

    “然而,祸根也正是从那时埋下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野心向上攀爬,看着她游走于王权贵胄之中,看着昔日那丛微弱的火苗渐成燎原之势,最后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在流罂的诡计之下,后宫迟迟未有子嗣,她却母凭子贵青云直上,诞下皇子后更是稳坐王后之位。与此同时,魔尊的身体每况愈下,她以监政为由,正式着手了魔界的大小事务。”

    这就是流罂大权在握的开始吗?

    恢宏的画面铺陈开来——六千年前某一天,她头承金冠华服加身,以魔族王后的身份,正式登临巍峨的魔界大殿。

    怀罪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冥王大人早已听闻过了……”慈恩仰起苍白的脸,“魔尊西去,皇子夭折,魔界后继无人,流罂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可所有人都知道,看似寻常的静水之下,隐藏着滔天的真相。”

    “归海和九方两族都是没什么权势的百姓,保全性命便好,不愿意更不敢触怒流罂,墨台王室与子桑王臣没有选择沉默,他们奋起呼喝,要将流罂驱逐下台,另立新王。可一切来得太晚了,流罂执掌大权多年,势力早已根深叶茂,加之灵力深厚无人可挡,想要撼动难如登天。”

    “悲剧便也就此开始了,大夜弥天的魔界历经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屠戮。魔族大军倾巢出动,凡是墨台子桑二族的,就地格杀绝无二话,族人的刀尖面向自己,亲手将魔界变成满目疮痍的无间炼狱,目之所及血色沉重,无处不腥臭,无处不殷红。”

    “我死在六千年前,受千刀万剐折磨而死,是流罂亲自行的刑。那时的魔界,除了我,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她的过去,若要缄口,我必须死,哪怕死后灵魂不散,也注定要被永远囚禁。”

    “就这样,流罂用刀刃尘封了真相,往后六千年里,魔族后人生生不息,看似安宁和平,完美无瑕,却再没有人知道这片大地曾经受过的苦楚和伤痛。”

    故事说完了,陈旧的疮疤也被揭露无遗,于天日之下曝露出血肉模糊的原貌,可怖,可憎,可怜。

    怀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半晌,又怔怔地呼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身侧的比祁,他的面色也如她一般凝重。

    她转头重新看向慈恩,真相公之于众,他似乎也释然了些许,只是幽怨仍在心中,眉头抚不平,伤痛愈不合。

    “起来坐吧……”怀罪上前扶他起身,“这么多年,你跪得足够久了。”

    慈恩沉默地颔了颔首,眼底不知何时蒙了潮意,连带眼眶泛着微红。

    他迟缓地坐下,怀罪定定地看着,目光从他瘦削沧桑的面庞落至长衫,衣衫被岁月侵蚀了颜色,早已破败不堪,目光一路向下,最后停留在左臂虚空的博袖上。

    须臾,偏过头去,不愿再看。

    “我们……”怀罪的喉间哽了哽,道,“我和比祁曾经跟踪过流罂,她在宫中设了一处偏僻的殿宇,里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灵位,那些是……”

    “是墨台与子桑死去的族人。”慈恩垂下目光,“流罂手里沾染的血腥太重,日夜受梦魇折磨,所以着手建了那么一座囚困亡人的灵牌井,心憷难当时,就会自欺欺人地去那儿叫嚣泄愤,来换取片刻的良心安定。”

    诚如慈恩所言,流罂远比目之所见来得扭曲,也远比想象中更加阴暗沉郁。既然六千年前便已如此,那么六千年后的今天,又会达到何种地步?

    怀罪努力消化慈恩的一字一句,半晌大致理清了,又忍不住问他:“你既然知道流罂的罪行,当初求我们出手相助的时候为何只字不提?”

    “有时候,不知道才是最好的保护。”慈恩一顿,“此事干系重大,流罂又先入为主,我怕冥王大人不肯信,只好等时机成熟再将真相全盘托出。”

    说着说着,心里那根愧疚的弦又不自觉拨动起来,他再次敛衣跪下:“此事我处置不当,虽有苦衷,有错却是无疑的,还请冥王降罪,以儆效尤……”

    慈恩的认错态度一向称得上是六界典范,令怀罪望尘莫及。

    “哎呀我不是要怪你……”她一愣,连忙打着哈哈上前扶他起来,“就像你说的,这件事事关重大,稳妥些对大家都好,对吧?”

    慈恩喉咙发紧,静默半晌,忽然开口道:“赫兰族人身负图腾,后颈以下三寸,会有一朵墨色的苍兰,外族无法纹刻,族人也无法抹去。我后颈上就有这种纹样,冥王若是存疑,只需看看流罂身后,就知道我所言是真是假了。”

    怀罪眸光一动,拨开慈恩的衣领,果然看到一朵纹样精细的兰花。

    那么流罂呢?

    这无疑是个棘手的问题——想要看慈恩的图腾易如反掌,脖子一伸衣裳一捋便好,可要近流罂的身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更何况是如此隐秘的位置。

    虽然料想慈恩大抵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但眼见方为实,怀罪心痒痒,还是想亲自看一看。

    如何在不猥琐的前提下看到流罂颈后的印记,成了怀罪当下最一筹莫展的难题,并在未来三天里,同比祁展开了深刻而激烈的探讨——

    “魔尊款待了我们,礼尚往来,不如你送她一些朱钗首饰,切记要有颈珠之类的东西,这样就能替她戴上,刚好顺理成章地看看她脖子后面有没有印记。”

    怀罪忍不住忧愁:“会不会显得太过刻意了些?感觉像是直截了当奔着她的脖子去的,她会怀疑我们的吧?”

    “那……你趁她沐浴的时候,隐身潜进去看看?”

    “这……”怀罪一歪脑袋,“可是池头夫人和血河大将军说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更何况流罂修为深厚,离得近万一识破了我的法术,我在她眼里岂不是成了变态?

    “嗯……”比祁又想,“这样,你邀她一同泡汤泉,借机偷偷往她身后瞟一眼,这样她应该不会起疑心。”

    “嘶……”怀罪打了个冷战,脑海里浮现出画面,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和她还没见几面,也不怎么熟络,这……上来就坦诚相见,不太好吧……”

    说完还嘿嘿直笑。

    “你……”比祁一时语塞,半晌败下阵来,“我是没辙了,你自力更生吧。”

    说罢,在她身侧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来。

    “自己想就自己想,”怀罪不服输地一扬眉,手指来回绕着头发,也跟着躺了下去,“我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出一个特别特别完美的办法……”

    于是,她开始努力地绞尽脑汁,走路的时候在想,穿衣服的时候在想,沐浴的时候在想,就连晚上也舍不得放过,枕着疑问入眠,哪怕在梦里,还有无数朵诡异的小苍兰大爷似的催促她快想法子。

    很可惜,冥王的智慧,未果。

    肯定是还不够努力,而不是不够聪明——怀罪如是安慰自己,于是愈发魔怔起来,说话的时候说着说着就走神了,看天看云的时候在想,喝水的时候在想,就连吃饭的时候也在想。

    面对无数珍馐,怀罪没心思夹菜,埋头扒着干饭,却不知送入口中的全是空气。

    “冥王大人想什么呢?”终于,心不在焉的模样引起了流罂的注意。

    “我……”闻言,怀罪讷讷地抬起头,看着流罂那张脸,心思却不知飘去了何方,目光总忍不住攀往她身后。

    很近了,就在眼前。

    “冥王大人?”见她呆愣,流罂又唤了一声。

    怀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那一刻脑袋一片空白,水都没有,竟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道——

    “我想看看你脖子后面有没有东西。”

章节目录

我的一个狐朋狗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芒芒绿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芒芒绿绿并收藏我的一个狐朋狗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