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比祁错愕地看着她,流罂的目光也不明所以地锐利起来,气氛一下子死寂了。

    意识回笼的怀罪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说了什么,自己也怔住了,想说些什么试图补救,却张口哑然。

    三双眼神交织在一起,怪……尴尬的。

    不行,不能怂,不可以露怯——怀罪牙一咬心一横,佯作镇定地回看向流罂。

    覆水难收,话既然说出口了,就要厚着脸皮装淡定,谁先心虚谁就输了。

    比祁默默扒了口饭,以眼神送去微薄的鼓励。

    相视半晌,流罂目光一颤,似乎真被怀罪那幅大智若愚的样子给唬住了。

    “为什么?”她的语气明显弱了下来。

    怀罪压根没打算讲理:“我想看!”

    言语间还有些凶巴巴的,底气十足,像个光天化日要强抢民女的纨绔。

    “那你看吧!”流罂也破罐子破摔了。

    比祁不由地一愣,怀罪下意识一惊——

    这就,就同意了?

    怀罪忍不住黯然:这会显得她前三日的努力很有些鸡肋哎!

    流罂当然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端坐着,将长发拢至一侧,目光精准地落在怀罪身上,神色仍旧平平淡淡,似乎在说:要看快看,我吃完饭还有折子要批。

    比祁反应快,赶紧朝怀罪使了使眼色。

    日思夜想已近在咫尺,怀罪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心绪,而后迈着坦然的步子走上前去。

    走到流罂身后,怀罪停下脚步,手缓缓抬了起来,一点点靠近她的脖颈,指尖拨开金丝银线织就的衣领。

    果然,怀罪看到了一个与慈恩颈后一模一样的兰花纹。

    她说不出话来,手悬在了半空。

    身前,流罂还在欲盖弥彰地掩饰:“这是魔界王族独有的印记,以彰显身份荣耀,冥王大人地位尊崇,不知冥界可有这样的惯例?”

    “嗯,没有的。”怀罪怔怔地放下手,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也好,”流罂的声音很轻,“有时倒显得太过招摇。”

    答案要到了,怀罪也没什么心思吃东西了,三口两口扒净碗里的饭便想走,但又怕意图太强,引来流罂的猜疑,只好含泪又吃了一盘鲜蘑菜心、龙井竹荪,外加一只挂炉山鸡。

    其中挂炉山鸡焦红香脆,鲜嫩多汁,一度让她想起了遥远的地底下,阎罗兄妹那道出神入化的绝味烤鸡。

    如此,少小离家的冥王还莫名生出些羁旅的愁情来。

    应付完晚饭,该打道回府了。夜色正浓,怀罪拉着比祁的手腕,急急向无极殿赶回去。

    风裁开花瓣一般的裙摆,脚步溅落在幽暗的路上,天地轮转,万籁俱寂。

    “怎么了?”比祁的声音遗落在风中,“是印记不对吗?慈恩撒谎了?”

    “不,”怀罪向前奔走,发丝轻轻攒动,“和慈恩说的一模一样,他们有着相同的印记,他们两个同出一族。”

    “那怎么……”

    “回无极殿,这会儿,慈恩应该在等着我们了!”

    四下笼着隐隐约约的光,不至于视物不清,他们就这样奔行在悠长的夜里,没有忧虑,没有犹疑,风贴耳拂过,听闻少年人炽烈的心跳。

    “砰——”

    一路返还,至无极殿,怀罪也未曾停下脚步,猛地推开乌木雕漆的瑰丽殿门。

    大门缓缓洞开,慈恩正坐其中,恍如墓碑上描金的铭文。

    “召集亡魂,我们一起去讨伐魔尊!”怀罪微微喘着气。

    她的话来得猝不及防,慈恩怔住了,眼底充斥着星星点点的悸动,胸膛因慰然而微微起伏:“冥王大人……”

    “我看到了,流罂有那个印记,和你一模一样的印记!”怀罪以一界之主的身份走向他,“是时候召集那些死在她手下的亡魂了!一树为木,三树成林,于理而言,此事冥界才是苦主;于情而言,我理应给你们所有鬼一个交代。”

    烛光把怀罪的影子拉得很长,脚下浸润着火焰莹莹的金光,她就像一尊神明,把手伸向沉溺的亡人。

    慈恩仰面看着她,冥王伟岸的意志如参天之木,他的眼底起了潮气,慢慢红了眼眶。

    “有王如此,慈恩死而瞑目……”

    “什么死不死的,”怀罪拍拍他的臂膀,“你要亲眼见到这场惨剧的结局,亲眼看着公道永入人心才是。”

    慈恩拭去眼角的泪:“冥王大人愿意带我们寻求公道自然是好,只是,所有亡魂加起来也不过百数,而且都失了法术与修为,流罂乃魔界之尊,如何能与她抗衡?”

    “放心吧!”对于这个问题,怀罪早就想好了,“冥界有鬼差日夜行于六界,冥王令一出,想要多少帮手就有多少。”

    “而且啊,”未免慈恩不放心,她还贴心地添了句,“六界里,冥界虽然不怎么上台面,但鬼差可不是吃素的,身手没得说,头脑也聪明,绝对绝对不会掉链子的。”

    “那,冥王大人有何计划?”

    “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我已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怀罪得意地背起手,一双乌黑的眸子亮闪闪的,“你要做的呢,就是把那些受苦受难的魔界亡灵带过来,明夜子时,城门外二里,我和比祁在春风里食肆等你们。”

    她胸有成竹,相识这么久,比祁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有把握的神情,更不论早已受宠若惊的慈恩,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慈恩在此替亡人深谢冥王殿下了……”他一时没忍住,又要攫袍跪下以示敬意。

    “不必了不必了!”怀罪连忙拉住他,温良的神色写在眼里,“冥界不是个如此教条的地方,等此事了结,我期待在那里见到你。”

    她的笑像寒冬里的暖阳,慈恩直起身,噙着泪点了点头:“好……”

    约定就此作下,山雨欲来,往后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在为了翌日晚的子时缝制嫁衣。

    这一夜,以慈恩退出无极殿为结束;第二日,以怀罪的睁着一双滴流圆的大眼睛睡不着为起始。

    第一次办这么重要的事,她莫名有些紧张。

    于是,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信条,她裹着一袭薄被,赤脚遛进了比祁的寝殿,蹑手蹑脚地摸黑爬上了床。

    “比祁——”她伏在他身旁,被子拢着脸,像个厚重的雪团子,压低声凑上前唤他,“比祁——”

    然而比祁睡得很熟,叫不醒,漆黑的眼睫沾染了夜色,身子蜷曲着,随呼吸均匀地一起一伏。

    “真是心大呀……”怀罪不忍心吵他了,拿出一副惯手看待懵懂新手的派头,笑着咂咂嘴,“大事当前,竟然还能睡着这么香……”

    少年人还是缺乏历练,正好,明日带他去见见世面。

    怀着这个望友成龙的美好愿景,怀罪在他身侧躺了下来,悉心掖好被角,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茧,这才安心地看了他最后一眼。

    “做个好梦吧!”

    身边有了熟悉的气息,少女躁动的心渐渐安稳下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寂寂地描摹着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无眠幽暗的长夜,很快弥散在宁静的睡意里。

    风云悸动,禽鸟振翅,当苍白的月光再一次轮转为璀璨的日光,新的一天如约而至。

    这也是堂堂一介冥王,活这么久以来意义最重大的一天。

    早晨醒来,被子早已蹬到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怀罪冷得窝进了比祁怀里,一夜睡得安稳,晨起时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

    临近晌午,紧迫感渐渐来了,比祁为了安抚她,一连输了好几颗饴糖,却都被她几下嚼碎进了肚。午时去流罂那里用膳,她目光总忍不住心虚地瞟向流罂。

    “魔尊大人,”怀罪喝了口汤,用尽量漫不经心的口吻刺探消息,“你……今天下午打算干什么啊?”

    “批折子。”流罂淡淡地应了三个字。

    “那晚上呢?”

    “批折子。”

    “哦,这样啊……”怀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她决定用傻笑迷惑流罂,“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打理魔界的,我好学一学……”

    这句话流罂没有应,她低下头,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意。

    但这些都不在怀罪关心的范畴,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夜幕的降临。

    白日到了,黑夜就不远了。

    亥时刚过三刻,怀罪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拉着比祁偷偷溜出了宫城,直奔春风里食肆。一路上晚风浓烈,难得地带了一丝沁骨的寒意,长夜不明,比过往的每一夜都更暗些,似乎隐约预感出将有不寻常的事会在今夜发生。

    出人意料却又令人欣慰的是,慈恩比她到得更早,远远赶来时,他们一行已经安然候着了。

    “你们到得好早啊!”风把怀罪的鼻头吹得微红,她笑着用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额发。

    “臣民在此,岂有让君王等候的道理。”

    真是上道——怀罪看着慈恩,又偏头看了看他的身后,目光从那无数张陌生的鬼脸上逡巡而过。

    约摸百数,衣着与六千年前魔族的装束如出一辙。

    她眼睫弯弯,笑而不语。

    慈恩也看了看她身后,只是光秃秃的,什么人也没有。

    “冥王大人,”他怯怯地开口,“我们没有帮手吗?”

    “怎么会?”怀罪与比祁相视一眼,笑道,“已经候着了啊。”

    说罢,她抚掌一呼:“出来吧!”

    话音一落,无尽幽深的夜里渐渐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顿,一抬,伴随着甲胄清脆的碰撞声,一点点靠近耳畔。

    但步伐纷乱,听着不像是一个人,却又轻细,更不像是一群人,似乎三三两两更为准确。

    脚步声很快逼近了,有粼粼的金光映落过来,夜色随即褪下,当杂声凋零的时候,三个冥界装扮的差吏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血河大将军!”怀罪很高兴地奔过去。

    “小殿下。”领头人面覆金乌鹏鸟面具,手执一柄红缨长枪,向她垂首颔了一礼。

    日夜两位游神适时从血河将军背后探出头来,眯眼一笑:“冥王大人,怎么能忘了我们俩呢?”

    离家多时,难得见到家人,怀罪喜形于色,点了点头,笑意浮于面容久久不褪。

    “哦对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很高兴地把比祁拉过来:“血河大将军,你看,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叫比祁。”

    将军微微点头致意,怀罪看不清他面具下的神色,却能听出他的语气是平和轻松的:“听说了。”

    比祁也很得体地向他行了一礼:“早就听闻血河大将军的威名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怀罪很配合地在一旁连连点头,十分沉浸于这场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直至被遗忘多时的慈恩开口唤了她一声——

    “冥王大人……”

    百数亡魂还在身后,怀罪如梦初醒,这才向慈恩等一众魔界亡魂引荐:“这位是血河大将军羌无,这两位是他的得力干将,日游神与夜游神两位大人。”

    慈恩十分恭敬地向三人行了礼,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只有……三个帮手吗?”

    怀罪点头:“对呀。”

    “这……够吗?”

    这话极容易被读出贬义,他连忙解释:“当然,我自是相信三位大人神通广大,只是……只是流罂也不是好对付的,她背后还有那么多魔族大军,我怕……怕你们会吃亏。”

    “放心吧,绝对够的。”

    在慈恩忧切的目光里,怀罪冲他笑着,纯然无邪,人畜无害。

    然而转过头,笑意却尽数敛尽,只剩下满脸的肃戾——

    “把他们给我全部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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