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晨的日光还懒懒困倦在雾霭之中,夜雪却已然停歇,庭前花木之上轻覆一层透薄银霜,在这氤氲微明的初晨间皑皑若月影流云。

    一夜风雪骤,无梦亦无眠。在确认门前巡视守卫暂离值守后,你悄然推门而出,轻垫着步子从廊上走过。

    走廊上积蓄一夜的细雪冰凌在你的步伐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清脆间惊飞了院中梅树上的鸟雀。

    你一路蹑手蹑脚行至书房,轻巧着动作戳破绿纱窗纸朝屋内看去,在再三确认屋内无人后,才悄然推门而入,书房内陈设如常,只是多了些草药的清香。

    屋内一片沉寂,傅融并未被你吵醒,可正当你转身关门之际,一阵穿堂疾风骤然闯入,轻啸着绕过你的鬓发猛地吹翻了身后书案上胡乱叠放的文书。

    不等你彻底关上门扉,那桌案上的文书已然翻飞四散,发出的噪声惊动了内室床榻上沉睡的人,一个熟悉的声音警惕着唤到:

    “谁!”

    不等你作出应对之策,榻上已然传来一阵声响,来不及多想,你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开遮挡住内室的帷帐,努力平稳住声音说到:

    “是我。”

    就在这一瞬之间,四目相对,眼波流转,唯余静默。

    你拼命想要告诉他……告诉他那些离别的日子里你在苦熬时间,告诉他此时此刻重逢已将你心中所有的恩仇嫌隙淹没殆尽。

    你想告诉他,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春天一来朱栾花便会再度盛放,而你们还有着未来那数不清的日子……一起逛庙会,一起看烟火,甚至一起离开广陵,去他说的山野乡间,做一对世外眷侣,从此相伴余生……

    你想到所有,你说出所有:

    “别来无恙,傅副官。”

    你用一种那近乎冷漠的语气,迎接着这场日夜期盼的故人重逢,而眼前那双鸢紫色的眸子在听到你的话后恍然忽闪了一下。

    你不想让他看透你眼中的惶恐与伪装,却又迟迟不舍得移开与他对望的视线。

    “别来,无恙。”

    话音落地,傅融率先移开了与你相对的目光,刚刚举起到一半的手臂也悄然垂落身侧,肃杀般的沉默几乎要将你与他之间的气氛凝成冰墙。

    你近乎疯狂般挤压着自己的心绪,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

    为什么他不看你,是不敢看?还是不愿看!是问心有愧?还是无话可说!你与他之间曾经那般亲近无隙,他分明口口声声对你说过那些山尽水竭、不离不弃的誓词……可如今此刻,一切却都如长梦无痕般消逝,过往种种里所笃定过的期盼与希冀皆已空散而不可寻。

    你似笑非笑着走向窗前,手指轻轻划过冰凉的帷幔,语气平淡着说到:

    “你这一走音讯全无,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背对傅融,你似乎终于有了些问询真相的勇气,你刻意加重着最后一句话的语调,试探般将问题抛给傅融。

    静默良久,身后悠悠传来傅融的声音:

    “路途遥远,战乱纷扰,耽误了归来的日子。”

    你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继续沉声说到:

    “是啊……文和乱武,长安易主,这半年来谁的日子都不好过。董卓一死,他自己倒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可叹那些留下的虎豹豺狼之徒,一朝没了主子管束,竟全成了别人股掌间的傀儡玩物,可恨可叹可笑。”

    说话间,你回身看向傅融。

    他瘦了,昨日面颊上的血痕虽已清理干净,却仍然依稀可见几道浅浅的细疤,衣襟下若隐若现着数道旧伤,像是鞭刑抽打所致,手腕间清晰的擦伤也似乎暗示着他曾遭到连日的囚禁。

    “这么久……这么久……你到底为什么受了伤不回来?为什么不与我联系?为什么已到今时今日,你还是什么也不说!”

    看到他全身上下的累累伤痕,你终究没能忍住心中的一个个为什么,一口气将所有的问题抛了出来。

    傅融抬眼对上你的目光,欲言又止间动了动眼神,却很快避开对视,缄默着一言不发。

    你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凄然的笑容,两行清泪无端落下,几乎颤抖着声音继续说到:

    “傅副官,你是岐山人,这半年的时间里,你该不会是回家访亲拜友了吧?怎么样,这许多年没有归家,故里父母可好?兄嫂可好?幼弟稚童可好?”

    你突如其来的话语像一把利剑,深深划在你与傅融之间,这一剑是如此狠心决绝,刺得彼此鲜血淋漓。

    “……岐山战乱,父母已死,兄嫂相离,幼童稚子皆已流落无讯,你曾经挂念的,从此往后便不必再挂念。”

    傅融恍然凝住眼中神情,颤抖着身躯突然走近你,双眼悲凉间已伸手擒住你的腕,一字一句哽咽着声音说到:

    “你想知道的我都回答了,现在该我问你了,一别半年,广陵可好,王府可好,绣衣楼的大家…可好。”

    被傅融攥紧的手腕吃痛般无力挣扎,你眼中的泪水越盈越多,口中却依旧强撑着说到:

    “好啊,一切都好的不行。”

    “可你不好,可…你不好”

    那声音一字一字击打在你的心上,恍惚间惊起回忆中那阵阵尘埃。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轻轻滴落在被他握住的手腕处。

    感受到那温热泪水的滴落,傅融攥紧你腕口的手一点点松开,在那手臂垂落身侧之际,你觉察到心上似有一座冷硬堡垒骤然坍塌,灰烬消散在眼前,模糊成水雾般的潋滟光彩。

    眼眸微合,泪水肆意滴落,再度睁开时,眼前人已然将你轻拥入怀。

    “我回来了,我答应过……”

    傅融那柔软的长发紧贴在你的脸颊,浸染着你的泪水,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纠缠在你的鼻息,让你盈满泪水的双眼更添酸楚。

    情不自禁间,你再无力佯装轻松,抬手已然拥上傅融的脊背,近乎无力般哽咽着哭腔回应到: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来,受了这么重的伤才知道往家跑,傅融你混蛋!”

    整整半年的悲闷愤恨在这一刻终于都得到了释放,你彻底放弃了伪装,就这么紧紧抱着傅融,一句又一句哭诉着:

    “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因为答应过你,我要回家的。”

    傅融辩驳的声音比尘埃还要轻,却狠狠刺痛着你的心。

    “答应过你,要陪着你,要并肩……”

    不等傅融说完,你近乎崩溃般拥紧他的后背呜咽到:

    “够了够了!我不要听那些,我什么也不要再听了!”

    傅融心疼着把你拥得更紧,任由你的眼泪浸透他的衣衫、灼烧他的伤痕,或许是太过悲伤,你并未察觉傅融身体虚弱般的颤抖。

    微风乍起,前赴后继着从窗缝间闯入屋内,就在那风吹过你耳畔之时,你仿若听到傅融的话音,那声音是如此虚无缥缈,亦真亦幻,亦悲亦喜——

    “说与不说,听与不听……都不要紧……忘了吧,广陵王。”

    是啊,忘了吧,广陵王。

    暖阳和煦,临窗望雪,你口中却仍喃喃着清晨傅融的这句话语。

    以至于你是如何离开他的怀抱,如何笑着拭干眼角残泪,又是如何狼狈着推门而出……这一切的一切,你都已全然忘怀了。

    直到陈登将一盏小灯放置在你面前案上时,你才如梦初醒般看了看向窗外已然幽深的夜色。

    “我本非心焦气躁之人,主公整日未召我,如今我却是不请自来了,实在讨厌。”

    陈登一边挑明着灯火一边浅笑着说到。

    你依旧痴痴看着窗外寂静的夜色,喃喃着:

    “怎么就入夜了呢,怎么就……”

    似乎想要缓和你恍惚的心绪,陈登悄然将你面前的窗棂合上,关怀着说到:

    “主公,雪夜天寒,还是关上些好。”

    你默不作声间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劳累般双手撑在面前的桌案上,轻扶额头闭目养神,耳边则传来陈登温和的话音:

    “侧院洒扫的小厮都交代过了,昨日午时有一辆马车停在后巷,府里遣人去驱赶了几次,那马车才走开,不知怎的日侧时分又从侧院门口的巷子经过,傅副官便是那时被从车上扔下来的。”

    你心头一紧,恍然抬头对上陈登的目光,言语匆忙间问到:

    “马车?是什么样的马车?可看清车上的人了?”

    陈登看向你的眼神略显遗憾,轻轻摇了摇头说到:

    “是寻常氏族地主家用来拉运货物的篷车,昨日天寒,车夫穿得严实,什么也看不出来。说是行过门口便直接将人扔下了,连停留都不曾有过。”

    “是什么人……会是什么人呢……”

    你疑惑间喃喃自语起来,身体如泄气般沉了一沉。

    陈登悄然长吁一口气,径自取来你身侧小柜上那下到一半的棋局,轻轻放置于面前案上,温和着语气说到:

    “主公昨夜留我对弈棋局,今夜也该兑现于我才是。夜来风雪,星月无声,正是起子落棋的大好时间。”

    你勉强着回以一个微笑,摇头想要推拒陈登的建议,却不想陈登自顾自捻棋而落,浅笑间悠悠说到:

    “主公可记得当日彭城之变,傅副官替主公挡的那一刀。”

    你抬眼莫名着看向陈登,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陈登见你心有疑惑,便说到:

    “当日伤他的刀上附有毒药,替他诊治的众医师皆言此药毒性凶猛,傅副官能熬过来实属不易。可偏偏张医圣说了一句话,一直让我非常在意……”

    陈登悠悠的语调将你的记忆猛然回溯到傅融受伤的那天夜里,张仲景的话恍然回响在你耳边——

    “病人体质特殊,寻常毒药,对他并不致命。”

    不等你细想那日往事,陈登已然继续沉声说到:

    “然而昨日,傅副官中毒的情况比起上次却颇为严重,张医圣在替他理疗伤情时发现——”

    说到此处陈登突然噎住了声音,看向你的眼神略显不忍,你急促着抓住他的衣袖问到:

    “怎么了,他的伤口怎么了?你快说啊!”

    “张医圣发现,傅副官周身的伤口都有异常,伤口里渗出的血液略微发黑,似乎……似乎是中了与主公相同的巫毒。”

    顷刻间,你脑中所有的猜测和回忆混为一团,狠狠纠缠在一起,让你头痛不已,你失控般挥手扫落了面前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颤声说着:

    “都不告诉我,为何都不告诉我,一个个都想瞒着我,哄骗我……”

    你情不自禁间死死握住一枚棋子,近乎疯狂般思考着这一切。

    那日在郿邬,贾诩的所作所为与里八华脱不了干系,射伤你的多半也是他们的人,在箭矢上淬毒是他们常用的招数,而那巫毒更不是寻常刺客杀手所能得到的……

    思绪行到此处,你几乎是毫不犹豫着说到:

    “傅融他身上的伤,同我一般也是里八华所为。”

    陈登不慌不忙间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棋子,口中悠悠说到:

    “我曾听闻,华胥的刺客与死士在年幼时便会被训练以受毒之术,习练此术的孩子需长期服毒或以伤试毒,最终获得一副百毒不侵的身躯。”

    话到此处,陈登抬眼看向你,你恍惚间说起些没头没尾的话:

    “可巫毒……巫毒是从彻底失控巫化的人的血中炼化而得……毒性之强,恐怕就是百毒不侵之人也难逃其害……怎么会……怎么会……”

    眼泪悄默间落下,划过面颊时却冰冷的让你胆寒,陈登骤然将一捧拾起的棋子洒落在棋盘之上,凝重的语气随之传进你的耳朵:

    “里八华以巫血傀惑天下,叛逃华胥的死侍一旦被抓到便会被灌下巫血,最终发狂而死,然而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尸首去了何处。”

    话音一顿,陈登凄然一笑,继续说到:

    “如今看来,这些非人怪物也没能逃脱里八华的利用,想必那些巫毒便由此而来。”

    你无力般垂下头,不知是笑是哭般微微颤抖着身子,脑中回想着刚刚谈及的一切,似乎一瞬之间你心中也有了某个答案——

    叛逃之人被主家抓到后处以极刑,或许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这枚棋子,于是主家涉险启用于他,再次将他落入局中。

    此举若成,这枚棋子便是压的更深更险;此举若败,却也可作为主家赠予敌方的诚意示好之礼,一旦缓和了关系便能乘虚再寻机会安插新的棋子。然而那枚败局已定的棋子,于他而言,进一步与退一步,便都会是万劫不复之道……

    想到此处,你头疼的厉害,再不敢往后细想,陈登似乎察觉你的种种思虑,默然着将案上散乱的棋子一枚枚放入棋匣当中,良久沉默后,他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在你耳畔:

    “主公可否将手中棋子放于匣中。”

    陈登没头没尾的话打断了你的纷乱心绪,你恍惚着将刚才紧握在手的棋子送入匣中,却不想陈登轻笑一声说到:

    “主公手中的黑棋怎会放在这白棋匣中呢?”

    你愣了一愣神,方才看清他手上匣子中那枚突兀的黑棋,不等你回应,陈登已抢先一步说到:

    “未入棋局之时,大家皆是黑白分明,各不干涉;可棋局当中,入局者眼前只会是黑白相间的相互利用,谁又不是想要保护自己?谁又不是想谋算别人?可晚生以为,凡棋弈之强盛者,眼中必不只有那黑白之道。棋之智者,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化死局为破局,用他人而固自身。”

    说话间陈登已拾起匣中那枚突兀的黑棋,缓缓放于另一只匣里并用手翻动几下,再看之时,已然找不到那枚棋子的踪迹。

    “待在不该待的地方终究突兀,回到它原本的去处或许才能让它不再做人们的眼中钉。”

    听完陈登的话,你脸上的泪痕已然干涸,紧绷的面容让人看不透你的心情,你只喃喃自语般说到:

    “是吗?把他放回原本的地方……可他又是谁的眼中钉…是谁的肉中刺?”

    雪落广陵,寂夜无声,陈登已悄然而去,空余你凝视着眼前棋盘之上的空空如也发着梦痴。你看着那空盘,似乎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谁却也不想屈居人后。

    黑子白子,各自都待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小心着伪装自己,谁也保不准入局那日自己会是护己的刀,还是对方的桥。

    草木皆兵,却败在草木之无情;人心诡谲,偏困于人心之弱点。

    你昏昏沉沉间伏案而眠,恍然间想到那日郭嘉看你的眼神——云雾似的哀怨,垂泪般的可惜。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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