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役结束的某个瞬间,冷月蓦然心生出种种后怕:如果董明没有想出这个方法,而是另取了一种冒险的方式;如果程三宝和马小虎两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存有异心;如果三子在她的千两引诱下,仍然交代了一个不真实的信息;如果阿史那从礼足智多谋,没有中计……

    果然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结局未知的豪赌。赌的是苏文远的性命,是手下两三千兵士的死活,还是凤翔城的安与危,反攻大业的成与败,平叛事业的千秋功。

    阿史那从礼有句话说对了,若此举不成,她冷月就是罪人,连带着手下一众人皆成了唐王朝的罪人。到时,会有什么结局等着她未为可知。想到这里,冷月竟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之感。

    苏文远被饿了整整两天,肩窝的伤口处脓血掺杂着不断渗流,左手臂被阿史那从礼扎伤的地方,此时更是肿得似个馒头。

    裴十一见他虚弱得紧,连喘气的力气似乎都不够用,站在原地已然似冬天树梢上的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索性背起他,直送到冷月身边来。

    适时,冷月这边刚刚结束战斗,虽然她的一颗心早已飞到了后营,巴不得亲眼看一看苏文远是否平安无恙——其实看与不看都一样,她知他好不了——可她终究耐住性子,先去安抚受伤的士兵。

    王铁牛伤得很重,一个曾经打铁的汉子,胳膊本就粗得像棵小树,此时也俨然像被蜕了一层皮似的泛着红,肿得足足又粗了一圈。军医想为他接骨,却因为那肿起来的肌肉太厚,一时摸不准位置,手才碰上他的伤臂稍稍发力,他就痛吟不止。

    苏文远被裴十一背了出来,来到冷月身边时,谁也没有出声,只有些许战士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被折磨得憔悴虚脱的苏文远,停下了所有动作。

    冷月正背对着他,不知是因为周围的声音突然小了,还是她当真感受到了什么,竟然慢慢地站了起来。她并未急于回身,也不敢回身,只是那呼吸,好似被秋风吹起的漫天黄叶,悄然凌乱起来。

    毕竟前营胜利,并不能决定后营如何,她害怕转过身来,面对的是一个体无完肤的苏文远,更害怕面对的是没有生命的苏文远,或者再严重些,是裴十一、魏莲……总之,她害怕看到她所有害怕的结果。

    苏文远猜出冷月的心思,从裴十一的背上缓缓地滑下来,如此,早有几名平日里受过苏文远妙手相顾的士兵上前来扶他。而他因为不想再令冷月担惊受怕,还是勉强着扯出推辞的笑容轻轻推开了众人,而后毅然朝她那边踉跄而行。

    “……冷月。”

    如此轻淡的一声,却胜过千言万语,冷月终是一怔,像被梦中所求撞了个满怀,随之开始浑身颤抖起来。她的肩上下耸着,愈来愈烈,分明是在压抑着啜泣,看得苏文远五脏六腑都跟着疼起来。

    苏文远一点一点朝冷月靠近,他太想揽过她的肩膀,尽自己可能安慰她,像安抚一只被恐惧和忐忑占据了生命全部的小兽。这时,他却没来由想起这三日里,时常潜入暗夜的那个梦境,心中一时更绝酸涩难言。

    可苏文远终究再无力抬起半步,仿佛方才唤的那一声,透支了他所有的气力,将灵魂都抽离了躯壳,只留下“冷月”这两个干净又厚重的字支撑着自己。

    冷月的拳头不知何时紧攥起来的,明明心肺肝肠皆因为道不尽的担忧还在隐痛着,她还是毅然狠下心来要先给苏文远一个巴掌。一个带着恼,带着恨,带着心疼,还带着——带着一份苦□□意的巴掌。

    是的,冷月本也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毕竟苏文远的存在对她来说有太多的不寻常。

    自分别已一年有余,孙芳洲从一开始让冷月念念不忘,逐渐变成她一个求而不得的梦。随着光阴流转,冷月甚至已经看不清梦中孙芳洲的音容笑貌,那些二十多年来的熟识,全都化成了相思寸缕,深埋进记忆的长河里。

    唯有苏文远是真实的,是可触可感的,尤其是苏文远对她的照顾与孙芳洲如出一辙;许是战争受伤频繁的缘故,她甚至觉得苏文远比孙芳洲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纵使对孙芳洲有无数的亏欠与负罪感,冷月也必须承认,她败了。她的理智败给了感情,还败得一塌糊涂,败得彻彻底底——她对苏文远产生了爱意!

    冷月的拳头越攥越紧,感觉身后苏文远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在她提起力气回身将要把手掌甩在他面颊上的瞬间,苏文远却像一扇被暴雨冲垮的泥墙,顿时瘫倒在地上翻了白眼。

    屋漏偏逢连夜雨!

    苏文远本就受伤严重,没成想蛊毒也赶在这时候来凑热闹,一时猛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苏文远毫无准备,几乎瞬时就要丧失意识。

    “苏文远!”冷月当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甚至还想过要是在牢笼中苏文远犯病要怎么办,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巧合。她的脑袋里好似一声惊雷,紧接着人就失控喊出了他的名字,只是这个巴掌又打不成了。

    “混蛋,连老天爷都向着你。”冷月一边咒骂着苏文远,一边却紧紧抱住他,随他的身体一起瘫软下来,眼泪更似暴雨中屋檐上滚落的雨滴,能穿成串,连成线……

    苏文远在冷月怀中,像个孩子一般抖动着,瑟缩着;不断磕碰的上下齿,无一颗不传达着他此刻的痛苦与无措;唯有眼睛还尽可能半睁着,意识却早已混乱。

    刚刚立春天气,料峭不减半分,他却让汗水湿透了衣衫,把凝在上面的血迹又一次晕开,似冷月此时心间滑落的血珠,妖冶灼灼。

    苏文远好困,高烧朦胧了他的意识,说话开始语无伦次,冷月确听得分明。他在说:“冷月,回洛阳,回洛阳……”

    回洛阳做什么?冷月不知,却不知为何,这话听来却格外难过。她突然心上冲动,托住苏文远的头,承接着裴十一、魏莲、董明、江小米、王铁牛,还有所有在场兵士的目光,在苏文远的额头上落下了给予他的第一个吻,同时也在他终于安静闭合的眼皮上留下了几滴熬满了心事的泪……

    阿史那从礼的死讯终于传到了安庆绪的耳朵里,他勃然大怒,想要发兵血洗凤翔,奈何被身边谋士拦下。

    不知是不是近来接连失利的缘故,叛军的立场分化严重。有一部分士兵产生了消极怠战的情绪,他们吃的败仗越多,越发觉得这场战斗打得没有意义。

    只是安庆绪不死心,仍然集中兵力要进攻,史思明在范阳势力依然强大,像极了安庆绪的一颗定心丸。不过,他这次依旧把矛头指向了睢阳。

    ……

    “将军,把苏先生交给军医吧。”

    半个多时辰后,苏文远在冷月的怀中渐渐安静下来,裴十一害怕苏文远再有些其他伤病,一心想要军医为他检查一下,适才上前劝冷月道。

    说完,她又回头看了看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的“烛龙”“冥鼠”两兄弟,示意他们过来给冷月行礼。哪知他们前脚才走上前来,被绑在不远处的“灵豹”突然疯了一般大叫起来:“叛徒!窝囊废!汉人就是不可靠!气煞我也!”

    那声音聒噪得好似七八只秋蝉在耳边振翅齐鸣,魏莲不胜其烦,正想要上前堵住“灵豹”的嘴,但见他突然口中吐出鲜血来,且越来越多,不多时便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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