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灵豹”的尸体,魏莲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诡异表情,她如同吃饭倒了胃口一般,两只眼睛睁着睁着,居然睁成了一大一小的模样,就连两片眉毛也甩出一个高低不平的形状。

    裴十一上前才捏开“灵豹”的齿关,就见一段碎肉从口中滚落下来。

    “咬舌自尽。”

    “……太狠了。”魏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许久才叹出这三个字。其实很多事情她都不能理解,既然早晚要死,为什么不能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引颈就戮,非要用这么受罪和血腥的方式?她看着“灵豹”的死相,很快就想到另外两个,赶忙转过头去看“烛龙”和“冥鼠”,悠悠道:“你们俩又是什么情况?”

    “将军恕罪,”二人闻言,毫不犹豫地跪在冷月的面前,“我们兄弟本是阿史那从礼手下‘四神兽’的‘烛龙’‘冥鼠’,奉命看守战俘,因不敌裴将军神威,决心归顺官军,特来向冷将军赔罪……”

    “烛龙”“冥鼠”一心投诚,戒心早已放下大半,谁也没想到“奉命看守战俘”一句方出,冷月已似一阵风刮到了二人面前。她身法本就灵动,这两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先觉胸口一痛,便双双飞了出去。

    冷月心上拱火,不等这兄弟俩被端得明白,手中早已长剑出鞘,直逼二人的脖子而去。

    “将军不可!”裴十一心头一个激灵,赶忙高声制止,但若要赶上前去阻拦当真晚了些。好在,冷月真的只是将剑伸到了他们的面前,在距离咽喉尚有一寸远近的距离时停了下来。

    她的眼眶因为许久不能的安眠、方才一时失控的动情,以及怒气升腾的波动而泛着红,近观之下还有些轻微的肿胀。裴十一自始至终在心头悬了一块石头,她生怕冷月一时冲动摘了他二人的脑袋。

    冷月的确冲动了,但她紧接着是将剑用力插在了二人的脑袋边上,趁二人心惊胆战闭眼的瞬间,伸手揪起“烛龙”的领子,喝问:“是你不给他饭吃的?”

    “是!”

    “烛龙”答得干脆又利落,生怕回答慢了不能替“冥鼠”担下罪责,可这句话一出,冷月更觉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你不申辩?难道不应该说是奉命行事吗?”她咆哮着,刚刚打过一拳就要再接下一拳,不巧一眼又扫到他因捆绑无法反抗而扭动的胳膊,恍然便想起苏文远左手臂上的新伤,“那伤,是你做的?”

    “不是。”

    “不是?怎么又不敢承认了!”冷月喘着粗气,她似乎没有多余的理智去思考“烛龙”回话中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她只想逼他就范,好让下一个拳头合情合理地落下去。

    “将军!”裴十一看不下去了,她走上前来劫住冷月的拳头,“苏先生是‘烛龙’救出来的,您手下留点情吧。”

    谁知冷月毫不讲道理地推了裴十一一把。劝架向来不讨好,裴十一无奈,只好放开了冷月的手,大有“我话说完了,后面怎么搞,悉听尊便”的味道。

    悲愤不减分毫,冷月的拳头却再也落不下去。“烛龙”的嘴角已经淌出血来,“冥鼠”则以为冷月要杀了“烛龙”,声嘶力竭地哀嚎了一声“哥”,那片刻的绝望,险些让这个七八尺的大块头崩溃……

    冷月渐渐停了下来。魏莲和董明看准时机把两人从地下拉了起来,也不等冷月命令,先是一人负责一个将人松绑。末了,魏莲不忘补充:“将军,看在这绳子是他们自己绑上的份,宽恕了吧。”

    是,“宽恕”二字并不难写,冷月也想宽恕,因为她从来没有一次从杀戮中得到快意过,相反,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同胞还时常会撞入她的梦境。冷月在梦中与徐贲、李流芳、李小犬喝酒划拳,真实得仿若战争不曾发生,可梦醒后,那一份失去感只会不断加重,将失意和悲伤也一层层叠加。她何尝不想宽恕,如果可以不看苏文远眼前的模样,不看那些战争中死去的人……

    冷月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冷静下来的,她只依稀记得,自己怀中抱着苏文远,看军医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摆弄着。苏文远时常疼得抽动,奈何眼皮好似被粘在了眼睛上,就是不肯睁开。冷月心焦得紧,无心掺和其他事情,任凭裴十一、董明、魏莲几个人与“烛龙”“冥鼠”坐在一起,听他们讲述那段属于他们二人的故事。

    “我兄弟二人本是涿州人士。安禄山起兵后,因为打着‘锄奸相,勤帝王师’的噱头,坑骗了不少百姓,我们二人也不例外。因为太想过上好日子替百姓讨个公道,我们便加入了叛军。许是自幼习武之故,很快便与‘玄虎’‘灵豹’成为阿史那从礼手下‘四神兽’。”

    “狗屁‘四神兽’,人家变着法骂你俩都没听出来,还“四神兽”。”魏莲越听越觉不屑,把嘴一撇索性直接骂了出来。“烛龙”不气不恼,算是默认地继续往下说:

    “后来时间长了,我们终于发现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叛军每至一城,皆要以屠杀为乐,他们在杨国忠死后非但没有停手反而愈演愈烈。我们本就是汉人,身在胡人中间,有很多事明知不可为却还要为之,久而久之,便有了要逃跑的打算。”

    “那为什么没有逃跑呢?”裴十一有些疑惑,抓起一根木棍捅了捅篝火,追问道。

    “阿史那从礼对我们不错,是非之上还有人情,所以我们一直徘徊不定左右为难着。”

    “哦?那现在怎么又不讲情面了?”魏莲似是打趣,但更像是讥讽,她很想说,做人为什么不能干净点,简单点,“所以,你们现在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几个月前,我和‘烛龙’哥负伤与队伍失散,晕倒在一个村子口。睁开眼时隐约看见一个男人正在磨刀。我以为他要杀了我们,一时惊吓打算拿刀砍了他,奈何伤得太重又无力起身,后来才知道是误会。他们为了我们,把家里最后一头羊都宰了。

    “就这样,我们喝到了香喷喷的肉汤,就在打算怎么报答他们时,阿史那从礼却不知怎么找了来,还对村子进行了大规模的洗劫。其间连抢带砸已是轻的,我们说尽好话,希望他们能看在那家救了我俩的份上网开一面,谁知换来的是……”

    “冥鼠”正说到关键处,突然噎声,“烛龙”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在安慰,转头接过话去:“换来的是女主人肚里已经成形的胎儿被扔在我们面前!”

    “啥?!”

    “杀千刀的,真不是人!”董明正举杯喝着水,一听此言当即吐了一地,他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回身一拳砸向身边碗口粗的一棵树,刹那间枯叶纷落,树皮撕裂。

    冷月一直没有说话,但裴十一知道她在听,不然又怎么会将身边的泥土抓了一把又一把。

    ……

    “将军,马璘将军传令,请您即刻回营!”

    不知是何时辰,只知道晨起的雀子还没有放开喉咙啼鸣第一声,冷月就忽然接到军令。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传令兵连夜赶来,十万火急的模样来看,定是不得了的大事。她断不敢耽误,火速叫醒了众人整顿队伍——出来的时间委实不短了,先是命裴十一回江浦村营地召令余部,自己随后则率领现在身边的士兵们回去。

    她下达命令的声音很轻,苏文远能睡踏实着实不易,冷月不想吵到他。待人都醒得差不多,冷月开始四下找寻,终于在几个正在收拾东西士兵中找到“烛龙”。她犹豫着又有些抱歉地走到他身边,突然对他说道:“对不起!我……”她想说昨夜事皆因担心苏文远,又怕这话说多了,士兵们又要对她和苏文远的关系做一番猜测,故而道歉之后顿觉语塞。

    “烛龙”许是早已猜到,且目睹了冷月如何对待自己的士兵,故而以极大的包容和理解对冷月一笑:“将军言重了,日后我兄弟二人定赴汤陷火,肝脑涂地,不负将军之情。”

    ……

    “行,你们走吧。”正说话间,魏莲亦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她看似还蛮轻松,不知怎的,涩意却一点点充斥了胸腔。又是这样,匆匆的相遇,匆匆的分别。魏莲的话,令远处整顿鞍马的裴十一险些掉下泪来。

    “不如一起走。”

    “不了。”魏莲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整队后朝这边走来的董明,“董哥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家。有家,真好!

    冷月听她所言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来由苦笑一声,她垂下头猛吸了一下鼻子:“如此,便不留你了。”

    “后会有期吧。”

    “很快会再见的。”魏莲揉了揉眼睛,拉住了董明的手,转身又朝裴十一喊道,“十一,日后我有了孩子,让他认你做干娘!”

    “你……靠!”裴十一恨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从那边朝魏莲冲过来想狠狠“回敬”她,奈何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好。如此,心中百般滋味皆化作了轻笑,她朝魏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嚷道:“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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