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她堆了一个小雪人,但阿丽正好过来同她说柯婆子的事,她便随手将雪人放在了石桌上。院仆都知道这是殿下亲手做的雪人,便也没人敢收拾,只叫它好好地在那。

    但今日再路过,雪人却已经不见了。

    时下天寒,雪人在室外也不会融化,怎会没了?

    不过那也并非要紧的东西,不见便不见了,明锦无心在这些小事上费心,也不曾多问。

    柯婆子的事了了,查人这样的事情也急不得一时,明锦反而有些无所事事起来。

    至于兄长腿疾乃是中毒一事,那日不曾追上云郗,她也自觉不想打搅他与心上人,便没再谴人去问他,反而问了正为兄长诊治的清虚真人。

    清虚真人彼时正在明镌施针推拿,闻言微顿,然后神色未变地说道:“若说是毒,却也有可能。只是贫道不精于毒,只能尽力为世子解毒,旁的东西,贫道亦无能为力。”

    人各有所长,清虚真人既道不精此道,明锦也没有什么可指摘了,只想回头再找人瞧一瞧,看看能不能从毒上窥见些线索。

    她在这头忙着自家家里的事,旁的事情也顾不上了。倒是这日难得晴天,鸣翎将箱笼中的东西拆了些拿出来晒,明锦路过,瞧见那个曾为自己禁步的玉珏,才恍然想到,她很有些时日不曾见到云郗了。

    两人虽在同一个观中,但却好似泾渭分明起来,除却每日雷打不动送来的药液还是出自少天师之手,却好似少听起他的消息。

    明锦一时有些怔忪,但想到他与那位贵女在一块儿,便觉得合理起来,与心上人在一块儿,自然顾不上别的什么俗事。更何况少天师对自家已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看顾,若是跑去打搅人家,反而忘恩负义。

    前世里静圆女冠在天师观,料想他大抵是不曾得偿所愿的,这样的时候对云少天师而言也许弥足珍贵。明锦心中转了转,还是打算投桃报李,看看自己在他的事上能不能也出些力气。

    是以她就在阿兄诊疗的厢房外看了些经卷,等到清虚真人提着药箱出来的时候,她便跟着过去,一手帮他提了。

    清虚真人知道她的性子,很是开门见山地问了:“说罢,今儿有什么事要求我的。”

    明锦便问:“真人,少天师可还俗么?”

    清虚真人似有所感,微微皱了眉:“怎么问起这个来?”

    明锦也不藏着,据实说道:“徒儿打探过少天师的意思,知晓他不肯与静圆女冠结亲的缘由,乃是因为有一位大抵不可能的心上人。”

    清虚真人一个趔趄,以为明锦已然知晓了——云郗这般锯嘴葫芦闷油瓶的性子,竟直接和她说开了?他是真不怕这小殿下吓着了,叫镇南王府来打断他的腿。

    但他一扫明锦面上神情,见她神色端正雍丽,没有半分说自家事的意思,顿时了悟过来,想必云郗也不敢直言,只是同她透露一二,没叫她彻底知晓自己心中那些不可告人的妄想。

    说起这事,清虚真人心中实在有愧,便收回了目光,只是含混地说道:“……原来如此。”

    “那位女子乃是一位贵女,云少天师所求,若不借外力,确实难比登天。”明锦将自己方才想的细细说了,“只是少天师于我有恩,我倒是有些法子。”

    “若是少天师可还俗,我叫父王为少天师谋一官身乃至清贵出身,也不算登天难事。”

    “若是少天师不可还俗,那便将少天师送往上京,以我家之力在其中运作一番,未必不可谋求国师属官等职。张太师年事已高,待其百年之后,以少天师之人品才能,尽可一求国师之位。如此一来,也可与那贵女相配。”

    其实自从明锦知晓云郗心属一高门贵女之时,她心中就来回打算过这些办法。只是这些皆是要出力的,明锦又不是个好信口开河之人,这段时日来回书信之中也与母妃父王通讯过,确定其中能运作,如今才说之。

    她想起那日二人并肩而行的模样,亦想起前世里少天师清减得没有半分人欲的模样,百感千念。不论如何因果,明锦总是望他能够得偿所愿的。

    倒是清虚真人闻言,面色很有几分古怪,听到后头,又有些凝重,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了半晌,才语气颇为复杂地问起:“殿下可曾和他说过?”

    明锦笑道:“倒还不曾。法子总是要确定能行才好说出来,徒儿也是这两日才得了父王母妃首肯,这才好说。”

    清虚真人捻了捻花白长髯,最终也没回答可还是不可,只是摇摇头道:“贫道还需好生想想。”

    *

    清虚真人将明锦的话想了又想,并不知是福是祸。

    前者安全却庸碌,后者大胆却可搏。

    他虽那夜怀疑过云郗是否别有所图,但他更了解十八年的眼见为实,云郗是当真上了心动了情,于小殿下身上别无所求。

    但这不妨碍,这两个法子都有可能叫十八年前的事卷土重来。

    清虚真人有些头疼,但也晃了晃头,先将这些杂念赶出去——法子不法子的,其实还不重要,所有一切的根据,其实是在明锦这位小殿下自身。

    明锦不知云郗心意,他却知晓,而且知晓他的心意已到了“毕生情钟”的程度。

    坦而言之,明锦所说的两个法子,确实已然是最有可能的办法。明锦虽然这般轻巧地说了,但谁也知道这两个办法要出何等大力才可成功。虽以他对明家的人了解,看在天师观和两次救命之恩的份上,这两个法子再难,镇南王府都会鼎力相助。

    但若是镇南王府知道,云郗想要的不是寻常哪一家的贵女,而正是他镇南王府的掌珠,又该如何?

    怕就不是鼎力相助了,而是要质问他天师观是不是要挟恩图报,竟来觊觎自家如此珍贵的女郎,要将这小子腿都打断。

    他静静地在三清面前入定,又掷杯问卦了几回,最终还是叫人传了消息给云郗,然后沐浴焚香,打算给镇南王府去信一封。

    云郗已然不是十八年前的小童了。他既要走旁的路,这些两个法子叫他自己去抉择吧。但他为人师尊,受人之托,照看他至今,也确实该为他做些事了。

    *

    然后明锦为他娶妻想法子的消息,就这样到了云少天师的面前。

    这消息,是聆竹送了清虚真人的手信过来的。

    小道童没得允准,是不准进他的寝房的,是以在外头捧着手书,问云郗要不要这会儿看。

    里头安静了好半晌,却是另外一把英气嗓子答了一句:“你先放在门口罢,你家少天师这会儿大抵是看不得的。”

    聆竹大抵也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不由得皱了眉头,很是担心,但他到底不敢说什么,只是将手信放在了门口,然后边想事情还没有其他办法,边退下去了。

    他走之后,屋中才传来一声假作揶揄的喟叹:“你是死了,吭也不会坑一声?”

    “除了叫你看笑话,有什么好处?”云郗的声音,比平常哑了许多,听上去有些疲倦。

    他正将端坐在案前,双手却都伸了出去,面色如常,却可窥见几分苍白。

    宽袍大袖早已撩起,露出他平常绝不可能露出的双臂来。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可见肌骨线条流畅,隐约可见其下潜藏之力。但此刻这双手苍白的肌肤下血线清晰可见,似有踞结的暗色在双臂筋脉之中蔓延。

    那日与他并行的女郎,今日什么富贵装扮也不曾作,甚而着了一身男子衣袍,头发以冠束了,双手正带着肠衣作的手套,一点点地在云郗的手上施针。随着她的动作,她只打了一边耳铛的银坠子一晃一晃的,折射出些零碎的光。

    她用的针与中原医术截然不同,细细一根,扎进去施以内力,便涌出大量的黑血来。

    内力与针在筋脉之中搅动的感觉,比起刮骨疗毒也不遑多让,她先前治过的那些人,个个嚎得如杀猪一般,也就面前这个怪胎少天师与众不同。

    “哦,原来是你活人,也会说话的。你也出出声,别疼的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到头来叫我的名声给你毁了。”

    没了旁人在,她说话的语调更是阴阳怪气,没有半点方才在聆竹面前的温婉柔和。

    云郗懒怠理会她,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些黑血涌出来,问了一句:“这一回,顶多久?”

    “三两月罢。”女郎还在疏血通经,随口答之,“清虚真人不是给你炼了紫玉丹吗,怎么急匆匆召我前来?”

    “……用了。”云郗想起来什么,眉目里终于温和了些许。他看向一边摆着的冰盆里放着的那个小雪人,小雪人有些裂痕,也有些修补的痕迹,他崩紧的唇角终于松了松。但他又想起来了些别的,那点松快就尽成了寂寥。

    “不是哥们,续命的东西你说用就用,你是真不怕死啊?”那女郎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手里不免再用了点劲,“你想死早说啊,找我干什么,我出一趟门还得顶着一堆忌讳,套个旁人的身份出来,真是浪费我时间。”

    “你不是乐在其中?”云郗想了想被面前之人丢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的华美裙裾,面上有些一言难尽之色,立即引得她大叫:“你才乐在其中,我看你比我穿着合适。”

    她大抵是被气着了,今日施针完毕之后立刻走人,打开门的时候看到那封手信,直接往里头一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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