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郎。

    是个男子。

    云少天师心仪的女郎,竟是个男人?!

    明锦有些愕然地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断袖分桃的癖好时下并不常见,却没想到云少天师也有这龙阳之好。

    她浓如鸦羽的长睫在云郗的掌心扫过,激起一层细细的痒意。云郗见地上那人已将衣裳拢好了,便松开了手去,暂且从明锦身边退开。

    明锦下意识看他一眼,小小声道:“原来云少天师,心仪的不是女郎。”

    这话顿时叫云郗的脸色更冷三分,他垂眸掩住浓烈的怒色,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还半坐在地上偷笑的人,话语仿佛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似的:“殿下有所误会。”

    那人还在笑,陡然觉得云郗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凌迟了,连忙收了脸上的欠儿劲,从地上弹了起来,朝着明锦行了拱手礼:“殿下误会了,我并非云少天师的心中人,方才所说的,不过是诳殿下逗趣儿的话罢了。”

    没了故作的那些娇柔仪态,他本就英气的面孔愈发显得俊逸,如此朗声行礼,隐约也可瞧出几分严格教导的规矩。

    云郗还欲说些什么,但他已敏锐地捕捉到夜鸮与风雪呼啸声中,似乎夹杂了些别的声音,便没再耽搁,重新出屋去了。

    阿康时倒不受他的影响。

    “殿下,在下是黔东阿氏的长子,阿康时。”他笑眯眯的,瞧上去很是无害,耳边坠着的鎏银耳铛随着他的动作折射出些碎碎的光。“殿下应当见过我的,只是我不曾正经拜见过,今夜倒有些失礼。”

    明锦听了他自报家门,脑海之中翻了翻,终于想起来黔东阿氏的只言片语。

    正如木氏在滇南乃是豪强土司一般,这阿氏亦是黔地数一数二的大户。虽说黔地寻常百姓已然移风易俗成汉家模样良久,但这阿氏乃是苗彝正宗,不许族中人与外通婚,又存着些先祖留下来的虫蛊苗药秘术等,于外族人而言极为神秘。

    只是没想到,她竟还能见到真正的阿氏族人,还是今夜这般混乱失礼的情形下。

    她不着痕迹地悄悄打量了面前青年人几眼,想起来他方才就地坐在众位中了药的女卫身边施针的娴熟模样,脑海之中忽然灵光一现:“你就是来替云少天师看诊的那位医者?”

    阿康时“嘿嘿”一笑:“正是。”

    “只是我怎么记得,阿氏并无如你这般年纪的男嗣,倒听闻如今的少主,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明锦话锋一转,立即问道。

    他没想到明锦没被他的身份绕进去,甚至知道些阿氏族中的事儿,脸上的笑容马上一滞,但又很快换了个自然的笑来:“毕竟阿氏族中,对外只说我幼年便病死了,知晓我还活着的人并不多,我常年被关在阿氏的神山之中,殿下不知道也是正常。”

    “”我与少天师是故交,收了少天师的信笺,自然前来相助。但族中不允我出神山,我只好出此下测,借了阿姐的衣裳,以阿姐的身份出来行走。只是这一趟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恐怕阿姐那头也替我兜不住了,是以亦匆匆赶路,想早些回到黔东。”

    明锦“唔”了一声,面上看着还是方才娇软温和的模样,话语却一瞬变得锐利:“既是如此,为何偷偷摸摸跟在镇南王府车队之后。若是以阿氏身份来见我与阿兄,一起行走又如何?”

    他重新将方才摔得松散的发重新拢了起来,目光有些微散,似乎在回忆什么,一团和气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怨恨之色,又很快地回复了先前的模样,叫明锦都觉得有几分眼花:“殿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康时眉眼中有些妖冶之色,这会儿又故作风流多情地瞥了明锦一眼,也不等明锦回答,嘻嘻笑起:“”我身无长物,又无半点武力护身,自然要想法子给自己保命。阿氏之中,要杀我的人极多,这一回我出来良久,神山之中负责看守我的族人必定有所察觉,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找机会对我下手。

    我护不住自己,才出此下策,来之前便以帮少天师看诊的恩情要挟,叫他带我一同下山,将我护送回黔东。此事是早早定下的,却不想正巧碰上郡主回府,我便想借王府之力,死乞白赖地留下了。”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确与云少天师没甚关联,他并不知我有这样的算计,绝无故意给殿下寻麻烦之意。是我自个儿出的主意,将心思打到了镇南王府身上。”

    阿康时也不黏黏糊糊地攀扯,一口气说完了。

    “是以今夜在背地里动手的,乃是意图杀你的阿氏人。我与我兄长,以及镇南王府诸人,却是受了你的牵连?”

    “正是。他们所用的药,乃是阿氏的秘药,别人不会有。”

    “你如此交底地说了,不怕镇南王府撒手不管?你与那些人相对,又有几分胜算?”

    “当然害怕!我与那些人相对,没有半分胜算与活路。但你们汉人总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信了,才搏这一把——如若不成,不过一个死字罢了,怕又有甚鸟用。只是死之前,我能杀几个是几个,阿氏本家若是得了我的死讯,亦还有我备着的另一份大礼等着他们呢。”

    阿康时很不在意地说了,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去查看尚未苏醒的女卫的情况。他似乎半点儿也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感,甚至闻了闻角落炭盆里云郗点的香丸,颇有闲情逸致地批了他的香丸不够对症下药,随后点了自己身上的解药。

    见他如此,明锦却觉得有些若有所思。

    其实她知道的阿氏消息,远不止方才她想的那些。

    阿氏慕强,以虫蛊等物闻名于天下,他族中对待子嗣的态度也多半是如此。

    所谓饲养虫蛊,便是将种种毒物投到一个瓮中,叫它们自相残杀,留到最后的那只才是真正养成的蛊;

    而阿氏教育子弟亦是如此。他们不似汉人常以长子或嫡子继承家业,而是在阿氏的子孙之中“养蛊”,放任甚至鼓动子孙你争我抢,只留下最后的赢家。赢者风光无限,输者被全族弃之若履。

    阿氏几百年如一日地用这样残酷的法子筛选出他们认为最强、能带领家族走向更远阔天地的继承人,代代相传,将整个阿氏打造成一座何等铁血无情的高门。

    而明锦,竟真的见到这残酷的厮杀与循环里的一环,一位阿氏的子孙。

    其人的性子如此,心性却有些坚韧地可怕。日日活在旁人的监视与禁锢中,竟还有本事金蝉脱壳出来,还有本事在阿氏族中埋下其余的陷阱,悄无声息地拉下这些人陪葬。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殿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若要取我的命,不如等到那些人来了,让我上去杀上几个,同样是死,这样还死得痛快些!”阿康时甚无形象地往一边一座,打量着明锦的神色。

    他既然是个敞亮人,明锦也懒怠和他打太极,遂也开门见山地说道:“眼下,你还不用死。”

    阿康时知晓,孤身一人的自己在镇南王府面前,不过只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碾死的喽啰,想了一百种镇南王府泄愤的法子,却没想到眼前的少女神情稳定,没有半分要杀他解气的意思。

    她直视着他,没有半点儿闺阁少女的羞赧,只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命另有大用,并不应该死在这些无聊的寻仇里。”

    阿康时脸上那些玩世不恭的笑意微微收了收,微垂的眼底遮住些愕然——他原以为,任是谁在这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异族之人算计,沾惹进这样要命的事里,恐怕都要勃然大怒,就是要了他的小命去泄愤也无伤大雅,却不想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明锦仍旧道:“少天师奉师命,要看顾我与我兄长的药理病情,分身乏术,确实无法依约送你回黔东,但镇南王府自能做到。”

    “殿下一点儿也不生气?”阿康时大感稀罕,细细去看她面上的神情。

    但明锦的神情极淡,口中同他说的话也并不夹杂半分恼意:“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如今来和你论对错,不过是一时的口舌之快,生气有什么用?”

    “那殿下的意思是……”阿康时原本已做好了今夜埋骨于此的打算了,却不想遇上明锦这般不似常人之人,心中终于绽出些许狂喜。

    “我素来觉得,未发生的事远大于已发生的错,今日算计,镇南王当然不会忘记,且待来日。但你先留着你的命,镇南王府不取,旁人自然也不准先取。你回你的黔东去,我只想看看你能拿些什么,来换你欠的这条命。”

    明锦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这些话远远不止面上含义,面前这位小郡主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她身后父兄,乃至于母族的力量。得她这一句话,他一路回黔,性命必然无忧,甚至还有数不清的好处。

    但他知晓,秤的两端素来是平的。

    镇南王府能给他这样多的助力,于他所求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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