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梦一席
冷月的心于瞬间被苏文远的眼神刺痛，她怔怔地杵在原地，终是惊觉自己方才一念该有何等自私——为了触碰心底那个残缺的梦，她竟然一时间忘记了战争的本来面目。
如今苏文远眼中流泻出的哀伤，终于令冷月想起，想起前途依旧漫长，而身后所历已遍布忠魂枯骨，如此忖来，那种对未来的期许，竟兀地变成了一种折磨，正好似有人专门为她设好了一场赌局，而筹码便是：你猜，下一个是谁会死？
可就算苏文远如此这般，又当奈何呢？冷月想他许是也思虑到了这些，心中一时起了怯意和不忍罢了，她暗自苦笑，只如旧狠着心肠自我笃定：“苏文远，你并不能知道这次反攻于我，其量何如……”
冷月心中自是拧得难过，可这一战，合该是她最后的希望。裴十一自始未插一句嘴，只是眼神在呆滞了片刻后，同样由惺忪变得忧郁起来。她的目光又忍不住在冷月和苏文远身上横跳，想说不能说的压抑险些将她憋出病来——她同情着冷月，又恼恨着苏文远，却又不能不承认，说了可能要比不说还要糟糕。
冷月本想上前，就算不能开导任何人也好在尽可能地安慰些，不料凑近了她才发现，苏文远的眼眶里，居然残留着尚未来得及藏好的泪。
冷月是一个多么敏感的人，又是一个多么痛恨旁人向自己隐瞒与自己有关、奈何自己却毫不知情的秘密的人。见二人如此这般，她几乎立时可以断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甚了解的，不然，即将收复失地的激动与希望怎的就是撩动不了眼前这两人的心弦？终于，心中的疑虑渐渐升华成了焦灼，冷月的态度也随着越来越静寂的头脑一并冷了下来。
“苏文远！”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刻意将他的名字咬得清晰又顿挫。苏文远被她霜雪般的声音一惊，下意识地抬了头，只瞬间，冷月就趁其不备地与他脸贴了脸。
该死的！她是有多久没有刻意正视过苏文远的面容了？先是知道了他和孙芳洲的秘密有意避之，后又经历了被囚禁的生死一瞬——许是这些千钧一发的事情太过凶险磨人，她差点忘了，苏文远生着一张让她一看到就会想起孙芳洲的脸。
“怎么了？以前不听命令低着头往前冲时不见你怯懦，如今在犹豫什么？”冷月心中亦不知在作何思量，明明是在咬牙切齿地拷问，却硬是把自己的眼眶问红了。
“不！不是怯懦……”
“嗯？那便是有隐情了？”
“不……”苏文远慌乱解释，身子却下意识向后方倾倒，奈何受伤的手臂支撑不住自身重量，就在将要躺倒压在没有被吵醒的苏小山身上时，被冷月在肩头巧扶了一把。她的手恰到好处地按在苏文远的肩头，稳住他的同时也恰似一把锁链，将苏文远禁锢在了那里。
“我记得，你见过他。”冷月步步紧逼，大有高山上的云豹捕捉猎物时的劲头，仿佛不将对手逼下悬崖绝不放手，“你为什么不敢说实话呢？苏文远，你在纠结什么？”
苏文远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被冷月追问得一步一步败退，更没有想到他的那套说辞从来没有把冷月说服过。冷月的问题像撞破他心中那座城城门的冲撞车，冲得他头昏脑涨，不知该如何作答。
“呃……你连夜赶路，休息会？”裴十一到底最先回神，见四周气氛越发压抑，只好随便说了句话想要岔开话题。可是她太了解冷月，知道这也无非缓兵之策，正想着如果被她拒绝，该如何向下接话，不料冷月又突然将那寒气逼人的眼神送到了裴十一的面前。
“还有你，”冷月的语气斗转急下，很快远胜了先前那般冷冽，裴十一不作防备被这眼神和语气冷不丁剜了一个寒战，随即又听冷月冷声道，“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情瞒我！”
她总是这般聪明。裴十一看她百感交集又不知缘由的模样，心中顿生不少疼惜，甚至后悔那日，苏文远将那件事情告诉自己时没有阻拦和拒绝，她又不是戏子，此时欲盖弥彰的表演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再怎么刻意隐瞒也会被早就阅历了无数好人歹人、汉人胡人、善人恶人的冷月一眼洞穿……
天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正巧苏小山翻了个身，伸手没有摸到苏文远，他似从噩梦中惊醒那般瞪大了眼睛，爬起来就要往帐子外面冲。
床榻上的被子凌乱地缠在一起，苏小山睡得莽撞又起得匆忙，一不留神绊在上面，还来不及反应就觉得重心来了个乾坤颠倒，朝榻下跌去。
这一跌，正巧跌在了冷月的怀里。
冷月先前对苏文远动粗被苏小山记了一仇，故而这次她一直小心翼翼，几乎与苏小山睁开眼睛同时，她赶忙放开了搭在苏文远肩头还暗自发力的手。
苏小山惊魂甫定，从冷月怀里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方才困顿一扫而光，只剩下一双茫然的眼盯着冷月，呆呆道：“将……将……”没想到，他居然“将”了半天也没有把“军”字发出来。
这个话题因了苏小山的醒而被迫结束。孩子心思单纯不知其中牵扯颇深，自然不受什么影响，反而因为冷月抱了他那一下又重新喜欢了她……
冷月终究没有在帐中待太久——在苏小山面前，她需得压下心中所有酸涩和痛楚，留下一个强大、坚韧、无坚不摧的形象，这对现在的她而言，太难了。是以，冷月借故离开，本不在心中作何目的，却阴差阳错再一次向马厩那边走去。
五日光阴，弹指一瞬，可是眼下竟觉得如此漫长。冷月感到难过，而且是瞬息就可以把她湮没，让她在挣扎中脱力而死的难过。坦白说，她一点也不怪那两个人，也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可是心下想得明白却很难真正放得下，如此，踏雪才是一直以来，她唯一一个可以吐露所有心声的伙伴。
她倚着一棵粗壮的柳树，缓坐下来，把目光送上悠远的蓝天——天空悠远，心事同样悠远。踏雪则被她从马厩牵出来在她的四周咀嚼着枯草掩埋下新发的嫩芽。
“你说，他会等着我吗？”
“嗤——”
还同当年一样，踏雪不管在做什么，只要冷月同它说话，它都会回应。但不同的是，冷月没有像之前那样为它的机灵而欣喜大笑，反而心尖一涩，兀地淌下两行泪来。
“裴十一说，他一定在世间某处，但我为什么觉得他就在我身边？”冷月抚摸着凑身过来的踏雪，把脸埋在她既蓬松又乌黑油亮的鬃毛中，“很近很近……距离反攻的日子越近，我觉得他离我越近。”
踏雪安静地听着，当真听懂了那般立在那里。它能听懂冷月的情绪，此刻连草都不吃了。
冷月不再言语，只是久久没有把头从鬃毛中拿开，仿佛只有深嗅着骏马身上的味道才可得片刻安心。她如此这般，被不放心一路追寻而来的裴十一悉数看进眼底，她远远地望着，不知该不该打破这方寸宁静。
白云飘过了几轮，春风终是渐渐响了，几只雀子从上面追逐而去，虽然啁啾，也是“鸟鸣山更幽”。就在裴十一和冷月已然沉浸其中时分，营地中却突然响起了战备的号角声。
如今苏文远眼中流泻出的哀伤，终于令冷月想起，想起前途依旧漫长，而身后所历已遍布忠魂枯骨，如此忖来，那种对未来的期许，竟兀地变成了一种折磨，正好似有人专门为她设好了一场赌局，而筹码便是：你猜，下一个是谁会死？
可就算苏文远如此这般，又当奈何呢？冷月想他许是也思虑到了这些，心中一时起了怯意和不忍罢了，她暗自苦笑，只如旧狠着心肠自我笃定：“苏文远，你并不能知道这次反攻于我，其量何如……”
冷月心中自是拧得难过，可这一战，合该是她最后的希望。裴十一自始未插一句嘴，只是眼神在呆滞了片刻后，同样由惺忪变得忧郁起来。她的目光又忍不住在冷月和苏文远身上横跳，想说不能说的压抑险些将她憋出病来——她同情着冷月，又恼恨着苏文远，却又不能不承认，说了可能要比不说还要糟糕。
冷月本想上前，就算不能开导任何人也好在尽可能地安慰些，不料凑近了她才发现，苏文远的眼眶里，居然残留着尚未来得及藏好的泪。
冷月是一个多么敏感的人，又是一个多么痛恨旁人向自己隐瞒与自己有关、奈何自己却毫不知情的秘密的人。见二人如此这般，她几乎立时可以断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甚了解的，不然，即将收复失地的激动与希望怎的就是撩动不了眼前这两人的心弦？终于，心中的疑虑渐渐升华成了焦灼，冷月的态度也随着越来越静寂的头脑一并冷了下来。
“苏文远！”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刻意将他的名字咬得清晰又顿挫。苏文远被她霜雪般的声音一惊，下意识地抬了头，只瞬间，冷月就趁其不备地与他脸贴了脸。
该死的！她是有多久没有刻意正视过苏文远的面容了？先是知道了他和孙芳洲的秘密有意避之，后又经历了被囚禁的生死一瞬——许是这些千钧一发的事情太过凶险磨人，她差点忘了，苏文远生着一张让她一看到就会想起孙芳洲的脸。
“怎么了？以前不听命令低着头往前冲时不见你怯懦，如今在犹豫什么？”冷月心中亦不知在作何思量，明明是在咬牙切齿地拷问，却硬是把自己的眼眶问红了。
“不！不是怯懦……”
“嗯？那便是有隐情了？”
“不……”苏文远慌乱解释，身子却下意识向后方倾倒，奈何受伤的手臂支撑不住自身重量，就在将要躺倒压在没有被吵醒的苏小山身上时，被冷月在肩头巧扶了一把。她的手恰到好处地按在苏文远的肩头，稳住他的同时也恰似一把锁链，将苏文远禁锢在了那里。
“我记得，你见过他。”冷月步步紧逼，大有高山上的云豹捕捉猎物时的劲头，仿佛不将对手逼下悬崖绝不放手，“你为什么不敢说实话呢？苏文远，你在纠结什么？”
苏文远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被冷月追问得一步一步败退，更没有想到他的那套说辞从来没有把冷月说服过。冷月的问题像撞破他心中那座城城门的冲撞车，冲得他头昏脑涨，不知该如何作答。
“呃……你连夜赶路，休息会？”裴十一到底最先回神，见四周气氛越发压抑，只好随便说了句话想要岔开话题。可是她太了解冷月，知道这也无非缓兵之策，正想着如果被她拒绝，该如何向下接话，不料冷月又突然将那寒气逼人的眼神送到了裴十一的面前。
“还有你，”冷月的语气斗转急下，很快远胜了先前那般冷冽，裴十一不作防备被这眼神和语气冷不丁剜了一个寒战，随即又听冷月冷声道，“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情瞒我！”
她总是这般聪明。裴十一看她百感交集又不知缘由的模样，心中顿生不少疼惜，甚至后悔那日，苏文远将那件事情告诉自己时没有阻拦和拒绝，她又不是戏子，此时欲盖弥彰的表演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再怎么刻意隐瞒也会被早就阅历了无数好人歹人、汉人胡人、善人恶人的冷月一眼洞穿……
天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正巧苏小山翻了个身，伸手没有摸到苏文远，他似从噩梦中惊醒那般瞪大了眼睛，爬起来就要往帐子外面冲。
床榻上的被子凌乱地缠在一起，苏小山睡得莽撞又起得匆忙，一不留神绊在上面，还来不及反应就觉得重心来了个乾坤颠倒，朝榻下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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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先前对苏文远动粗被苏小山记了一仇，故而这次她一直小心翼翼，几乎与苏小山睁开眼睛同时，她赶忙放开了搭在苏文远肩头还暗自发力的手。
苏小山惊魂甫定，从冷月怀里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方才困顿一扫而光，只剩下一双茫然的眼盯着冷月，呆呆道：“将……将……”没想到，他居然“将”了半天也没有把“军”字发出来。
这个话题因了苏小山的醒而被迫结束。孩子心思单纯不知其中牵扯颇深，自然不受什么影响，反而因为冷月抱了他那一下又重新喜欢了她……
冷月终究没有在帐中待太久——在苏小山面前，她需得压下心中所有酸涩和痛楚，留下一个强大、坚韧、无坚不摧的形象，这对现在的她而言，太难了。是以，冷月借故离开，本不在心中作何目的，却阴差阳错再一次向马厩那边走去。
五日光阴，弹指一瞬，可是眼下竟觉得如此漫长。冷月感到难过，而且是瞬息就可以把她湮没，让她在挣扎中脱力而死的难过。坦白说，她一点也不怪那两个人，也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可是心下想得明白却很难真正放得下，如此，踏雪才是一直以来，她唯一一个可以吐露所有心声的伙伴。
她倚着一棵粗壮的柳树，缓坐下来，把目光送上悠远的蓝天——天空悠远，心事同样悠远。踏雪则被她从马厩牵出来在她的四周咀嚼着枯草掩埋下新发的嫩芽。
“你说，他会等着我吗？”
“嗤——”
还同当年一样，踏雪不管在做什么，只要冷月同它说话，它都会回应。但不同的是，冷月没有像之前那样为它的机灵而欣喜大笑，反而心尖一涩，兀地淌下两行泪来。
“裴十一说，他一定在世间某处，但我为什么觉得他就在我身边？”冷月抚摸着凑身过来的踏雪，把脸埋在她既蓬松又乌黑油亮的鬃毛中，“很近很近……距离反攻的日子越近，我觉得他离我越近。”
踏雪安静地听着，当真听懂了那般立在那里。它能听懂冷月的情绪，此刻连草都不吃了。
冷月不再言语，只是久久没有把头从鬃毛中拿开，仿佛只有深嗅着骏马身上的味道才可得片刻安心。她如此这般，被不放心一路追寻而来的裴十一悉数看进眼底，她远远地望着，不知该不该打破这方寸宁静。
白云飘过了几轮，春风终是渐渐响了，几只雀子从上面追逐而去，虽然啁啾，也是“鸟鸣山更幽”。就在裴十一和冷月已然沉浸其中时分，营地中却突然响起了战备的号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