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上）
房绾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灰头土脸地从陈涛斜逃了回来。他神情漠然，看不出喜悲，却仿佛顷刻之间苍老了十余岁，头发亦是零零碎碎地散落在两鬓和额间——从陈涛斜返回灵武的这段路程，比在战场上还要令他身心俱疲。
大军逃得很仓促，这一路上却寂静得怕人，除了兵器与大地和铠甲的摩擦声，就只剩下凌乱而恍然的喘叹之音。冷月一路上几次抬眼瞥向房绾，她真的很想揪着他的头发问一问，此刻他的心里究竟作何感想？
四万人，三日灭，近七万大军三天糟践没了大半。冷月活了二十六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可笑！
她矛盾着、犹豫着，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悲伤，如同那日叛军屠戮她养伤住过的小村庄时一样。
悲伤，悲的是四万忠魂埋骨他乡，从此黄沙作冢，无人再问；庆幸，幸的是故交旧友仍然鲜活，至少她认识的人，都活着——活着，已经是冷月最卑微的奢求……
经过几日的仓皇奔波，房绾领着残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灵武，而裴十一也终于退去了热度，轻轻扇动了两下睫毛，轻启薄唇吟哼了几声。
冷月耳朵灵敏自然听到了，那一刻她立时下马，坐到裴十一躺着的牛车上，把耳朵贴在裴十一的唇边。很好，她分明听得她在要水喝。这很好。
听着裴十一孱弱的声音，冷月仿佛终于记起“笑”是怎样的表情，她的嘴几乎是同滴落的眼泪一起咧开的，只不过这一笑，竟比哭还要难看。苏文远见状也登上牛车，为裴十一认认真真地把起脉象；冷月则捧起裴十一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将水一滴一滴，缓慢且仔细地送进她的嘴里……
“将军，我们到了。”
不多时，王铁牛前来传信。大军撤退伊始，冷月曾嘱咐过他，大军抵达时无论如何要先知会她一声。不为别的，她要亲自送裴十一去休养，那些上级将领与天子之间的事她已然没有半点心情参与，房绾见了肃宗会是一张什么样的嘴脸，她用脚都能想得出来。
“十一，不怕，咱们回来了。”
冷月听见裴十一轻吟着，想她是有了意识疼得厉害，便低下头去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道，然而低头的瞬间，冷月却情难自禁红了眼眶。不能否认，她见到裴十一的第一天就颇为欢喜她，没来由地欢喜；后来几次战斗，裴十一又表现出与自己高度的默契，这让冷月再一次对她欣赏不已；后来裴十一又上书李俶留在自己身边，陈涛斜之战面对敌人时她宁死不屈……些许与种种，无论哪一条，冷月都已经被她深深地折服。
犹记苏文远方随自己从军时，明明不会武功，却还要硬上为自己挡住敌人的进攻，跪倒在地时膝盖磕到的地方至今留有一块黑色印记。这对冷月而言已经是一种震撼。而裴十一给她的又是另外一种震撼。无论是哪一种，冷月都必须承认，她现在诚然不能没有裴十一了，如同……
如同她已经不能没有苏文远一样！
这样想着，许是倏然挂念起太多曾经以为离不开，又被迫不得不离开的人来，巨大的精神压力突然毫无防备地朝冷月袭来。那一刻，她恍然觉得悲伤得紧、难过得很，不能自已。她眼看着自己的视线模糊，泪水像暑天里蚕豆大的雨点那般，砸在了裴十一的手上——自从一别洛阳，冷月的眼泪，似乎变得特别廉价和轻贱。她自己竟也分不清这泪究竟是为孙芳洲、苏文远，还是裴十一而流……
车队渐渐停下，冷月却仍旧坐在牛车上没有动作。恰逢马璘同其他将领一样，准备前去上朝议事路过冷月身边，见她魂不守舍便推了推她，道：“不去？”
“不去。”
说是议事，实为天子问罪。的确，冷月虽为广威将军，理应同去向肃宗请罪，但她若以身上有伤为由，不去也不会有人怪罪于她；况且，局面已经混乱到了极点，一个房绾，就够肃宗骂上一天，弄不好，房绾的脑袋都要搬家。
马璘长叹一口气，看了看其他将领，轻言又对冷月说道：“不去便不去，但营防事务你需得帮我看好，不可疏忽！”
冷月点了点头，算是默许，随后又将目光移回裴十一身上。
马璘走了，有军医为伤员腾出了帐篷，前来要将裴十一送过去。冷月却开口将人打断。
“将军，牛车不舒服，裴将军需要休养，还是……”
“我晓得。你们去将我的帐篷收拾一下，再多准备两张床榻。”
“三张？”
“苏文远，以后你和苏小山同我住。”冷月淡淡地说，好似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决定是多么郑重和荒唐。
军医不明就里，因为所有人都以为苏文远同冷月是情侣，便不再多问，可等走出去了，又觉得哪里不对——哪有情侣晚上同房睡觉，还要带着旁的女人的？
冷月长叹一口气，完全没有察觉苏文远的眼神。他的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跳出来，手心又热又痒还直冒汗。他环视一圈，想要叫苏小山来，才发现他早就牵着踏雪和炎月喂马去了。
冷月与苏文远要将裴十一抬下牛车，突然身边围过来一群士兵。冷月心头一惊，以为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寻衅滋事，抬眼才认出是天枪营、虎啸营和羽煞营的士兵。
“何事？”
说实话，自从冷月杀掉老兵中打死新兵的肇事者之后，一直没有时间与这些人修复感情；陈涛斜之战一开始，冷月也没有指望他们，甚至战争中都没有过多关注他们一眼。眼下他们突然围了过来，冷月的心里竟然也敲起了小鼓。
然而……
“将军，裴将军交给我们吧，您说去哪儿。”
他们居然……
冷月万万没想到，这群让她一直放心不下，还一度默认为危险分子的老兵，原来也都是这样的铁血柔情。他们围着自己请命的样子是那样虔诚，虽然脸上还爬写着陈涛斜的悲哀与戾气，冷月却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暖流从他们身上涌出来。
不管之前因为什么原因他们不服气，也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对自己如此这般，冷月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当场泪涌……
他们将裴十一抬进冷月军帐中的床榻上，而后很自觉地离开，冷月望着他们的背影，才呢喃了一句“为什么？”谁知裴十一早就醒了，她终于不再装睡，紧跟着冷月的声音也虚软地飘来一句：“因为……魅力……”
冷月蓦地回头，见裴十一正扯着嘴角笑，那憔悴又苍白的面容让她人也显得瘦小了一圈。虽然如此，冷月依旧大喜过望，她握住裴十一的手，同时转头看向在一旁忙碌的苏文远，一时涌起了些许感慨。
她很庆幸老天爷赐予了她苏文远这样一个宝藏，让她早已破碎的心疼得慢一些、轻一些，让像裴十一这样的人不会这么突然地离自己而去。
冷月因感而发，她也不知怎么竟脱口，轻声唤了苏文远一声。他转过头来，听冷月对自己说，“有你在，真好”。
苏文远笑了，扬起唇角算是默许了这一荣光；裴十一则用力回握了冷月的手，轻轻地对她说：“你也一样。”
大军逃得很仓促，这一路上却寂静得怕人，除了兵器与大地和铠甲的摩擦声，就只剩下凌乱而恍然的喘叹之音。冷月一路上几次抬眼瞥向房绾，她真的很想揪着他的头发问一问，此刻他的心里究竟作何感想？
四万人，三日灭，近七万大军三天糟践没了大半。冷月活了二十六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可笑！
她矛盾着、犹豫着，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悲伤，如同那日叛军屠戮她养伤住过的小村庄时一样。
悲伤，悲的是四万忠魂埋骨他乡，从此黄沙作冢，无人再问；庆幸，幸的是故交旧友仍然鲜活，至少她认识的人，都活着——活着，已经是冷月最卑微的奢求……
经过几日的仓皇奔波，房绾领着残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灵武，而裴十一也终于退去了热度，轻轻扇动了两下睫毛，轻启薄唇吟哼了几声。
冷月耳朵灵敏自然听到了，那一刻她立时下马，坐到裴十一躺着的牛车上，把耳朵贴在裴十一的唇边。很好，她分明听得她在要水喝。这很好。
听着裴十一孱弱的声音，冷月仿佛终于记起“笑”是怎样的表情，她的嘴几乎是同滴落的眼泪一起咧开的，只不过这一笑，竟比哭还要难看。苏文远见状也登上牛车，为裴十一认认真真地把起脉象；冷月则捧起裴十一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将水一滴一滴，缓慢且仔细地送进她的嘴里……
“将军，我们到了。”
不多时，王铁牛前来传信。大军撤退伊始，冷月曾嘱咐过他，大军抵达时无论如何要先知会她一声。不为别的，她要亲自送裴十一去休养，那些上级将领与天子之间的事她已然没有半点心情参与，房绾见了肃宗会是一张什么样的嘴脸，她用脚都能想得出来。
“十一，不怕，咱们回来了。”
冷月听见裴十一轻吟着，想她是有了意识疼得厉害，便低下头去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道，然而低头的瞬间，冷月却情难自禁红了眼眶。不能否认，她见到裴十一的第一天就颇为欢喜她，没来由地欢喜；后来几次战斗，裴十一又表现出与自己高度的默契，这让冷月再一次对她欣赏不已；后来裴十一又上书李俶留在自己身边，陈涛斜之战面对敌人时她宁死不屈……些许与种种，无论哪一条，冷月都已经被她深深地折服。
犹记苏文远方随自己从军时，明明不会武功，却还要硬上为自己挡住敌人的进攻，跪倒在地时膝盖磕到的地方至今留有一块黑色印记。这对冷月而言已经是一种震撼。而裴十一给她的又是另外一种震撼。无论是哪一种，冷月都必须承认，她现在诚然不能没有裴十一了，如同……
如同她已经不能没有苏文远一样！
这样想着，许是倏然挂念起太多曾经以为离不开，又被迫不得不离开的人来，巨大的精神压力突然毫无防备地朝冷月袭来。那一刻，她恍然觉得悲伤得紧、难过得很，不能自已。她眼看着自己的视线模糊，泪水像暑天里蚕豆大的雨点那般，砸在了裴十一的手上——自从一别洛阳，冷月的眼泪，似乎变得特别廉价和轻贱。她自己竟也分不清这泪究竟是为孙芳洲、苏文远，还是裴十一而流……
车队渐渐停下，冷月却仍旧坐在牛车上没有动作。恰逢马璘同其他将领一样，准备前去上朝议事路过冷月身边，见她魂不守舍便推了推她，道：“不去？”
“不去。”
说是议事，实为天子问罪。的确，冷月虽为广威将军，理应同去向肃宗请罪，但她若以身上有伤为由，不去也不会有人怪罪于她；况且，局面已经混乱到了极点，一个房绾，就够肃宗骂上一天，弄不好，房绾的脑袋都要搬家。
马璘长叹一口气，看了看其他将领，轻言又对冷月说道：“不去便不去，但营防事务你需得帮我看好，不可疏忽！”
冷月点了点头，算是默许，随后又将目光移回裴十一身上。
马璘走了，有军医为伤员腾出了帐篷，前来要将裴十一送过去。冷月却开口将人打断。
“将军，牛车不舒服，裴将军需要休养，还是……”
“我晓得。你们去将我的帐篷收拾一下，再多准备两张床榻。”
“三张？”
“苏文远，以后你和苏小山同我住。”冷月淡淡地说，好似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决定是多么郑重和荒唐。
军医不明就里，因为所有人都以为苏文远同冷月是情侣，便不再多问，可等走出去了，又觉得哪里不对——哪有情侣晚上同房睡觉，还要带着旁的女人的？
冷月长叹一口气，完全没有察觉苏文远的眼神。他的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跳出来，手心又热又痒还直冒汗。他环视一圈，想要叫苏小山来，才发现他早就牵着踏雪和炎月喂马去了。
冷月与苏文远要将裴十一抬下牛车，突然身边围过来一群士兵。冷月心头一惊，以为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寻衅滋事，抬眼才认出是天枪营、虎啸营和羽煞营的士兵。
“何事？”
说实话，自从冷月杀掉老兵中打死新兵的肇事者之后，一直没有时间与这些人修复感情；陈涛斜之战一开始，冷月也没有指望他们，甚至战争中都没有过多关注他们一眼。眼下他们突然围了过来，冷月的心里竟然也敲起了小鼓。
然而……
“将军，裴将军交给我们吧，您说去哪儿。”
他们居然……
冷月万万没想到，这群让她一直放心不下，还一度默认为危险分子的老兵，原来也都是这样的铁血柔情。他们围着自己请命的样子是那样虔诚，虽然脸上还爬写着陈涛斜的悲哀与戾气，冷月却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暖流从他们身上涌出来。
不管之前因为什么原因他们不服气，也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对自己如此这般，冷月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当场泪涌……
他们将裴十一抬进冷月军帐中的床榻上，而后很自觉地离开，冷月望着他们的背影，才呢喃了一句“为什么？”谁知裴十一早就醒了，她终于不再装睡，紧跟着冷月的声音也虚软地飘来一句：“因为……魅力……”
冷月蓦地回头，见裴十一正扯着嘴角笑，那憔悴又苍白的面容让她人也显得瘦小了一圈。虽然如此，冷月依旧大喜过望，她握住裴十一的手，同时转头看向在一旁忙碌的苏文远，一时涌起了些许感慨。
她很庆幸老天爷赐予了她苏文远这样一个宝藏，让她早已破碎的心疼得慢一些、轻一些，让像裴十一这样的人不会这么突然地离自己而去。
冷月因感而发，她也不知怎么竟脱口，轻声唤了苏文远一声。他转过头来，听冷月对自己说，“有你在，真好”。
苏文远笑了，扬起唇角算是默许了这一荣光；裴十一则用力回握了冷月的手，轻轻地对她说：“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