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得志
冷月的愤怒，李流芳不甚清楚，但又并非全然不知。作为下级军官，他自然是没有什么权力过问上级的事，只是冷月极力想要克制和掩藏的不安同样令他心神不宁。
李流芳心中有数，他很清楚这一份惶然不是来自洛阳的事变，亦不是来自孙芳洲的遭际，更不是来自叛军，而是来自上头、来自朝堂。
但凡战争，胜也好，败也罢，总要有个结果，可历代皇帝似乎都摆脱不了一种怪异的心理枷锁：胜，你要完胜，平安凯旋；败，你不能败得太明显，否则，还不如以死谢罪。
但是很不幸，在刚刚过去的洛阳保卫战中，战败与完败，唐军两头都占了。
想必，冷月担忧的不是别的，正是朝廷听到信儿之后会兴师问罪。当然，冷月也是有格局和魄力的人，她绝不是怕唐皇会给安个什么罪名，毕竟一个随时准备以身许国的将军，是不会把精力和算计纠结在这上面的。令冷月真正心惊胆战的，是在如此国危时分，皇帝仍然抓不住问题症结，白白延误战机……
站在潼关回望，洛阳城中燃过的硝烟似乎仍旧不息，每每如此，冷月都觉心如刀绞。不只是她，对于很多将士而言亦是如此——洛阳城破，就意味着亡国破家——家都没了，家人的下场亦可想而知。
冷府中还供奉着冷天峰的灵位，可是烈士英魂非但不能保佑这座城、这万民，甚至连他自己都葬送在了叛军的铁蹄下。
战火烧掉的不止一座城，还烧掉了数万百姓和将士的根，烧掉了冷月这二十多年的梦。潼关是天险，能抵抗住敌人的千军万马，却敌不住家国长思。年关将至，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摇身一变，成了大唐万民的殉难日，凡有心者，又如何不觉悲恸呢？
关于战败一事，冷月心中已有定论，只是没想到，玄宗居然对她网开了一面，反而削了封常清的官爵。许是冷天峰在世时当真为大唐出了不少力，又或者是冷剑茗的余威尚存，总之，比起被皇帝点名贬为白衣之身，还不得不留在高仙芝军中效力的封常清，冷月是何其的幸运。
值得一提的是，高仙芝素来赏识封常清，他也清楚这次遭败并非全都是封常清的责任，故而皇帝怎么看封常清是一回事，作为老上司怎么看又是另外一回事。
冷月听说高仙芝没有遵照皇命冷落封常清，反而任命他为巡监左右厢诸军，早已薄凉的心才得了片刻的宽慰，同时也着实替封常清平了一口气……
“人生在世，沉浮难定，老将军且把心放宽些，眼下孑然一身……呵，未尝不是好事。”
冷月一连数天都在准备潼关防务，完工当夜拎了酒去找高、封二人借酒浇愁。昔日壮怀之饮，怎料全都变成了苦与痛令人难以下咽，月影在寒夜关塞徘徊不去，仿佛对人间无限留恋。这三人怎么喝都好似喝不醉，却越喝越觉心中苦涩难当，最后实在喝不下去，就纷纷趴倒在桌子上号啕——长夜漫漫，呜咽有声……
本以为到了潼关能得片刻安稳，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所有的惩处只该做做样子便罢了。把精力放到抵抗叛军的事宜上，才是当下最应做的——没有人不期盼着能重新杀回洛阳去，至少冷月手下的将士，都是洛阳土生土长的。
然而，所有渴盼皆成虚妄，令人寒心的事情远没有结束。
有件事可能连高仙芝自己都记不得了，就算记得想也不会太过在意。当年他率军东征，作为监军的边令诚曾向他建议数事。可当时高仙芝正是志得意满，为人有些轻狂了事，不仅不肯听从边令诚的建议，反而觉得这人过于啰嗦。谁能想到，就是这个当年名不见经传，如今上位成皇帝身边红人的边令诚，成了两位老将军的催命符。
这边高仙芝刚一战败，边令诚就立刻入朝奏事，他态度恭敬，神色正肃，对极度在意平叛之事的唐玄宗添油加醋地反映了高仙芝、封常清败退之事，他说：“常清以贼摇众，而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士粮赐……”
临阵脱逃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本就是死罪，而贪污罪，从古到今都是一个不小的罪名，轻则发配边地，重则祸及家族。唐玄宗如今老迈，眼里已经是容不下沙子，闻言之后或许都不及思索，就即刻派遣边令诚赴潼关军中，要斩杀高仙芝与封常清。
“将军……将军……”
昨夜宿醉，冷月身上的酒力尚没有完全退去，李流芳却不顾她是否有什么不适，径直冲进了她的帐中将其摇醒。
冷月眼角微湿，昨夜梦里梦外全是孙芳洲，以至于梦醒十分，她还觉难过得真实，被唤醒的瞬间，“芳洲”二字已然脱口。
“将军，皇帝派人来了，要杀高、封两位将军！”
情况紧急，李流芳已经等不及冷月全然清醒过来，直接附在她的耳边说道。冷月闻言大吃一惊，体内残酒一时间全都变成了冷汗，她看了李流芳一眼，那表情果真好似天要塌下来一般。
冷月来不及多想，从床上一跃而起就赶忙往边令诚那边赶，为高仙芝和封常清求情。这个罪名，太大，也太假了。军中老兵都知道，封常清为人生性节俭，吃苦耐劳了六十年，治军也是赏罚严明，足令军中上下敬畏，说他“以贼摇众、盗减军士粮赐”，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然而到了边令诚的帐外，她才觉得自己有多可笑，边令诚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别说求情，连帐门她都进不去。
泪水几乎瞬间爬满了冷月的双眸，她眼睁睁地看着边令诚当面对高仙芝和封常清宣示敕书，神情和口气俨然一副蓄谋已久的做派，让冷月在帐外看了只想掐死他。神思不免回到昨夜，冷月这才恍然读懂，两个老将眼泪中真正蕴含的东西。
都说人对自己的生死有预判的能力，今番，冷月算是信了……
消息总是会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不少军士听到消息纷纷赶来。许是出于心寒，许是更清楚边令诚的为人，封常清沧桑的脸上是比高仙芝还要沉着的从容。他转过身来，看着帐外的人群，从容而笑，笑得不少人模糊了双眼，寒了心胸。
继而，他转身对边令诚说了这样一段话，令冷月至今不能忘怀——这才是一个将领该有的气度。封常清说：“常清所以不死者，不忍污国家旌麾，受戮贼手，讨逆无效，死乃甘心。”
说完这些话，封常清居然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表文交给了边令诚，让他代为交给玄宗，随后，他走出帐门，在众人的呜咽声中饮药而亡……
李流芳心中有数，他很清楚这一份惶然不是来自洛阳的事变，亦不是来自孙芳洲的遭际，更不是来自叛军，而是来自上头、来自朝堂。
但凡战争，胜也好，败也罢，总要有个结果，可历代皇帝似乎都摆脱不了一种怪异的心理枷锁：胜，你要完胜，平安凯旋；败，你不能败得太明显，否则，还不如以死谢罪。
但是很不幸，在刚刚过去的洛阳保卫战中，战败与完败，唐军两头都占了。
想必，冷月担忧的不是别的，正是朝廷听到信儿之后会兴师问罪。当然，冷月也是有格局和魄力的人，她绝不是怕唐皇会给安个什么罪名，毕竟一个随时准备以身许国的将军，是不会把精力和算计纠结在这上面的。令冷月真正心惊胆战的，是在如此国危时分，皇帝仍然抓不住问题症结，白白延误战机……
站在潼关回望，洛阳城中燃过的硝烟似乎仍旧不息，每每如此，冷月都觉心如刀绞。不只是她，对于很多将士而言亦是如此——洛阳城破，就意味着亡国破家——家都没了，家人的下场亦可想而知。
冷府中还供奉着冷天峰的灵位，可是烈士英魂非但不能保佑这座城、这万民，甚至连他自己都葬送在了叛军的铁蹄下。
战火烧掉的不止一座城，还烧掉了数万百姓和将士的根，烧掉了冷月这二十多年的梦。潼关是天险，能抵抗住敌人的千军万马，却敌不住家国长思。年关将至，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摇身一变，成了大唐万民的殉难日，凡有心者，又如何不觉悲恸呢？
关于战败一事，冷月心中已有定论，只是没想到，玄宗居然对她网开了一面，反而削了封常清的官爵。许是冷天峰在世时当真为大唐出了不少力，又或者是冷剑茗的余威尚存，总之，比起被皇帝点名贬为白衣之身，还不得不留在高仙芝军中效力的封常清，冷月是何其的幸运。
值得一提的是，高仙芝素来赏识封常清，他也清楚这次遭败并非全都是封常清的责任，故而皇帝怎么看封常清是一回事，作为老上司怎么看又是另外一回事。
冷月听说高仙芝没有遵照皇命冷落封常清，反而任命他为巡监左右厢诸军，早已薄凉的心才得了片刻的宽慰，同时也着实替封常清平了一口气……
“人生在世，沉浮难定，老将军且把心放宽些，眼下孑然一身……呵，未尝不是好事。”
冷月一连数天都在准备潼关防务，完工当夜拎了酒去找高、封二人借酒浇愁。昔日壮怀之饮，怎料全都变成了苦与痛令人难以下咽，月影在寒夜关塞徘徊不去，仿佛对人间无限留恋。这三人怎么喝都好似喝不醉，却越喝越觉心中苦涩难当，最后实在喝不下去，就纷纷趴倒在桌子上号啕——长夜漫漫，呜咽有声……
本以为到了潼关能得片刻安稳，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所有的惩处只该做做样子便罢了。把精力放到抵抗叛军的事宜上，才是当下最应做的——没有人不期盼着能重新杀回洛阳去，至少冷月手下的将士，都是洛阳土生土长的。
然而，所有渴盼皆成虚妄，令人寒心的事情远没有结束。
有件事可能连高仙芝自己都记不得了，就算记得想也不会太过在意。当年他率军东征，作为监军的边令诚曾向他建议数事。可当时高仙芝正是志得意满，为人有些轻狂了事，不仅不肯听从边令诚的建议，反而觉得这人过于啰嗦。谁能想到，就是这个当年名不见经传，如今上位成皇帝身边红人的边令诚，成了两位老将军的催命符。
这边高仙芝刚一战败，边令诚就立刻入朝奏事，他态度恭敬，神色正肃，对极度在意平叛之事的唐玄宗添油加醋地反映了高仙芝、封常清败退之事，他说：“常清以贼摇众，而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士粮赐……”
临阵脱逃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本就是死罪，而贪污罪，从古到今都是一个不小的罪名，轻则发配边地，重则祸及家族。唐玄宗如今老迈，眼里已经是容不下沙子，闻言之后或许都不及思索，就即刻派遣边令诚赴潼关军中，要斩杀高仙芝与封常清。
“将军……将军……”
昨夜宿醉，冷月身上的酒力尚没有完全退去，李流芳却不顾她是否有什么不适，径直冲进了她的帐中将其摇醒。
冷月眼角微湿，昨夜梦里梦外全是孙芳洲，以至于梦醒十分，她还觉难过得真实，被唤醒的瞬间，“芳洲”二字已然脱口。
“将军，皇帝派人来了，要杀高、封两位将军！”
情况紧急，李流芳已经等不及冷月全然清醒过来，直接附在她的耳边说道。冷月闻言大吃一惊，体内残酒一时间全都变成了冷汗，她看了李流芳一眼，那表情果真好似天要塌下来一般。
冷月来不及多想，从床上一跃而起就赶忙往边令诚那边赶，为高仙芝和封常清求情。这个罪名，太大，也太假了。军中老兵都知道，封常清为人生性节俭，吃苦耐劳了六十年，治军也是赏罚严明，足令军中上下敬畏，说他“以贼摇众、盗减军士粮赐”，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然而到了边令诚的帐外，她才觉得自己有多可笑，边令诚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别说求情，连帐门她都进不去。
泪水几乎瞬间爬满了冷月的双眸，她眼睁睁地看着边令诚当面对高仙芝和封常清宣示敕书，神情和口气俨然一副蓄谋已久的做派，让冷月在帐外看了只想掐死他。神思不免回到昨夜，冷月这才恍然读懂，两个老将眼泪中真正蕴含的东西。
都说人对自己的生死有预判的能力，今番，冷月算是信了……
消息总是会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不少军士听到消息纷纷赶来。许是出于心寒，许是更清楚边令诚的为人，封常清沧桑的脸上是比高仙芝还要沉着的从容。他转过身来，看着帐外的人群，从容而笑，笑得不少人模糊了双眼，寒了心胸。
继而，他转身对边令诚说了这样一段话，令冷月至今不能忘怀——这才是一个将领该有的气度。封常清说：“常清所以不死者，不忍污国家旌麾，受戮贼手，讨逆无效，死乃甘心。”
说完这些话，封常清居然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表文交给了边令诚，让他代为交给玄宗，随后，他走出帐门，在众人的呜咽声中饮药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