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牡丹楼出来时,月色正当头,云层堆叠于西天,将星光月光晕染成亮暗分明的雪缎。

    怀罪出了门,一眼便望见比祁,他正背身仰看夜幕,静坐在石阶前等她。

    大事已毕,心中松快,怀罪第一次觉得,今晚的景致还算不错。故而提起衣裙,踮着脚悄悄溜到比祁身后,在他左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比祁果然上当,朝左看了看,没见到人,怀罪则笑嘻嘻地从右边探出一双眼睛——  “我在这儿!”

    比祁欣然地歪歪脑袋:“都结束了?”

    “那当然,”怀罪依着他坐下,骄傲地宣称,“我出马请君放心的咯!”

    比祁眼光毒得很,一下就注意到了她那只满是血的手:“虞清远伤你了?”

    表面看着有些情意,没想到背地里下手还挺狠——他暗中唏嘘。

    怀罪低头一看,这才想起受伤的事,当即把手举到他面前,犹如展示一件难得的宝贝,眼角眉梢尽是喜色:“你看,这下我和你一样,也流血了!”

    “幼稚……”比祁半斤对八两地呛她,扣住她的手,翻转之间伤口便痊愈了,却又不肯松,仍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着。

    “哎,我还没来得及欣赏呐……”

    怀罪似乎还有些可惜,跷着脚吹着风,黯然地盯着恢复如初的手背。不过能以此为由,趁机拉拉小手似乎也很不错。她向来藏不住心思,脸上笑意渐深,正欲握得紧些,谁料下一刻比祁便很不解风情地松了手。

    但他的手也没闲着,绕过来勾住她的脖子,不紧不慢往她嘴里塞了一颗饴糖。

    甜味很快漫上舌尖。

    怀罪眼前一亮:“今晚的糖好像特别甜。”

    “了却一桩心事的冥王大人,今晚心情似乎特别好。”比祁一语道破玄机。

    她佯作谦虚:“一些些吧!”

    毕竟一代贤主是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哪怕脸上藏不住,嘴上该硬也得硬着。想到这儿,怀罪尽量向下压住嘴角,又在比祁身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服帖地仰躺下来。

    这个角度很好,能看到比祁,也能看到天上的月亮。

    “但我觉得,”她继续说,“今晚的你好像有些不一样。”

    比祁的目光被引来,问:“怎么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像是郁郁不乐,又像是……怡然自得。”

    “这么复杂?”他不由地发问,“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吧。”怀罪一面应他,一面把玩着脖颈上悬着的孽镜。

    然而,玩了许久,迟迟没等来比祁的下一句话。她抬眼望过去,比祁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怎么了?”她一下子没心思玩了。

    “没什么,”比祁凝眸想了想,“就是忽然……感触良多。”

    “是吗?”怀罪坐起身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顾不上眨,“那你想到了些什么?”

    她的目光相当认真,如在追寻某个千古疑难的答案。比祁回望过去,相视须臾,还是笑了出来。

    “真没什么!”他撑坐着,语气黏黏糊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吃饱了有些撑,多愁善感一下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怀罪点头,“我允许我的好朋友多愁善感。”

    比祁称赞:“冥王大人还真是开明啊!”

    “那是当然。”怀罪骄傲地站起来,很快便行云流水地伏在了他的背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夜深了,比祁,我们回去吧。”

    比祁目光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打量着这番不请自来的姿势。

    怀罪很不心虚,抿了抿饴糖残余的甜味,道:“我方才打了好大一架,你背我回去吧。”

    言毕,两手已经懂事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比祁吊她的胃口,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身体却很诚实地将她背了起来,就着苍凉的月色,一步一步向随缘客栈走回去。

    一路上,两人并没有说太多话。怀罪想,小屁孩向来阴晴不定,许是多愁善感的劲儿还没过,便也没有刻意扰他。

    今夜的风声悦耳,贴面拂过时也温柔了很多,怀罪的脑袋伏在他肩头,安心地闭上了眼。本想着只是小憩一番,谁知竟沉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身处于客栈熟悉的床榻上了。

    她坐起身,发现屋子里的萤盏未熄,身边却空空荡荡的,比祁不知去了哪里。

    人呢?

    怀罪才醒,本来还有些朦朦胧胧的睡意,陡见此景,立时清醒了,连忙四处张望——谁料一转头,比祁正坐于桌前,直勾勾地望着这边。

    如鬼般悄无声息。

    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这还是第一次被他吓到——不得不说,他这番架势,与那些大半夜不睡觉,专门坐在当面唬人的鬼有异曲同工之妙。

    怀罪的直觉向来很准——比祁今晚就是有些奇怪。

    她鞋袜也没顾得上穿,缓步走过去,好奇地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比祁,你……怎么了?”

    比祁似乎有些怔愣,目光明显比平日迟缓些,面上透着一层浅浅的酡红,神色迷离恍惚。

    味道好像有些不对……

    怀罪蹙眉嗅了嗅,只觉得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却一时记不起来,搜寻半晌,最后在比祁身后的桌子上一看,见到了随缘客栈惯用的酒壶。

    “你喝酒了?”她问。

    比祁的目光追寻着她,于沉默中点了点头。

    “为什么喝酒?”

    在怀罪仅有的记忆里,这东西并不怎么好喝,入口辛辣,入喉涩呛,可它似乎很受追捧,人人趋之若鹜。日夜游神说这是好东西,玉京子更是酒不离手,可惜怀罪不是知音,品不出其中的玄妙。

    记得池头夫人曾说,这是人间的孟婆汤,喝了它,就能短暂地忘记痛苦和烦恼。

    所以,比祁是有什么烦心事了么?

    怀罪有些担心:“比祁,你怎么了?”

    可是,不论她怎么问,比祁始终定定地坐着,视线擒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瞳孔中映着烛火金黄色的光泽,宛如波光粼粼的镜湖。

    再问,仍不开口,只是一味沉默地笑。

    许久,才开了口,酒气把他的声音染得很轻:“我很幸福。”

    这话说得猝不及防,怀罪没太听清,比祁却没有再说,她凑近些复问:“你说什么?”

    才靠近,比祁的双臂便拢住了她的腰,头沉沉地伏在她身前,就着酒意低声嗫嚅:“其实,我和虞清远很像,但我比他幸运太多太多了……”

    这是喝了多少,都开始说胡话了?怀罪心里一咯噔,忍不住以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须臾与自己相较,并未发现丝毫异常。

    看来是纯醉。

    正当她认真思索该怎么办的时候,比祁圈着她的手紧了紧,将她彻底锢入了自己的挟制范围。

    他是无意识的,可那些带着醉意的呼吸,却真真实实地扑落在怀罪身体上,隔着薄薄的布料,沿着经脉直抵心脏。

    怀罪忽然觉得浑身都跟着热了,比祁只是脸蹭一蹭,便有一股酥麻的痒意爬上肌肤,由内而外浸透灵魂。

    冥冥间,她有一种□□焚身的感觉。

    或许词不达意,但她一时想不出旁的形容,只觉得那是一种全然陌生而悸动的体验,紧张得脸色跟着泛了红,屏息不敢喘气。

    很奇怪,也很要命。

    但喝醉了酒的比祁似乎很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怀罪什么也不必做,只需开开口,他便乖巧地松了手,自己去床榻上躺好入睡。

    酒品比她好多了——还记得,日游神常心有余悸地说她喝醉之后喜欢掐人的脸,下死手那种。

    怀罪第一次见比祁喝醉的模样,觉得新奇又好玩。

    “比祁,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她侧躺在他面前,两手抱肘地正经发问。

    比祁眨了眨眼,向她比了个偷偷摸摸的一。

    不知为何,怀罪的声音也跟着做贼心虚起来:“一壶?”

    比祁摇摇头,凑到她面前:“一口。”

    怀罪噗嗤一笑,纯属没忍住。

    一口?那岂不是一筷子就倒了?她自知自己酒量一般,没想到他更弱不禁风。啊,有对比才有伤害,这下心里自在多了!

    她掩口吃吃笑了半天,决定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待以后找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拿出来狠狠嘲笑他一番。

    喝醉的比祁如刀俎上的鱼肉,任凭黑心的怀罪指使。

    她一会儿在他胳膊上躺躺,一会儿在他腰身上躺躺,一会儿又趴在胸口上,本想做个绝佳的歇息位置,却发现怎么躺都挺舒服。

    这小子,果然很适合陪睡。

    “比祁,吹灯。”折腾一番后,怀罪开始发号施令。

    比祁便起身将萤盏吹灭,而后重新在她身边躺好。

    “比祁,我想枕着你的胳膊。”

    话音才落,比祁便贴心地把自己的手臂置于她脑袋下枕好。

    “比祁,我冷。”

    时节寒凉,被褥被踹到了床尾,怀罪本意是想让他把被子盖好,谁知话音未落,比祁便曲肘收拢,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怀罪怔了一下,他贴着胸膛拢过来,暖意一点点沁入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用。但拥抱带来的温暖有些单薄,远不如被褥来得实在,怀罪抬脚勾住一角,将锦被一点点拽过来,总算顺利盖住了两人。

    啊,醉酒的比祁还真是乖啊——要不是怀罪良心未泯,真想每天给他来一筷子,不但物美价廉,伺候得还周到。

    “比祁,”呼吸在咫尺间浅浅地沸腾,她的额头贴住他的额头,小小声说,“亲亲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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