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圆女冠来前,心中其实很有些忐忑。她知晓这位少天师冷名在外,未必会见她。

    不想通传的道童出来了,竟请她进了院中。

    院中设一张长案,云郗正在案后,手捧一卷清心经。

    这是静圆女冠头一回正式见这位少天师,上回还是在明锦院外远远一瞥,如今立在他面前,更觉得他容颜极盛,如明月照雪般的练影清光,心头不由得跳了跳。

    云郗闻声看过来,发觉她此次拜见竟未戴着面纱,露出一张柔白的秀美面庞。

    但云郗却只扫了她一眼,未在她那美人面上停留半分。

    “少天师。”静圆女冠行礼时却有些迟疑。她与明锦算同辈,行见面礼就是了,这位少天师年龄上与她算一辈儿的,却并非清虚真人的弟子,更似同宗师弟,是以她犹豫片刻,还是行了见前辈的礼。

    云郗坦然受了,请她坐下,命道童看茶,清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大抵是个问询之色。

    静圆女冠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手中提着的食盒上停留的时间都比在她面上多,不由得紧了紧手,轻声道:“这是我在院中做的蟹粉狮子头,师尊命我给少天师与真人皆送一份。”

    她声若黄鹂,温和婉转,配上一张已然长开的芙蓉面,也有几分倾国倾城之意。

    聆竹知晓自家主子是个什么脾性,连忙笑道:“多谢女冠心意,虽说观中不禁,我家少天师却是自小斋戒茹素的,便只心领了。”

    他并不肯要。

    “原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了,不曾做素食。”静圆女冠不知如何是好,袖中的手一直紧紧捏着,掌心的冷汗几乎将食盒的提手都打湿了。

    云郗惜字如金地说了句“多谢”,静圆女冠却已听出他言下的逐客之意,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碰巧,院墙外忽然翻进来一只小狸奴,胖乎乎的身子倒是灵巧,一下便从墙头跳了下来,径直就往他云房里窜。

    云郗闻声看了过去,只瞧见毛茸茸的尾巴一闪而过,禁不住失笑。

    静圆女冠正巧看着他,先讶于这位冰似的少天师原也会笑,随后又觉得哪儿有些熟悉,蒙了尘的记忆翻了翻,情不自禁说出一句:“我观少天师面相,竟觉得有几分面善,似是在何处见过。”

    屋中似有东西落地的声音,隐约能听见几声“喵呜”声,大抵是那只小狸奴在屋中为非作歹。

    云郗唇角微微弯了下,却没叫道童去里头逮,由着它在里头到处乱窜。但目光转向静圆女冠时,那点淡淡的笑意便已褪去了,应了一声:“是吗。”

    这话可没甚温度。

    静圆女冠旋即意识到,此话说得很是唐突,如同那等故意搭腔的人。滇地民风开放,女子亦多大胆者,其中不乏因云郗容貌而故意上前搭话之人,而云郗极厌此等行径,她来之前就知晓。

    虽说她方才确有所感,但她与云郗天南海北的两个人,怎会先前见过?更何况她又仔细翻拣脑海中的记忆,着实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见过了,面色不由得有些发白,唯恐惹了他,被他赶出院去。

    她今日过来,本就是想探探他的意思,却不想一句话惹了他的恼,又如何得偿所愿?

    聆竹正好看茶过来,见她面色这样难看,以为是天寒冻得,连忙去点火盆。

    静圆女冠来前便仔细打听过云郗的脾性,知道他性情孤拐冷淡,时常拒人千里之外。如今还未说那件事便惹了他的恼,日后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他的面儿了,是以她才将自己先前做好的打算通通放弃了,只苍白着一张脸,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少天师,我所来,是为与少天师结道侣。”

    这话何等石破天惊。

    就是聆竹听了都险些跌了一跤,更罔论云郗?

    虽说道侣不似凡俗那般男女婚姻,但女冠亲自上门求结道侣也是极为罕见,更何况是她这等貌美女冠,怎愁结道?

    她低着头,不曾看见云房的一扇窗悄悄打开了些,那只小狸奴从里头伸出了猫爪,扑腾着要去抓窗前的碗莲。

    云郗瞥了一眼那猫爪,面上的冰霜消了消:“为何?”

    “少天师,我只求活命。”静圆女冠大叹了一口气,面上极是悲痛。“是以,虽已收到清虚真人相拒之信,我仍求一线生机,执意要来天师观一趟。昨日师尊跌下台阶,是师尊有心助我而为之,并非恶意算计,请少天师莫怪。”

    见云郗默然,静圆女冠悲从中来,泪滚滚而落。

    美人落泪,原本是极为动人的景致,她却不用自己这样美的一张面孔朝着云郗,只是从怀中取了手帕,将面上的泪都擦去了,甚至很有狼狈。

    若是先前,她与平阳真人还想着同云郗或云郗在乎之人熟稔些,或靠着这副皮囊兴许能得到些许垂怜,如今亲眼见了这位少天师何等冷情,她早已经打消了这些念头。

    既是有求于人,又何必遮遮掩掩?这位少天师见她这般容色,可也不曾有半分留情,不如据实相告。

    “少天师,我并无不轨之意,所求也并非留在您身侧,只是盼着天师观能庇佑一二。我家中几乎将我逼死,若是我不能在年前寻得道侣解脱,他们便要将我绑回去,送给六旬的太师做婢女。”

    静圆女冠一口气说罢了,面上的苍白愈发摇摇欲坠。

    “你是上京人。”云郗的瞳色深,那一双重瞳锁住她时,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是。我自幼长在上京,六岁时蒙大难,流落在外,是得我师尊平阳真人相救,这才拜入道中。”静圆女冠见云郗眉头微皱,连忙将剩下的一口气说了。

    “我一心入道,只愿留在师尊身侧侍奉,以报救命之恩,但前些时日,我家中剩下之人不知从何得了我的消息,竟拿了我的籍账册来,要将我接回家去。

    我几番打听得知,太师正寻我这八字的女冠。我师尊听闻,太师先前已寻了好几个与我八字相近的女冠,这些女冠皆在入府三月之内便香消玉殒,这才知晓太师竟有以女冠之血延年益寿的嗜好。

    如今家人搜到观中来,强行要将我接去,师尊不忍我丧命,便扯了个缘由,说是我已结了道侣了。”

    云郗微垂下眼。

    太师。

    难怪会寻到天师观来。

    国朝立朝之本,原就是道宗之教,如今国内上下皆信奉道宗,宫中也设国师、太师等职,以检测天运,保龙气,佑家国平安。

    而当今圣上尤好此道,甚而在京中修筑赤乌宫,以张太师为宫主,为国朝勘测国运,护佑众生。张太师极得圣上宠信,又恪守臣子本分,从不插手朝堂,更是为圣上推崇,在国朝上下道宗都极有声望。

    而天师观中,上一位天师乃是太师同宗师弟,早年对天师观亦极为照拂。若静圆女冠是当真为躲避张太师而来,能选中天师观便是情理之中。

    但云郗眸光微沉:“张太师仙风道骨,乐善好施,此前并未听闻这等传言;且某并无结道侣之意,请恕某不能答应。更何况若求天师观庇佑,观主却是真人,应与清虚真人商讨此事,某无能为力。”

    静圆女冠的面色更显苍白,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却仍旧有礼感激:“我所求本就过分,少天师不允亦是情理之中。此次前来属实叨扰。”

    她不曾多说别的,只是转身告退了。

    等到院落之中静寂下来,聆竹才倒吸了一口气,小小声道:“这女冠瞧着娇弱,竟这般大胆!”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另一件事:“诶,方才殿下不是来了,怎么不见殿下?几时去的?”

    “与你无关,你且做你自个儿的事去。”云郗敲了敲他的头,聆竹龇牙咧嘴地跑了。

    云郗若有所思地回了云房之中,便见门口一串儿湿漉漉的梅花脚印延伸到窗前,那只胖胖的狸奴正绕着少女的脚边喵喵叫。

    小姑娘手中高高举着一盏碗莲,脸儿都憋红了:“真坏,采薇和姑姑真把你惯坏了,这般贪玩,冬日碗莲本就难活,再给你就要给你玩儿死了。”

    那一盏碗莲可重了,也难怪她这样小小力气还捧了这样久,憋得小脸红红。

    云郗过去,一只手便将那盏碗莲端走了,放在了一边高高的博古架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瞧上去也甚为瘦削的样子,怎想这样有力。

    明锦看了看自己娇小的手,只想大家不都一样没肉,他却能拿得这般轻松,老天爷何其不公。

    那小猫儿见碗莲没了,便扒拉着明锦的腿,要明锦来抱它。

    “调皮是调皮,却也拿你没法子。”

    软软的小猫咪,谁不喜欢呢?

    明锦也不例外。

    只是它这一路从明锦的院落窜过来,身上难免有些草屑灰尘,云郗见它这般胖乎乎软嘟嘟的可爱模样,竟也没有半分心软,只是提起了它的后颈,将它放到门口去,分外无情地将门关上了。

    “噗嗤。”明锦忍不住一笑,“张太师惹了少天师不快,怎么朝我的猫儿生气。”

    云郗看她笑眼盈盈的模样,微垂的眸光里掩下一抹波澜:“怎么是张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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