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这一跪,恰好被冷月看在眼中。他双膝着地的刹那,冷月的头“嗡”的一声,好似于不防备中迎面接下了一把直插胸膛的利刃,只一下,便让她血流如注、痛不欲生。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眸子里却有无尽的痛惜和不甘溢泄而出。她仿若被人迎头痛击,那颗从不肯屈服的头颅竟这样恹恹地低了下去,了无生气。

    不只是冷月,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将士、百姓皆似晴天里遭了个霹雳,一时间哗嚷之声骤起,跪倒在叶护马下的李俶,渐渐在这哗嚷声中拧起了眉头。

    谁也不知道叶护买不买账,上演在眼前的所有举动,皆来自李俶一厢情愿的赌,且是一场豪赌。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大军之前,藏在衣褶中的两条腿紧绷得好似两条硬邦邦的木头疙瘩,一抽一抽地险些转了筋——大概李俶横了一颗心,不然这张脸早得埋到地底下去了。

    哗嚷之声不见减退,但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凝固,在这个深秋时节里透着一片冷寂。夕阳穿过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将余晖斜斜地晕染在叶护的脸上,投出一片惊愕和震惊。

    “太子殿下,并非李俶言而无信,只是东都尚未攻下,若得知殿下进城后——所求过多,只怕会替叛军据死相抗,到那时……功亏一篑!”

    李俶说得恭敬又恳切,冷月听了,只狠狠咬着牙把头摇了又摇。她知道李俶刻意将“为非作歹”换成了“所求过多”。回纥人就是一尊大佛,只能供不能惹的大佛。冷月在心底默叹着,到底还是抬起头默默盯着这群贪得无厌的北蛮子。她想听听,话说到这个份上,叶护会怎生回答?

    不知是不是刻板印象,又或许真的是冷月低估了叶护,她担心和猜测的事情并没有真实发生。相反,叶护见李俶拜服于自己的马前,也是当即惶恐不已离鞍下马,对着李俶跪了下去。

    他的这一举动着实看呆了众人,一时间,官军、回纥军以及围观百姓尚没有回过味来,身体却先于头脑一步跪倒在了两个王子的面前。

    裴十一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子,一脸的不敢相信。苏文远离她最近,起初见她这副表情,险些以为她得了面瘫之症。冷月其实也不明白,因为从出使回纥与他们签订协议,到见证他们一次次爽约,回纥人只留给了她一种无赖之感,若要动用什么词藻来形容,冷月只能想到“强盗”二字——强盗,又怎会同你讲“义”字?只是她忘了,叶护却是个精通汉文化的人。

    出兵长安之前,叶护曾与李俶结拜为兄弟,且李俶年纪稍长,是叶护的兄长。在汉族文化里,岂有兄长跪拜弟弟之说?叶护这一跪,不知几分诚意几分演戏,但至少,能做出这个动作,想必他还没有完全不把李俶放在眼里,至于后面的隐忧,尚还不可捉摸,冷月能想到的,也只能同未来的皇位继承问题挂钩罢了。

    随着叶护的跪拜,李俶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他始一泄劲,唯觉两条腿似筛糠那般抖得不听使唤,但他还是双手扶住叶护,两人又携手站起来,其亲密之状,看起来着实感人。

    “十一,看明白了吗?”冷月从头观察到尾,自始至终不曾回头看一下,眼见窘境化解、警报解除,突然悠悠地朝裴十一道。

    “……明白什么?”

    冷月被她这一问,突然一怔,回过头来但见裴十一可劲用眼神剜着自己。冷月刹那间哭笑难当,一边只道“没什么”,一边忖着这种事,裴十一知不知道似也没这么重要。至少她现在是快乐的,没必要让这些她横竖左右不了的事情烦心,只好笑道:“我的错,我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随后,便同裴十一一起走上前去。

    苏文远看着冷月的背影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冷月问的,该是李俶很有可能继承皇位一事,而回纥此刻的客气,就怕届时变成他们得寸进尺的理由。

    李俶本想立刻派人前往凤翔,迎肃宗迁都长安。但郭子仪念及东都尚有叛军盘踞,安庆绪新败丢了长安,必然会加强对洛阳的防御,万一远据范阳的史思明破了李光弼在河北一带的防线,叛军合兵反扑,对肃宗的安危委实不利。

    “迁都事大,关乎社稷,殿下还是先将捷报送回京城,待收复洛阳后,再去接驾。”郭子仪如是说。

    李俶闻之觉甚是在理,便依郭子仪之法行事,同时开始思量反攻洛阳的打法。

    入了夜,大军在长安城城里城外安营扎寨,权作休整。冷月也终是讨得了这半分清闲,是以,她要出去走走。

    月华润得似水一般静静地流泻,笼罩在笔直的朱雀大街上,往日入了夜,街上定是安静得出奇。但今日不同,虽不及锣鼓声喧、鞭炮齐鸣,但也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冷月太久没有在城市中滞留过了,她在一家又一家门前经过,在一个又一个摊位面前经过,渐渐觉得热血涌动起来,同时心底,还有一丝伤怀呼之欲出。

    “出来玩也不带我?”

    走了片刻,忽闻身后裴十一的声音响起。冷月蓦地怔住了身子,一时眼前酸涩。她赶紧抬起手擦了擦眼睛,点漆般的眸子在月光下泛着水光。再回头一看,裴十一、苏文远、苏小山、江小米皆在身后。

    “怎么只有你们,何进、刘曦桡还有‘烛龙’呢?”冷月方才,想到的尽是些故去之人,徐贲、李流芳、王铁牛、李小犬……,这会儿见到裴十一,突然有了要将眼前她的人都聚在一起的冲动。

    “啧啧啧,我们你都不想带,提他们作甚?”裴十一笑得倒是开怀,冷月却被她说得一时哑了声。

    “行了,知道你心里琢磨的都是些什么。何进兄弟伤亡不少忙着顾看,‘烛龙’不想来,刘曦桡嘛……他想同苏子锦说说话。”裴十一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勾住冷月的肩膀,低声又道,“你家老苏本也不想来,硬被我扯过来的,咋样?”

    “什么咋样?”

    “……”

    “嗤,不闹了,”冷月突然轻笑,转头又对身后一行人说,“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那里的茶和流月糕很不错。”

    很好,冷月找到那家店时,店还在,也是因为长安光复,今夜不打烊。唯一不同的是,掌柜的已经变成了老掌柜的儿子。

    冷月给一人点了一份流月糕,又要了一壶浓茶。苏小山自从何星死后,性情大变,但是到底也是个孩子。有吃有喝,倒也暂时将苦楚扔到了一边。苏文远看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流月糕,心头兀地一酸,抬手把自己的那一份也推到了他面前。

    “你吃我的这份。”冷月将自己那一份推给苏文远,自己则端起茶杯无声地饮着,许是见苏文远没有动,又补充了一句,“我吃不了。”

    “师父,这里就是你们一直说的长安?”

    “是啊,”苏文远伸出手,在苏小山的脸上抹了一把,将嘴角的糕点渣轻扫下来,“和你想的一不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师父,将军也在,你们怎的不许个愿望?”

    冷月和苏文远听他这般说,皆身子一震。他们抬起头来看向对方,早已水光浮动的眸子里分明又揉进了太多温柔。冷月笑了,可是想要开口许愿,又不知怎的说不出半个字——她的愿望,毋宁说是奢望。倒是苏文远给自己满上一杯茶,郑重道:“我的愿望,是流年顺遂,太平长安……”

章节目录

长安。长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只稳如老狗的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只稳如老狗的猫并收藏长安。长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