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云少天师。

    他与阿兄皆在马车上。

    云郗见车帘后是明锦,扬了扬眉,不见十分意外的样子。

    明锦看了他一眼,面色无异,只是轻哼了一声,立即就将目光挪到一边的阿兄身上去了。

    明镌今日着了一身华贵的裘装,乃是这两月数十个绣娘织工加班加点赶出来的——毕竟先前镇南王以为明镌腿疾愈发严重,不想叫他去大猎上受苦,遂打算带金氏所出的那个庶子过去,从那时候做的便是那小娃娃的礼服。

    后来接了女儿的信,将镌儿送到天师观去,原不过是个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法子,没想到镌儿回来果然活蹦乱跳,也有痊愈之望,镇南王当即便定下,大猎仍旧是带世子出行,于是先前做的衣裳就没甚用处了,又重新火急火燎地做世子的礼服。

    因今年大猎有天使到场,衣裳规制上便很是严格,为示尊敬,甚至连颜色都选用的绛红与玄色,愈发显得他气度过人。

    只是明锦对阿兄的俊朗已看了不知多少年了,半点反应也没有,好不客气地把手往他那一伸,就叫他来拉自己上车。

    明镌嘴上欠儿,对妹妹却是有求必应的,当即伸了手,将她从车马下拉了上来。

    “殿下。”云少天师先同她见礼。他的目光有意往明锦腰间扫了扫,没瞧见那枚玉珏,唇角的笑意就微微收了收,却这样问道:“殿下今日出行倒是朴素。”

    “又不是出去游山玩水的,自然不必什么都带。”

    明锦不看他,一扭头,只留给他一个侧脸。

    与明镌一样,她今日所着亦是新制的礼服。不过与世子的沉静不同,她是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倒也不必那样沉闷,乃是一身浅素的裙裾,乍一看只觉得素净高洁,可离得近了,便能瞧见她这一身衣裳下以极为细密的针法绣了阴绣,迎光就似水波泠泠,美不胜收。

    纵使云郗见过她千般模样,也不禁在心中感喟,这是一朵何等富贵的红尘花,叫人经不住地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只想着久一些,再久一些。

    明镌在他们二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手里不知从哪儿又变出来一柄白玉折扇,展扇掩了半张脸,在扇后揶揄地笑:“好妹妹,你我的身子不大好,这大猎还不知道要耽误多久呢,父王命少天师相随,是为了防着出什么事儿。”

    明锦垂了眉眼,应了一声“哦”,听上去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倒是明镌转向云郗,解释道:“滇地形势复杂,明面上虽以镇南王府为首,与安南都护府一同管辖滇地,但实际上本地土司极多,还有些附近封地的王侯,这大猎说是节日,不如说是这些土司王侯暗地里较劲的一个好筏子。

    先前黔东阿氏对王府动手,如今父王也担忧这些土司有否想不开的前来滋扰,这才叫少天师委屈,与我们兄妹同乘一车。”

    云郗倒不是很在乎则个,他抚了抚袖上的褶皱,温声答道:“照料殿下与世子,本就是某分内之事,何来委屈一说。”

    明锦虽目不斜视,却也能将他们说的话清晰收入耳中,等听到某位少天师依旧是从前那般谦逊似的自称“某”,实在忍不住悄悄腹诽他,如此道貌岸然,怎生这会儿对阿兄就不敢像那夜似的,一口一个“我”了?

    哼,必然是不敢了,怕被阿兄戳破他的狂妄。

    云郗却好似听得了她心里的小九九,忽而唤了她一声:“殿下。”

    明锦正在背地里蛐蛐人,这会儿忽然被喊,险些以为自己被抓了包了,下意识飞快地应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掩饰般地添了一句:“云少天师,可是有什么事儿?”

    云郗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团子香囊,伸手放在明锦面前。

    这团子香囊比先前的还要蓬松,毛茸茸的一团,有些薄荷冰片的香气从里头缓缓散发而出,叫明锦自上车之后不由自主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些许。

    毛茸茸的团子香囊,还能缓解乘车的晕眩感,着实是她的心头好。

    “殿下不耐久行车,某先备下了此物,叫殿下在车上也能松快些。”云郗微笑。

    明锦差点下意识伸手去接了。

    只是她又想起来之前的事儿,便收了手,美其名曰:“我如今好了,不会再晕了,多谢少天师关怀。”

    结果她这话刚落下,正在行进的马车就猛然一顿。

    虽说速度不快,但这忽然的停车也使明锦身子跟随着一晃,顿时一股巨大的晕眩感便扑面而来,她的脸色瞬间便白了下来,心口仿佛有什么要涌出来一般的恶心。

    前头的车夫自然知道自家小殿下的乘车晕眩之症何其严重,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了两句,原来是因为前头的车马因避让在街上纵马的士族儿郎,紧急拉了缰绳,连带着后头的车马都只能猛然停下。

    “殿下,某身上着实是放不下此物了,不如请殿下帮某先收着?”云郗见她面色难看,眉心禁不住随着一同皱了起来,话更温三分。

    明锦别别扭扭的,却到底还是接了过来,小小声地同他道谢。

    云郗莞尔:“举手之劳。”

    然后他打了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大抵是远远去望到底是谁家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竟敢惊扰了镇南王府的车驾。

    他眼底才因明锦生出的暖色顷刻间冷了下去,唇角都有些微崩,在看清了远处那纵马的小子之后,眼底的冷意更甚。

    明锦正恹恹地捏着团子香囊,没瞧见他的面色,却被一边的明镌尽数收入眼中。

    明镌在二人中间,正以扇遮着自己瞧起来的唇角,一面左右反复打量两人。

    他先看云郗,正好瞧见他唇边那一点极淡的笑意——这笑意虽淡,却含着点暖色,云郗的目光一直紧紧落在明锦身上,恐怕自己都不曾察觉到他笑了。

    明镌与云郗相识也有数月了,从未见过他这般云销雨霁、笑有温度的模样,着实觉得稀奇。

    然后又瞧见他那能冻死人的目光往外头看过去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好似已察到些许锐利。

    明镌留了个心眼,也往外头看了一眼,认出来了那位乃是安南都护使的幺儿,最是个纨绔性子。

    然后他又去看自家妹妹。

    只见小姑娘面色雪白,可怜巴巴地抱着那个团子香囊,想必是为着坐车难受的很。

    不过片刻之后,等前头的闹剧收了场,马车又重新驾了起来,妹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想必是那团子香囊发挥了作用,她方才打了死结的眉心这会儿都舒展开了。

    他看云少天师。

    云少天师正看明锦,目光霎时从方才的冷得能杀人回了春花秋月似的温和。

    他又看明锦妹妹。

    妹妹正时不时悄悄打量云少天师一眼,然后在被他逮个正着的时候,又理直气壮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明小世子顿时觉得这一路上恐怕不会无聊了。

    他笑眯眯地往后一靠,丝毫不觉得这副场景里究竟谁是多余的,脑海里浮现出前段时日听说书先生说的几句打油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一物降一物。”

    一物降一物。

    这可不么。

    *

    车程如何不提,总之越近大猎会场,周遭的气氛便越是肃穆,明镌也没了看乐子的心思,总是垂着眸,大抵是在想什么。

    大猎的会场,一直在滇南城北的邙山腹地。

    那处平坦,有适合跑马的平坦草场,亦有连着背后山脉的一片密林,藏着不少奇珍猛兽。

    滇南的大猎,便先从草场开始。

    诸位王侯土司的车马依次入内,各位主子由侍从引着下了车,到点头的大帐彩棚处落座。

    规矩如此,诸位长辈们在一个帐子,小辈们又在另一个帐子,相隔还有些距离。镇南王千叮咛万嘱咐叫明镌照顾好妹妹,自己才去了长辈们的大帐。

    明锦头一回来此,跟着明镌走着,却没有半分好奇,并不四处打量。但饶是如此,也惹了不少目光回来。只因这大猎,皆是不带家中妻室的,连带女儿来的都少之又少,这一回也就唯独一个镇南王爱女如命,带着明锦来了。

    场上儿郎各色,清俊、清冷、不羁者比比皆是,皆将目光落在镇南王府这颗明珠身上。

    只可惜声名远播的郡主殿下带了帷帽,瞧不清容色,身侧是明小世子,又跟了另外一位同她一样带着帷帽的青年人,将她的身形都挡得严严实实的。

    明锦虽带着帷帽,却也能清楚察觉到各方投来的视线。好奇、算计不一而足,形形色色,没有半分遮掩。

    这不是女儿家的诗集花会,可没有半点委婉,有些人的恶意甚至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不过明锦也知道,这大猎本就是一场瞧不见的比斗,各位爷们辈儿在那边的大帐内彼此寒暄,以权势较量,不见刀光剑影;儿孙辈的诸位小世子们,便是在这儿、草场与密林之中,实打实地争一争风头。

    黔贵总督的长子苏铭乃是上一届大猎的魁首,这时候很是放肆地盯着明锦打量了一番,然后冲着明镌一扬眉,盯着他的腿看了一会儿,戏谑道:“哟,明小世子今年还是不上场罢?我就说,不然怎么将妹妹也带过来了,就是打算一会儿叫妹妹陪着你,让你别显得那么形单影只,只有你一个人不上场罢?”

    这话一出,周遭都哄堂大笑。

    明镌本不打算搭理他,可苏铭反而越说越过分:“我在黔地都听闻,你妹妹生得国色天香,貌美如花,若今儿我又摘了草场的魁首,你就叫你妹妹除了帷帽,给我看一眼,以作奖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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