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绕过一个又一个伤兵,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一脚踏在地上,掀起的扬尘似乎都泛着血色,耳边还不时传来伤兵的痛呼与军医的安慰之声。

    她至此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被什么东西震飞出去的,当然也就不知道苏文远去前线找她,又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将她同裴十一救回来的事。

    当时,苏文远大有点喝了假酒上头的意思,不知怎的就脑袋一热,骑马上前线去找冷月了——许是唐军失利的消息频频传来,又或许是看到被抬下来的刘曦桡想到了什么令他更为心惊胆战的事情。总之,那一会儿他在后方片刻也待不下去了,且果不其然,他方冲进战场两军的交战区,就看到冷月和裴十一贴在一起,连人带马被敌人投掷的火油罐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

    单单说那火油罐,威力或许并没有这么大,奈何它们数量太多太集中,落在地上燃起了烈火又激起了石块。踏雪到底是马不是人,精神没有这么强大,一不留神很容易就软了蹄子,这才摔了二人。

    苏文远眼瞅着追赶的叛军离冷月越来越近,一时只恨身下战马脚力不够,而他自己亦不能像其他将军一样从马上纵身而下,他当场急得竟然直呼起冷月的名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幸得被马璘替下得以脱身的王铁牛从后面赶来,他二话不说直接举起铁锤朝叛军抡了过去,几铁锤将叛军连带着战马砸得断腿断腰断脖子。

    苏文远长舒了一口气,眼中却瞬间涌起一层雾气,浑浊的泪滴从一明一黯的眸子里簌簌滚落。他想要下马把冷月唤醒,却不料一时疏忽,被叛军挥刀划伤了手臂,又于躲闪之际跌下马来。多亏了王铁牛眼疾手快,将想要再次对苏文远下手的叛军立时锤于马下。事后,二人找了一辆尚能用的牛车,这才将冷月和裴十一救回了后方。

    王铁牛轻伤不下火线,很快又折返回战场自是不必多说;苏文远亦是对自己的伤闭口不提……

    冷月醒来对此并不知情,只一心要找苏文远,待找到他时,发现他正在为裴十一处理伤口。

    裴十一的伤口颇深。苏文远将沾了药的布条连带着自己的一根手指都伸了进去,再拿出来,仍旧满是鲜血。

    “止不住血,药也送不进去,会被冲出来。”苏文远不知是对谁说,他一句一叹,眉头皱得都凸了起来。冷月见他这般,也知道事态棘手得狠了些,她偏过头去,看躺在简易草席上的裴十一。她嘴里正紧咬着一根木棍紧闭着双眼,身子一下接着一下地抽动着,那极力忍耐又忍无可忍的痛吟声断断续续撞在冷月的心间,撞碎了心门,撞疼了肝肠……

    苏文远终于直起身来,看了一眼身侧的药箱,又看了一眼因失血和疼痛而脸色发白冷汗淋漓的裴十一,将止血的布条又从伤口里抽出来换了新的,随即对在一侧辅助自己的军医道:“准备缝合伤口。”

    闻言,冷月突然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她蓦地颤了身子,同时猛地转过一直不敢直视裴十一伤口的脑袋看着苏文远,那神情分明在问,你认真的吗?苏文远没有看到冷月的神色,只埋头于准备工具和配药的工作,冷月确然知道此非儿戏了。她只得闭了嘴跪坐下来,紧紧攥住了裴十一的手,却发现伤的虽然不是自己,她的手竟也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且说战局,冷月和裴十一退场后,叛军兀的多出了一条进攻的渠道,刘贵哲与李光进再怎么拼命,亦是首尾自难相顾。眼看这两军如大山崩塌一般败下阵来,房绾终于沉不住气了。但可笑的是,他想到的依旧不是撤退,不是回去如何养精蓄锐,而是三路大军中受挫相对较小的南军。

    想来,房馆若不当宰相,定是位说书人,还是专门写传奇故事的那种。

    这次,房绾亲自出马,他将刘贵哲、李光进二人的失败归因于自己没有冲在第一线,以至于军心不稳士气不足。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发表了一通自我检讨的言论,随后便真的亲率南军,与北军、中军的残部兵合一处,继续与叛军交锋……

    裴十一忍过了剧痛,却又陷入了高烧的折磨中。冷月将她揽在怀里,用体温为她取暖,心底却一片寒凉。苏文远已经料到她断不会再随军上前线了——打成这样,不寒心的才是傻瓜,况且败局已定。不管如何,就苏文远的私心而言,冷月能留下,早已远胜过其他。

    果不其然,唐军同叛军又打了将近一天,打至最后,刘贵哲同杨希文居然全部叛变,突然倒戈。这两人根本没有时间合计,却巧合到同时打算拿着房馆的头向叛军邀功。

    房绾始料未及,莫名其妙就被两个人率军包围,若非李光进同马璘等人合力突围,房绾诚然是不会有命返回营地的。

    并非马璘他们不想杀他,而是念在他的出发点终究是好的,只是人傻了些;再者他是肃宗的人,自然要等肃宗发落。

    陈涛斜一役,唐军葬送了投入总兵力的十之六七,这场声势浩大的军事行动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开始,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离去之日,裴十一仍旧烧着且昏睡未醒,冷月俯身在她耳侧轻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随后骑上踏雪守在她躺着的牛车旁边。

    凄风萧萧,已不知是否是错觉,因了这场战役,似乎又冷了三分。回首望向尸横遍野的沙场,冷月突然觉得凄怆难言,一时酸了眼眶。苏文远眼见她的眸子里有热泪滚落,砸落在衣襟上。未及苏文远上前安慰,冷月突然伸手扯下一截衣角,咬破手指书了一曲《悲陈涛》:

    良家少子衣甲袍,曝血焚躯洗陈涛。遍历死生无限恨,长歌难作祭魂谣。

    随后,她将这一截衣角焚在了寒风里。

    这——是她对死者最深重的祭奠!

    当晚,得胜归来的叛军高唱着凯歌返回了长安城。适时,当朝诗人杜甫正被叛军囚禁于长安城中,他惊闻唐军大败,不由得抢地号啕,随即亦作《悲陈陶》一诗流传后世: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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