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自攻克长安的那一刻,就仿佛有一股神力驻进了身体。那是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可以敌过千军与万马、战胜恐惧与无措,外化为最直观的,便是军队与日激增的战斗力和士兵们顽强坚毅的斗志。

    官军和回纥军就是这样相互配合,紧紧相逼。

    安庆绪眼看洛阳城破在即,而史思明对他求救一事竟然没有丝毫回应,他终于不能不选择相信,洛阳最后的希望真的没有了。安庆绪心寒得直似跌进了深渊,只得一边做着最后的负隅顽抗,一边开始做起向相州逃跑的打算。

    “苏文远……”

    唐营后方,裴十一正坐在冷月床榻边上,看着每日都几乎在同一时刻前来给冷月换药、把脉的苏文远。她喊他的名字,明明有太多话想说、想问,而后每次又都是欲言又止,无奈地化作一声无力的轻叹。

    不敢开口!不能开口!不好开口!

    冷月已经昏睡了四天,即便是这般没有清醒过,她也睡得不能安稳:时而厮杀于混乱的军阵,时而垂死于横尸的战场;时而与孙芳洲倚门赏月,时而是苏文远问暖嘘寒;时而眼前是冷府的雕梁画栋,时而耳边是塞外的鼓角吹声;时而,是裴十一、江小米、苏文远这些鲜活之人的笑貌,时而,又是徐贲、李流芳、王铁牛这些故去之人的身影;有时是鲜活灵动,有时又是血腥碎肉……无论哪一种,对冷月而言,都是无尽的折磨。

    苏文远整整三天没有说话,苏小山随着大军围攻洛阳久而未归,苏文远也就更没有了开口的理由。他只是尽可能多地花费时日陪伴在冷月身边,可又常常会因为听到冷月疼痛时的低吟,或是神志不清的呓语而情绪崩溃。

    繁复如是。

    裴十一见他这般,亦是同情和不忍,加上她怒火已消,便更能觉出苏文远身形的落寞。

    终于——

    “十……嗯……咳……”

    第六天,冷月帐中无人,苏文远忙于照料其他伤员,不曾陪在冷月身边,恰好裴十一也去了伙房——她想要吩咐那些火头军,给冷月尽可能弄点补气血又好吞咽的食物。可巧就在这时,冷月终于醒转了过来。

    此时洛阳已被攻下,官军刚刚转移至城中,冷月混乱的记忆却还停留在她被敌人一刀劈下,被人从战场上抬下来的时间点上。她哑着嗓子,连话都说不完整,想要动一动长久未动有些僵直的身子,却只有撕心肺裂肝肠的疼痛回应着她。

    冷月全身没有一个地方能自由活动,再加上身边无人,也听不到军士们奔走和帐外远处厮杀的声音,她一度错认为自己已经被敌军俘虏了——可是,敌军会为自己盖着最轻软的被衾,用最好的药物疗伤,甚至还替自己将指甲缝里的血迹都擦洗得这般干净吗?

    一切看似正常,一切又都好像不太正常。因着身体伤重的缘故,冷月第一次因为无人在身边相助而感到害怕。她曾经是那样不要命,仿佛一死也成了家常便饭,等到敌将的刀毫不留情落在自己身上的刹那,才堪堪地开始后悔,是以,死里逃生后再度醒来,这份活着的幸运就显得弥足珍贵。当然,那一份不知自己所处环境和对接下来情况的未知,也让她一度觉得无助到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冷月拼尽了全力想要自己恢复清醒,却也只是徒劳。她越是努力地想要自己战胜身体上的种种不适,身体却越发因为她的诸般发力和挣扎而过早地虚脱。

    她的额上渗出冷汗,深眸里敛着全是不甘,就在她再一次尝试着努力时,帐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连带着的还有一阵裹藏着笑意的抽泣声。

    裴十一的手在止不住地打着颤,这漫长的六天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她曾经一度认为冷月再也醒不过来,直到生命中最后的一缕游丝般的气消耗殆尽,她便也要化作天上的一颗星辰。但是感谢上苍,终究是留下了她。想到这,裴十一踉跄着脚步便要往冷月那边走,最终又双膝一软,摔倒在冷月的床榻前。

    “十……一……”

    冷月的声音几乎不似人样,但她拼尽全力呼出了裴十一的名字,这对裴十一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惊喜。

    “醒了?”

    冷月看清了来人,方才的不安和惶然也渐渐退去。她抿住苍白的唇,蹙着眉却笑着点了头。

    “伤口,疼得厉害吗?”

    冷月的眉头蹙得更紧,又点了一下头。

    本以为裴十一闻言会关切地上来安慰她一阵,岂料冷月的两下点头直惹得裴十一红了眼眶,像一只兔子,乍一看可爱些许,细瞧来却又那样令人心疼。

    “后悔吗?”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情绪,裴十一又想到了什么,突然有些严肃和郑重起来。她慢慢俯下身子,一双泪眼敛尽了不甘和恨意,紧紧地盯着冷月问道。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冷月居然明白裴十一的意思。她与裴十一对视着,眼神中的神采黯淡下去,转头蒙上了一层浓厚的凄然。片刻后,她终是转过头去,不再敢看裴十一的眼睛,却在同时又点了这第三下头,腥咸苦涩的眼泪亦是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至耳际。

    裴十一叹了口气,像是同冷月说,又更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道:“后悔便好,便好……”

    冷月是真的后悔。死亡从来不过一瞬。可是死去之后,又该让活着的人如何?

    她见证了无数鲜活的生命变成冰冷的尸体,也亲历活着的人被对死去之人的念想无限地折磨——寻死,对自己身边活着的人不公平,对为了自己失去生命的人更不公平。冷月只当裴十一是在同她说这个,她根本不知道,裴十一因着冷月这个回答,再一次将对她说出真相的决定放弃了。

    苏文远一直忙到傍晚,又将苏小山最后一战时受伤的腿重新包扎了一下,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他自然不知道冷月醒来,见到她的一瞬间,苏文远一时没有了表情,只有眼泪顷刻而下。良久,他终于煽动了薄唇,动情且欢喜道:“冷月,谢谢你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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