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如惊电般灌入怀罪的耳朵。

    流罂?她来干什么?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怀罪和比祁相视一眼,却一个比一个茫然,谁也猜不出流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让客人久等也说不过去,纵然满腹狐疑,怀罪还是第一时间上前开了门。

    长夜幽深,流罂立于殿外,她独自前来,没带侍卫,没带兵刃,也没带那柄常年随身的长鞭。殿门缓缓洞开,殿内的烛火一点点映落在她澄净的面容上,她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怀罪的脸上。

    “魔尊大人,”怀罪睁着一双大眼睛,迷迷瞪瞪地问她,“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流罂的目光探入殿内,而后绕回来,学着她的模样眨了眨眼:“冥王殿下,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睡?”

    “我们……”

    怀罪正打算现编一个合理的缘由搪塞过去,谁料,托辞还没说出口,抬眼却见流罂嘴角勾出一抹深沉的笑——

    “外面,好玩儿么?”

    周遭的空气骤然凝滞下来,怀罪愣愣地看着她,后脊一凉,下意识忘记了说话。

    她怎么知道他们今夜出宫了?

    但要真论起来,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既然流罂知道他们出宫了,那么从前呢?从前每一次出宫她都知道么?慈恩来无极殿她知道吗?他们与慈恩私交甚密的事她知道吗?

    想到这儿,怀罪猛地抬起眼,不可思议地望向面前神色宁定的魔界至尊——

    她是来灭口的吗?

    头脑正空白着,下一刻,腕间落下一道温暖的力度,衣袂带起的轻风拂动了她的鬓角,比祁走上前来,将她护在身后,代替她与流罂对峙。

    “魔尊大人有话但说无妨,我们明日就要离开魔界了,正好,今夜也借此机会向魔尊大人辞行。”

    借着月光和烛火,少年俊朗的轮廓被勾勒出亮暗交织的分界,半明半晦,他微扬着下巴,颌线里蕴藏着无畏的勇气。

    话说得得体,既顺便把明日的事做了,又委婉地表露出了求和的意思,怀罪难得见他正经一次,这一刻,看向他的目光里忍不住泛起星星点点的慰然——

    真是长大了……

    还没来得及沉浸其中,流罂迟缓地开了口:“明日便走?”

    似乎有些许可惜。

    怀罪转头冲她盈盈一笑:“叨扰多日,还请魔尊大人不要见怪。”

    “所以,临走之前特地去见一见慈恩么?”

    想要岔开魔尊的话茬并不容易,哪怕心思被溜出八百里,也能以一句话重振灵魂。

    气氛转换得太快,怀罪和比祁两个就被结结实实地镇住了,笑容僵在脸上,脑子已然一片空白,却还是不得不辛勤劳作着——

    流罂真的知道他们和慈恩有往来了!

    为什么?哪里出了破绽?

    她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知道多少?

    两人干巴巴地相视一眼,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兜不住了。

    虽然这段关系并非见不得人,但这种捉奸在床的感觉却让此情此景莫名微妙起来,并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刺激。

    怀罪定了定,决定拿出为数不多的冥王派头——

    “魔尊大人既然看见了,想必也看全了,此番,应该不是来向我们兴师问罪的吧?”

    她尽量装作胸有成竹,以表露一代冥王不卑不亢的风骨。

    比祁暗中捏了捏她的手腕,示意她派头拿捏得好,以资鼓励。

    如此一来,怀罪的脊梁挺得更直了,这样严肃的场合,绝对不可以骄傲得笑出声。

    没成想,倒是流罂先她一步笑了一声,淡得不能再淡的笑意在她脸上浅浅漾开,伴着眼尾的微红,那张绝美的容颜再次平添了些若有似无的凄婉。

    “今夜的确不是为了问罪,”流罂抬步行入大殿,口吻缓缓沉了下去,“我来,只是想求得一个答案。”

    怀罪扭过脸,秀眉微蹙,追随着她的背影望过去。

    流罂转过身来,定定地说出后半句:“也为了给出一个答案。”

    她的神色很郑重,未见平日里的阴郁,也未有丝毫的轻慢,入魔界这么久以来,怀罪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到这样的表情。

    “慈恩恨我,从他逃出地宫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预想过了种种可能的结局。今日的善果也好,恶果也罢,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

    流罂缓缓抬起目光,逡巡地落在两人身上,轻声问:“在慈恩口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短暂的尾音里夹杂着轻轻的颤抖。

    “不必说魔域坊间传过的流言,我想知晓的,是慈恩只在你们面前提及过的。在那些话里,我是怎样一个人……”

    这么多日以来,流罂深知传言污糟,身为一界至尊,恶言对她而言,往往比常人更锋利,她是魔尊,也是一位女子,伤害不会因为她强大就施恩钝弱。

    这一刻,怀罪才明白,她并非是不在意,而只是未到可以在意的时候。

    “魔尊大人,你……你真的想听吗?”怀罪怯怯地凝视着她。

    毕竟没有一句好话,若是假的倒好,若是真的,恐怕就是一场飞来横祸了。

    而且,传递坏话这种差事,新手没有经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的。

    流罂:“冥王殿下,告诉我吧。”

    听口吻,她的心里显然已有了最坏的预判。

    既然得了授意,那就无畏了,怀罪深吸一口气:“慈恩说你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弑父杀子,欺师灭祖,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她简练地概述了一下慈恩的话,言辞听着恶毒,却货真价实出自慈恩之口。流罂听罢,面色并无异常,甚至无言地笑了笑——

    “这么多年了,他就说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么?”

    “魔尊大人,”怀罪认真地揣摩着她的神色,“这些,是真的吗?”

    流罂缓缓抬起眸子,眼尾如玫瑰锐利的花刺:“是。”

    极尽坦然,坦然到让怀罪下意识怔了一下。

    “他说的很多都是实话,”流罂的嘴角浮起危险的笑意,“先魔尊并非病逝,而是被我一日一日毒死的,我曾经有过一个可爱的孩子,才一岁,先魔尊刚一命呜呼,我就迫不及待地将他闷死了。”

    她是笑着说的,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语气令人不寒而栗,可是怀罪没有被吓到,反而透过流罂那双写满欲望的眼睛,看到了深处的怜悯和痛苦。

    “慈恩说,六千年前,魔界繁衍着五大氏族,墨台、子桑、归海、九方、赫兰,你以容颜和身体为诱饵,执掌魔族大权后,将墨台和子桑二族赶尽杀绝,几乎屠光了魔族大半的子民。”

    流罂淡笑着点了头,神色中隐有一丝骄矜:“是,我杀了他们,一个也没留下。”

    “为什么?”怀罪不解地诘问,声量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些。

    对于这个问题,流罂没有答,而是抬眸看回怀罪:“冥王殿下觉得呢?”

    “我,不知道……”怀罪顿了顿,老老实实地承认。

    “除恶务尽……呵!”流罂冷冷一笑,“当年他们没杀了我,是蠢人种了恶因,抄家灭族乃是恶有恶报,我不是他们,也绝不会犯他们犯过的错。”

    怀罪抿了抿唇,又道:“慈恩还说,你与他同为赫兰氏,当年你权欲蒙心,为了一己私欲让整个赫兰氏赔了葬,自己反而临阵脱逃,他说是你害死了所有的赫兰族人。”

    流罂嘴角的笑意肉眼可见地褪下去,慢慢变得阴郁而深沉:“他这么说的啊……”

    这句话,怀罪没太听明白。

    “如慈恩所言,魔界确实有五支氏族,准确来说,六千年前,只剩下四族了。”

    只剩下两个人的赫兰氏,和灭族几乎没什么区别了。

    “慈恩说剩下的四族里,我杀了墨台和子桑两族,屠戮了魔界大半生灵,这也是真的。”流罂压抑着声音诘问,“不知冥王殿下可曾想过,为何区区两族,还是魔界地位最高的贵族,数目竟比平民还要多呢?”

    “这……”

    古往今来,向来是贵者稀庸者众,否则供养不调,难以维系一个庞大的体系——怀罪哑了哑口,这个细节她确实从未注意过。

    “慈恩只说魔族旧分五脉,却很聪明地隐去了一些细节,比如,他一定没有说过,墨台、子桑、归海、九方、赫兰五族,子民之数是渐少的吧?”

    她淡淡地说着,袖间的手随着言语缓缓抬起,怀罪这才发现,她掌心握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盏,盏心氤氲着一团微弱的萤火。

    “这是……”怀罪惊愣地看着那团光亮,有些难以置信。

    “慈恩不是好人,我与他是一生的宿敌。”流罂的目光定定地萦绕在琉璃盏之间,“但沧海桑田,这么多年里做过的事太多,好的,坏的……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善还是恶了……”

    “我并不知道慈恩口中的全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描绘那些前尘往事的,但我唯一清楚的是,他口中的,一定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

    “言语可以矫饰,但回忆不会。”她顿了顿,抬起目光,将琉璃盏缓缓递至怀罪面前,“我知道冥王殿下方才出宫所为何事,也知道你为魔界、为我做了什么,流罂永远感念这份恩情。听闻冥王掌冥府,能够识人记忆,今夜,我愿意将记忆奉上,是真是假,殿下看了自有定夺。”

    她的脸上洇出一个凄楚的笑容,而后未再言语,转过身,缓缓走出了无极殿。

    往事不在六千年前,而在更沉重的三万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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