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阳光明媚温和,就在柳衣衣昏昏欲睡之时,耳边响起一道低沉冷冽的声音:“好了。”

    柳衣衣顿时也不困了,嗖得起身跑到溪边左顾右看。

    清澈的小溪清楚的映出少女俏丽的脸。

    乌黑柔顺的头发被一根织金橙色锦带束成高马尾,发带乖巧地垂在少女发间。有风吹来时,便如剑上舞动的剑绸,失了几分女儿家的婉丽,反倒添了些张扬锐利的少年英气。

    “你手艺不错嘛。”柳衣衣满意地点了点头,“想要什么赏赐,说吧。”

    柳衣衣颇为好心情地看着谢云景,那神情仿佛此刻他想要什么都会大方地答应。

    “属下没什么想要的。”

    “真的?”柳衣衣挑眉,“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谢云景沉吟片刻,缓缓道:“小姐能否将看书的时间再宽限几日?”

    柳衣衣一愣,反应过来后哈哈大笑:“准了!”

    银铃般的笑声响彻整片树林,谢云景伫立无言的看着开怀大笑的橙衣少女。

    *

    柳衣衣走在前面,谢云景牵着她的红蹄雪乌落后她身侧一步。

    二人安静地走在京郊平和的小巷。春光明丽,风吹梨花落了满头。两条街道中间的细窄的河上,船夫乘船晃晃悠悠荡过一颗颗柳树。几个半大的娃娃嬉笑着往河里投着石子。

    柳衣衣走在西陵皇城不知名的街头,享受着春日风光。和煦春光沐浴其身,脸上细小的绒毛镀了层暖光。

    只有这个时候,柳衣衣才是安静的。

    谢云景牵马缀在她身后,目光追随着前方少女的身影。

    路过一个巷口时,路边突然窜出一个阴影,直愣愣撞上柳衣衣。

    骨碌碌滚落几个包子,那小乞丐忙要去拾,却被柳衣衣揪着后领拎起来。

    “撞了人不道歉的吗?”

    小乞丐蓦地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愣了一瞬,在柳衣衣手中挣扎起来,“快放开我!不然——”

    “那小子在那——”巷口突然又蹿出来几个壮汉,捋着袖子大汗淋漓,气势汹汹地朝柳衣衣走来。

    柳衣衣看了一眼浑身僵住的小乞丐,打趣他:“你人不大,招惹的人却不少。”

    小乞丐愤愤瞪了她一眼,也不管地上的包子了,拔腿就要跑。

    却被身后赶来的壮汉抓住后领一把甩在地上。

    “小畜生,你还敢跑!看爷爷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

    护城河畔,那身高九尺的壮汉面目狰狞,落下的手臂带起一阵微风——

    “欺负个孩子,不太好吧?”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小乞丐睫毛颤动两下,缓缓睁开眼。

    刚才情况紧急,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拦住他的可恶的女子是何样貌。直到现在,他才看清。

    少女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巴掌大的小脸上那一双乌黑圆溜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他幼时无意间看到的哪家贵人金盘子里放的葡萄。不过那双眼又不像盘子里葡萄,漂亮却毫无生气的堆砌在那。少女的眼睛漂亮且张扬,像它的主人,灵动充满活气。

    乌黑柔顺的头发被一根织金橙色锦带简单束起,河畔微风徐徐,发带便如一只灵动的蝶随风飘逸。

    此刻她捏着那壮汉的手臂,使他不得动弹。

    那么小巧细嫩的一双手,却有这么大的力气。

    那壮汉也是一愣,回神后一脸凶煞道:“小娘子,这小子偷了我们的东西,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不然,我们只好连你一起教训了。”

    “好大的口气。”柳衣衣甩开壮汉的手臂,双手环胸道,“你且说说,他偷你什么东西了?”

    那壮汉不耐烦道:“关你什么事?劝你速速离开,不然我身后的这群弟兄也都不是吃素的。”

    他身后的三四个壮汉闻言,捋了捋袖子,一脸凶样的瞪着柳衣衣。

    柳衣衣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小乞丐。

    他衣衫破烂,藏不住什么东西,唯一有的,便是刚刚掉在地上的几个包子。

    她道:“这乞儿身无分文,你说他偷你东西——”

    “我没偷!”

    话说一半,便被倒在地上的小乞丐打断了。

    他神色倔强,一脸愤懑地瞪着那壮汉。

    “你这小兔崽子——”那壮汉又朝小乞丐走近。

    “你闭嘴。”柳衣衣对那乞丐说道,而后又看向那壮汉,“他偷的难道是地上这些包子?”

    “对,”那壮汉得意洋洋,“我刚买的包子,不知这小子从哪蹿来的,一把给我抢走了。”

    那壮汉又伸手去捉那乞丐,被柳衣衣横着马鞭拦下。

    他再也不耐烦道:“姑娘,你再这样下去,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柳衣衣却环手悠哉道:“你撒谎了,这包子根本不是你的。”

    “你说不是就不是?难不成还是你的?”

    “不管这包子是谁的,反正不是你的。”

    “嘿!你存心找茬是吧!”

    “你们人多,且身形体格都在我之上,若是你们敢动手,方才早就动手了。”

    “你们不敢,是因为这里是西陵皇城。”柳衣衣目光如出鞘的宝剑,射向那壮汉,“夏凉人,身材多魁梧,喜欢将自己的头发编成一根根小辫子,且右手臂通常有刺青。你们虽讲的是西陵官话,也刻意改了发型,可我刚刚注意你手臂上,分明纹得是夏凉图腾。”

    “那又如何?”那壮汉道,“我们从来没说自己不是夏凉人。就算我们是夏凉人,难道这小贼偷的我们的东西就不算数了吗?你们西陵律法,难道就是如此?”

    “我还没说完,”柳衣衣道,“夏凉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信奉乌金神,方才你手臂上纹的也是一头乌金。”

    她看向地上的包子:“而这包子做工精细,顶部有二十七道褶,分明就是茴香坊的‘三九乌金’,你是夏凉人,对此尚且避之不及,又怎会主动买下?”

    “难道就不怕玷污了你的乌金神吗?”

    那壮汉自知理亏,不再言语。和远处的弟兄眼神几经交换,愤愤离去。

    “今日算你小子好运,下次再撞到我们头上,要你好看!”

    待那些壮汉走后,小乞丐才爬起来去捡地上的包子。

    包子滚在地上,原本白嫩的外衣都蒙上一层灰土。一个包子掉在柳衣衣脚边,小乞丐看了她一眼,俯下身子去捡。

    眼前却突然落下一双金丝绣鞋,将原本落在地上脏兮兮的包子踩得四分五裂。

    小乞丐目光带着恼意屈辱的抬头:“你干嘛!”

    柳衣衣没想到自己刚才帮了他,他还是这番态度,也冷下脸,抬脚将那烂包子踢远:“这话该我问你才对,撞了人不道歉,帮了你也不道谢,你干嘛?”

    包子被柳衣衣踢出一小段距离,原本脏烂不堪,此刻更加不能看,里面的茴香猪肉馅洒了一地。

    小乞丐愤恨地瞪了柳衣衣一眼:“对不起,谢谢你。行了吗?大小姐。”

    说完转身去捡那烂成几块的包子。

    得到小乞丐的道歉和道谢,柳衣衣却高兴不起来,她皱着眉头看弯下腰杆捡包子的小乞丐,语气冷硬:“那包子脏成那样,不能吃了,你还捡它干嘛?”

    小乞丐正弯下腰去捡已经看不出原样的包子,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嘲讽,眼中涌上屈辱,那双伸出的手抖啊抖,怎么都捡不起那块包子。

    柳衣衣看他那个样子,也消了气,好心地从荷包里摸出一片金叶子扔到他怀里。

    “给你,这下你可以买一万个包子了,包子脏了就不要了呗,捡它干什么?”

    “像你这样的大小姐根本就不知道!多少孩子连你口中的脏包子都没吃过!”那小乞丐声音颤抖却喊得无比坚定,喊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抱着怀中几个脏包子,带着柳衣衣给他的金叶子跑走了。

    柳衣衣被他吼得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眨了眨眼,低头看向自己手背那颗冷掉的水珠。

    他这是,哭了吗?

    谢云景在不远处目睹完一切,此刻才牵马上前。他看着柳衣衣怔愣的神色,头一次破天荒地问:“小姐,上马吗?”

    柳衣衣焉耷耷地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你们这里的人可真奇怪。”

    她明明是做了好事,怎么所有人都不开心呢?

    连她自己也不开心。

    我们这里的人?

    谢云景敏锐地捕捉到了柳衣衣话中奇怪的字眼,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内心的疑惑,看着垂头丧气的少女,第一次主动开口解释:“小姐金尊玉贵,不知道也属正常。”

    “什么?”柳衣衣疑惑抬头。

    “这世上除了富人和普通人,也要允许有穷人的存在。他们和小姐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想法自然和小姐也不一样。”谢云景注视着她道,“在他们眼里,食物没有脏与不脏的区别,只有能吃和不能吃之分。小姐眼中的脏包子,在他们眼里或许是可以填饱几天没吃过饭的肚子的珍馐。”

    柳衣衣望进少年漆黑深邃的黑眸,呆愣愣开口:“你怎么知道?”

    少年忽地笑了,如结冰的湖面上突然落了一朵梨花,霎那间冰面碎裂,万物回春。

    他缓缓道:“小姐忘了,我从前和他们一样。”

    不过是个奴隶。

    甚至没有乞丐自由。

    柳衣衣拧起秀气的眉:“你是说,我错了?”

    谢云景敛去眼底笑意,又恢复从前的样子,语气不似从前冰冷:“小姐做什么都是对的。”

    柳衣衣却不信这句话。

    爹说是人都会犯错。

    她是人,也会犯错。

    少女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一路沉默,飘逸如蝶的发带也乖巧地垂在乌黑的发间。

    柳衣衣赶在午饭前回了府。

    “骑了一上午的马,饿死我了。”

    谢云景叫住柳衣衣:“小姐。”

    “怎么了?”柳衣衣转身看他。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紫玉小方瓶,递给柳衣衣。

    “这是什么?”

    柳衣衣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她嫌弃地将瓶子拿远了些:“给我这个做什么?我不要。”

    谢云景眸色幽深,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小姐的脸,破了。”

    “我那里多着呢,你还是留给自己吧。”

    “我用不到它了。”谢云景语气幽幽,“小姐现在比我更需要它。”

    最后柳衣衣还是一脸嫌弃地收下了。

    梨花纷落,她看着少年瘦削的背影,想了想,还是开口叫住了他。

    “谢云景。”

    少年回身,面容隐在光影里有些看不清。

    柳衣衣斟酌着开口:“以后你与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们?”

    “嗯,我和小梨。”柳衣衣笑容璀然,“现在还有阿姐。”

    谢云景拒绝:“我不能和小姐一起吃饭。”

    “为什么?”柳衣衣不悦皱眉,“你还嫌弃我不成?”

    “……不是。”谢云景垂睫,“这不合规矩。”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柳衣衣嗤笑一声,“这是我的院子,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现在我加了一条,谢云景必须和柳衣衣一起吃饭。”她挑眉看他,“你守不守规矩?”

    “……”谢云景已经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沉默,他攥紧指骨,嗓音沉闷,“小姐为何执意要我和你一同吃饭?”

    柳衣衣装模做样上下打量了,嫌弃道:“你太瘦了,做我的侍卫带出去太丢面子。你要是不吃,那就不要做我的侍卫了。”

    他救了她。

    她心里想为他做些什么。

    柳衣衣就是这样一个人,谁若是对她好,她就要加倍还回去。

    谢云景虽是她院子里的人,可每日三餐,还是要跟着府上下人们一起。

    可那日她晚归回来,撞见他深夜练剑。

    周遭落了厚厚一层梨花,肩上带着夜的寒气。定是练了许久。

    可那是距离府上下人的晚饭时间,少说也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长久以往下去,他还不得瘦成竹竿?

    况且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他目光幽幽地望来,一双漆黑的眸若有所思,透着一股高深莫测之色,令人难以捉摸。

    最后,他沉沉开口:“好。”

    柳衣衣弯起一对小月牙,鼻尖耸动,嗅了嗅小厨房那边飘来的饭香,雀跃道:“午饭应该快好了,你收拾收拾就过来吧。”

    饭桌上,小梨捏着筷子看了一眼谢云景,又看了一眼吃得欢快的柳衣衣,神色迟疑道:“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柳含霜也看着她等她解释。

    柳衣衣还扎着谢云景给她梳的京城少年梳的马尾样式,勾坏的衣裙已经换下了。

    “啊?”她从饭碗中抬头,神色迷茫,“哦,你说谢云景?”

    “我看他太瘦了,命令他以后和我一起吃饭,这样才能更好的保护我嘛。”

    小梨依旧神色忧虑:“那您的脸怎么了?”

    视线触及到少女脸上显眼的红痕,柳含霜眸色一暗,也紧紧盯着她。

    “你说这个,”柳衣衣摸了摸脸颊,嘻嘻哈哈道,“不小心被树枝划得,过两日便好了,都不用涂药。”

    小梨:“……”

    谁家能不小心被树枝划伤脸啊。

    还划成这样。

    柳含霜垂睫掩去眼底情绪:“饭后我帮你看看。”

    “不用,”柳衣衣嘴里鼓鼓囊囊,“小伤,而且我已经有药了。”

    柳含霜顺着她的手指看向桌上那个紫玉小瓶,不动声色地瞥了谢云景一眼,固执道:“还是我帮你看看,我才放心。”

    “那好吧。”

    “吃啊,再不吃都快凉了。”

    柳衣衣环视一圈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吃,筷子伸进盘子,给每个人都夹了一只鸡腿。

    “一天一鸡腿,长成好身体。”

    小梨:“……”

    柳含霜:“……”

    谢云景:“……”

    窗明几净,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扉照在相对而坐的两名少女身上。

    柳含霜捧着少女白净的小脸,仔细地为她涂药。

    四目相对,呼吸交融。

    柳衣衣睁着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柳含霜。柳含霜被那道灼热的目光注视的有些不自然,垂下睫羽强迫自己忽视那道视线。

    但柳衣衣像个不通人情的孩童,感受不到她的难堪,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她。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柳衣衣弯起眉眼:“阿姐好看啊。”

    柳含霜是她见过最温柔最善良最漂亮的姑娘。

    她喜欢看她。

    这几日的相处,柳含霜早就习惯了柳衣衣的直白,换了个棉球,语气不变道:“上午你去哪了,不是说要好好准备天机擢考吗?”

    说完,她瞥了一眼柳衣衣的头发。

    乌黑柔顺的头发被一根织金橙色锦带简单束起,发带乖巧地垂在少女发间。有风吹来时,便如剑上舞动的剑绸,失了几分女儿家的婉丽,反倒添了些张扬锐利的少年英气。

    小梨向来喜欢给柳衣衣扎那些灵动简约又不失精细的发髻。这一看便不是小梨的手笔。

    倒像……

    午饭时那位少年的发型。

    她语气自然:“这发髻从未见你扎过。”

    “上午我去马场了,”柳衣衣摸了摸自己的马尾,笑眯眯道,“骑马的时候将头发颠散了,我自己又不会扎,只能拜托谢云景帮我了。”

    “谢云景?”柳含霜手中动作不停,“就是中午那个小少年?”

    “嗯,”柳含霜动作轻柔,白软的棉球落在她脸上像一根轻柔的羽毛,柳衣衣颇为享受的眯起眼,“是我前些日子从斗兽场救下的小侍卫。”

    “下次骑马,我可以陪你去。”

    柳衣衣惊讶:“阿姐还会骑马?”

    柳含霜看着柔柔弱弱,似悬崖一支不可攀折的花。居然也会骑马。

    柳含霜收起药瓶:“略通一些马术。”

    柳衣衣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凑近道:“阿姐可会打马球?”

    柳含霜垂眸同她对视:“你想学?”

    柳衣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下月十五,勇毅侯府的马球会,我想赢。”

    “好,我教你。”柳含霜拨了拨她额前的发,温声道,“我来替你重新编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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