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中确是最易出错，裴十一万没想到会因为一时的惊慌将那颗救命的药丸弄到地上，让局面愈发混乱。霎时浓重的悔意和歉疚将她层层裹挟，令她有些心虚和无措，只得于仓皇中抹了一把血泥斑驳的脸，伸手去解冷月身上被血洗沥的战甲。
战甲太厚且坚硬，冷月穿着它，伤口并不能有效止血，唯有脱下，露出被刀剖开的里衣，以及里衣下面那狰狞的伤口。
替冷月按压伤口的士兵见裴十一过来，勉强哆嗦着松开手，看着裴十一将冷月从地上拼力抬起上半身，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不消片刻就将她上身的战甲褪尽。随后，裴十一让士兵继续用布料替冷月压着伤口止血，手也利落地伸向冷月战甲的内侧——那里，当是还有一瓶。
双手依然颤抖，但裴十一这次用尽了全力捏着这颗药，恰是捏紧了一个无比宝贵的生命，随后连带着手上沾染的血腥一并送入冷月的口中。她从“炎月”身上取下水袋，送到冷月的嘴边。清凉的水顺着冷月的咽喉徐徐而下，又混着血气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才喝一口，她竟连水带血地又喷出来一半。
裴十一勉强将药给冷月灌下，这才殇着泪眼环顾四周。
官军在回纥的助阵下，已经将叛军重新压回到了城门前，是以，她这才有了些许时间把冷月送回到后方。
“踏雪”不知何时冲破了敌阵，在裴十一焦急万分之时赶到了冷月旁边。它垂着一颗硕大的头颅，神情哀怆地站在三个人身边。裴十一不敢耽搁，当即翻身上了“踏雪”，让那士兵把冷月也扶上去，自己再从身后紧紧将其环住。而后她便让那士兵骑着“炎月”在前面开道回营中报信，也通知军医做好准备。
此时此刻，战事已经与冷月无关，也与裴十一无关了。裴十一只是鞭策着“踏雪”，似刮着一阵黑风，打着旋那般迅速地往苏文远那边狂奔着，此时慢一刻，冷月的生命就会离人间远一分。
苏文远刚刚救治完一名重伤的士兵，双手上的血污尚不及洗净，就听得远处有沉重的马蹄声将脚下的大地敲得咚咚作响。他睨着眼睛向远处眺望，只当是自己太过疲惫产生了错觉，待又看了片刻，却分明看见两匹骏马从烟尘中冲了出来。
“炎月”的毛色红得似环了一团火，在军中独一无二，苏文远分明认得；而跑在前面的那一团黑云，他则更是分外熟悉，只是上面骑着的人，却决然不是冷月。
苏文远心头狐疑，心却在一瞬间似漏跳了半拍，恍惚间，那士兵已经飞至上前又从“炎月”身上滚落下来。
“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将军……将军回……”他像是在完成什么使命那般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可声音却越发抖得厉害，直到最后言不成句，只剩呜咽。
苏文远只觉脑中惊雷炸响，踉踉跄跄只知道迎着裴十一的方向跑。可是跑到前面，见到冷月被其他军医抬下来放到担架上的一个瞬间，又似见到了鬼魅般接连后退。
裴十一红着眼睛正要找苏文远，却见他向后退了数尺兀地跌坐在地上，眼泪也比先前任何一次那般都要汹涌地涌泻出来。苏文远是医生，且是医术高明的医生，他看一眼过去，几乎就能知道这伤还能救不能救。他此刻这般，无形中传达出的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明明是那般令人绝望，裴十一却觉得有一股无名火正从胸膛里烧了起来。
她一时疯狂，有些难以控制情绪，甚至在一瞬间是那样看不起眼前这个男人。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口口声声说为了她好，却不料因为那些所谓的顾虑，将冷月害到了这步田地。
裴十一觉得自己的理智被怒火剥夺了。她上前把苏文远从地上一把薅起来，当即毫不犹豫地赏了他一个响亮而意义诡谲的耳光。
“懦夫！混蛋！”她怒不可遏地骂着苏文远，却在开口的一瞬间涕泗纵横而下，“是你害了她……是你害了她！”说罢，她回头去看被一群人围着、正在接受他们全力救治的冷月，心中的苦涩、失望、压抑、悔恨都于瞬间一股脑地扑了上来，几乎要将她撕碎。
“她……我……救不了……怎么办……怎么办？”
本想着裴十一一个耳光能够扇醒苏文远，岂料他在裴十一放手的瞬间又重新跌坐回地上，那样子，分明也是快要溺死在绝望中。裴十一知道，他的心，更痛苦！
冷月的伤太过严重，伤口长且深不说，单说伤的部位，全是人的命脉所在。裴十一见那伤口时，血液似泉流一般地从冷月的身体里流逝，没过多久冷月已然失去了意识。她能撑到现在，全靠后来吞下去的那颗药丸。而这种伤，放眼整个军营，又只有苏文远可以救治。
裴十一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许是终于忍无可忍，她上前揪住苏文远的领子像拖一条死狗那般把他拖到冷月的面前，从牙缝里挤出些许话：“苏文远，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不是说你的药能保命吗，她已然吃了，你怎的敢说救不了！”
说罢，裴十一就想抬脚将苏文远踢翻，又念及他是冷月最后的希望，只得强忍下，却依旧揪着他的领子不放。“你上次被俘，你可知她如何为你忧虑废寝？她几时没有在意过你？苏文远！”裴十一怒吼，“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求求你，救她！！！”
救她！
他当然要救她，一定要救她，还要救活她。
苏文远被裴十一慢慢放开，人也瘫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居然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冷月身边爬过去，每爬一步都有泪滚落黄沙，直到他将冷月紧紧抱在怀中，泣不成声。
苏文远和冷月的初遇，似乎也是这般光景，命运让他们相遇，难道又注定让他们分离？
难免唏嘘，又难免悔恨，苏文远紧紧抱着冷月，似在抱着一个即将破碎的梦。好在片刻，他忽地振作了精神，因着他感到冷月心脏微弱却倔强的律动——那里还有她不肯熄灭的火，有她不曾遗忘的梦……
冷月的伤一直处理到寅时，但凡医术高超一些的军医都将精力压在了冷月的身上，当然，这也包括备受煎熬的苏文远。
清理伤口，缝合血肉，上药包扎……一系列精细而精密的流程过后，仿佛都不能将眼前的人留住，苏文远静静地陪在冷月身边，将手轻轻搭在冷月的脉搏上，眼中全是酸涩。脉搏那里微弱得像一个新生儿的呼吸，又轻又缓，苏文远静静地感知着，一不留神，眼角又挂上一片晶莹。
此时的冷月，正静静地躺在榻上，失血仿佛让她的身体变得透明了一般，那般苍白，那般易碎。苏文远看得眼酸，终于俯身去吻冷月的唇，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将人留住，不至于走得那般决绝。他有些恍惚，明明两年来他都在等这一刻，却还是只在冷月冰凉的唇上浅尝辄止。
之后，苏文远竟然在冷月的耳边兀自呢喃起来。裴十一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听他动情却又哽咽地说：“你莫怕，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战争还在继续，官军已经围在了洛阳城下。叛军在一鼓作气之后似乎没有了重振旗鼓的勇气，开始坚守不出，大概也是逼急了，不然他们怕是还不知道“守城”二字该如何写。
官军死死围困洛阳，安庆绪则暗中找人乔装偷渡出城，向范阳的史思明求救。
待冷月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些，苏文远才放心让裴十一陪护着他，自己则颇有失神地游逛至营帐外。
他在营地的河边找了一棵大树，于背风处缓坐下来，一颗心随着水流的声音渐渐变得玲珑、脆弱、随之又如流水般一击即碎了。
月明如霜，映着苏文远心事重重的脸庞——那上面写满了他心底的凄凉。往事跳脱在他的脑海，冷月曾经的音容笑貌、喜怒哀愁一时间历历在目——折腾了这一天一夜，他终是后悔了。缓缓地仰起头，婆娑的泪眼让他看不清天边的孤月，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寒光。
冷月这次伤得惊心动魄、伤得猝不及防、伤得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苏文远的一颗心剧烈地颤抖着，抖得他心悸、窒息，搅得他肝肠寸断。
冷月的血，像开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花，不过是暗红色的，让他觉得阴森又恐怖；她明明绝望透顶，却还不肯舍掉那纤弱的求生欲，虽然宛若天边的一缕游丝，稍有不慎就会断掉，生命也随之坠入深渊。
想到这些，苏文远攥着拳头猛然起身，朝冷月休养的军帐看去。他似乎再也煎熬不住，他再也不敢看到她于绝望中顽强挣扎的样子。裴十一一早说得不错，之前他对冷月有所隐瞒，所以他现在就要奔至她的面前告诉她，快些好起来吧，有个人在等她；他也一定要告诉她，自己其实，就是她找寻许久的孙！芳！洲！
然而，只一瞬，这所有预演好的话语，顷刻就又被他的理智剥夺而去。苏文远回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想到诸多往事，又觉得须臾间没有勇气了……
遥记当年城破，他因救助一名老者，被叛军砍伤了左眼，后来叛军还要将他斩首示众——然而造化弄人，阴差阳错，这样的结局终是没有发生，叛军将领田承嗣摒弃了斩首的刑罚，而是将一种毒药灌进了他的嘴里——这是田承嗣的癖好，他就喜欢看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孙芳洲是医生，自然认得这是毒药，遗憾的是，他也知道，此毒无解。
就这样，在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与折磨之后，他失去了全部的意识；再醒来时却已身至城外，但同时带给他的，也是容颜尽毁，面目全非的代价。
他当然无从知晓何以使自己发生了这般变化，他甚至到今天，连自己是活人还是游魂都不清楚——这些却还不是最沉重的打击。当他终于确定并且接受眼前的自己，有了多余的精力去想冷月，想自己的样子，以及那无从知晓的以后时，他恍然惊觉仿若做了一场二十多年的大梦一般。
那一刻，他震惊良久，终是无可奈何地抛下了所有的风度，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他记得，那日他从黄昏哭到日落，一颗心在深海与山巅遍历沉浮，嘶哑的喉咙里几次痛苦得想要呕出血来……再后来，他就随流离的军民辗转，到了那个小山村。
他换了名字，收留了陈小山，也让他跟自己姓——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孙芳洲这个人了……更有甚者，他用了好久才说服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冷月见到他。他不想让她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样子，见到一个面目全非、一个残缺不全的他——况且，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又能给她什么？
分离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九死一生。他绝对相信冷月不会因为他的模样而拒他三分，但他着实不忍，她面对着一个残破的他难过且悔恨一生……
可谁又能料到，他终是没能从她的生命中被抹去，甚至出乎意料地执念至今。那天，冷月受伤昏倒在山路上的怜人模样，极大地刺激了他的感官，在冷月休养的头几天里，他不得不又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将先前劝说了自己多遍的理由放下了。
孙芳洲的生命里可以没有冷月，但冷月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他。冷月是将军，生命随时会受到难以预料的威胁，他更不想看到她遍体鳞伤、孤立无援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就算她认不得他，他也要在她的身边，以最后的微薄之力为她撑起一片安定的天空。
没有想到的是，兜兜转转，因为当初的一个错误决定，造成了冷月今朝的磨难，等他想要再开口挽回时，却发现已是这样困难。
苏文远犹豫了，毕竟孙芳洲已经“死”了不是吗，他嗫嚅着，抱着头痛苦地缓缓跪在了地上，许是又一次狠下心来说服自己：“事已至此，不如就让冷月彻彻底底地崩溃这一次，余下的生命，将由苏文远来陪……”
战甲太厚且坚硬，冷月穿着它，伤口并不能有效止血，唯有脱下，露出被刀剖开的里衣，以及里衣下面那狰狞的伤口。
替冷月按压伤口的士兵见裴十一过来，勉强哆嗦着松开手，看着裴十一将冷月从地上拼力抬起上半身，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不消片刻就将她上身的战甲褪尽。随后，裴十一让士兵继续用布料替冷月压着伤口止血，手也利落地伸向冷月战甲的内侧——那里，当是还有一瓶。
双手依然颤抖，但裴十一这次用尽了全力捏着这颗药，恰是捏紧了一个无比宝贵的生命，随后连带着手上沾染的血腥一并送入冷月的口中。她从“炎月”身上取下水袋，送到冷月的嘴边。清凉的水顺着冷月的咽喉徐徐而下，又混着血气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才喝一口，她竟连水带血地又喷出来一半。
裴十一勉强将药给冷月灌下，这才殇着泪眼环顾四周。
官军在回纥的助阵下，已经将叛军重新压回到了城门前，是以，她这才有了些许时间把冷月送回到后方。
“踏雪”不知何时冲破了敌阵，在裴十一焦急万分之时赶到了冷月旁边。它垂着一颗硕大的头颅，神情哀怆地站在三个人身边。裴十一不敢耽搁，当即翻身上了“踏雪”，让那士兵把冷月也扶上去，自己再从身后紧紧将其环住。而后她便让那士兵骑着“炎月”在前面开道回营中报信，也通知军医做好准备。
此时此刻，战事已经与冷月无关，也与裴十一无关了。裴十一只是鞭策着“踏雪”，似刮着一阵黑风，打着旋那般迅速地往苏文远那边狂奔着，此时慢一刻，冷月的生命就会离人间远一分。
苏文远刚刚救治完一名重伤的士兵，双手上的血污尚不及洗净，就听得远处有沉重的马蹄声将脚下的大地敲得咚咚作响。他睨着眼睛向远处眺望，只当是自己太过疲惫产生了错觉，待又看了片刻，却分明看见两匹骏马从烟尘中冲了出来。
“炎月”的毛色红得似环了一团火，在军中独一无二，苏文远分明认得；而跑在前面的那一团黑云，他则更是分外熟悉，只是上面骑着的人，却决然不是冷月。
苏文远心头狐疑，心却在一瞬间似漏跳了半拍，恍惚间，那士兵已经飞至上前又从“炎月”身上滚落下来。
“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将军……将军回……”他像是在完成什么使命那般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可声音却越发抖得厉害，直到最后言不成句，只剩呜咽。
苏文远只觉脑中惊雷炸响，踉踉跄跄只知道迎着裴十一的方向跑。可是跑到前面，见到冷月被其他军医抬下来放到担架上的一个瞬间，又似见到了鬼魅般接连后退。
裴十一红着眼睛正要找苏文远，却见他向后退了数尺兀地跌坐在地上，眼泪也比先前任何一次那般都要汹涌地涌泻出来。苏文远是医生，且是医术高明的医生，他看一眼过去，几乎就能知道这伤还能救不能救。他此刻这般，无形中传达出的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明明是那般令人绝望，裴十一却觉得有一股无名火正从胸膛里烧了起来。
她一时疯狂，有些难以控制情绪，甚至在一瞬间是那样看不起眼前这个男人。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口口声声说为了她好，却不料因为那些所谓的顾虑，将冷月害到了这步田地。
裴十一觉得自己的理智被怒火剥夺了。她上前把苏文远从地上一把薅起来，当即毫不犹豫地赏了他一个响亮而意义诡谲的耳光。
“懦夫！混蛋！”她怒不可遏地骂着苏文远，却在开口的一瞬间涕泗纵横而下，“是你害了她……是你害了她！”说罢，她回头去看被一群人围着、正在接受他们全力救治的冷月，心中的苦涩、失望、压抑、悔恨都于瞬间一股脑地扑了上来，几乎要将她撕碎。
“她……我……救不了……怎么办……怎么办？”
本想着裴十一一个耳光能够扇醒苏文远，岂料他在裴十一放手的瞬间又重新跌坐回地上，那样子，分明也是快要溺死在绝望中。裴十一知道，他的心，更痛苦！
冷月的伤太过严重，伤口长且深不说，单说伤的部位，全是人的命脉所在。裴十一见那伤口时，血液似泉流一般地从冷月的身体里流逝，没过多久冷月已然失去了意识。她能撑到现在，全靠后来吞下去的那颗药丸。而这种伤，放眼整个军营，又只有苏文远可以救治。
裴十一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许是终于忍无可忍，她上前揪住苏文远的领子像拖一条死狗那般把他拖到冷月的面前，从牙缝里挤出些许话：“苏文远，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不是说你的药能保命吗，她已然吃了，你怎的敢说救不了！”
说罢，裴十一就想抬脚将苏文远踢翻，又念及他是冷月最后的希望，只得强忍下，却依旧揪着他的领子不放。“你上次被俘，你可知她如何为你忧虑废寝？她几时没有在意过你？苏文远！”裴十一怒吼，“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求求你，救她！！！”
救她！
他当然要救她，一定要救她，还要救活她。
苏文远被裴十一慢慢放开，人也瘫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居然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冷月身边爬过去，每爬一步都有泪滚落黄沙，直到他将冷月紧紧抱在怀中，泣不成声。
苏文远和冷月的初遇，似乎也是这般光景，命运让他们相遇，难道又注定让他们分离？
难免唏嘘，又难免悔恨，苏文远紧紧抱着冷月，似在抱着一个即将破碎的梦。好在片刻，他忽地振作了精神，因着他感到冷月心脏微弱却倔强的律动——那里还有她不肯熄灭的火，有她不曾遗忘的梦……
冷月的伤一直处理到寅时，但凡医术高超一些的军医都将精力压在了冷月的身上，当然，这也包括备受煎熬的苏文远。
清理伤口，缝合血肉，上药包扎……一系列精细而精密的流程过后，仿佛都不能将眼前的人留住，苏文远静静地陪在冷月身边，将手轻轻搭在冷月的脉搏上，眼中全是酸涩。脉搏那里微弱得像一个新生儿的呼吸，又轻又缓，苏文远静静地感知着，一不留神，眼角又挂上一片晶莹。
此时的冷月，正静静地躺在榻上，失血仿佛让她的身体变得透明了一般，那般苍白，那般易碎。苏文远看得眼酸，终于俯身去吻冷月的唇，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将人留住，不至于走得那般决绝。他有些恍惚，明明两年来他都在等这一刻，却还是只在冷月冰凉的唇上浅尝辄止。
之后，苏文远竟然在冷月的耳边兀自呢喃起来。裴十一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听他动情却又哽咽地说：“你莫怕，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战争还在继续，官军已经围在了洛阳城下。叛军在一鼓作气之后似乎没有了重振旗鼓的勇气，开始坚守不出，大概也是逼急了，不然他们怕是还不知道“守城”二字该如何写。
官军死死围困洛阳，安庆绪则暗中找人乔装偷渡出城，向范阳的史思明求救。
待冷月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些，苏文远才放心让裴十一陪护着他，自己则颇有失神地游逛至营帐外。
他在营地的河边找了一棵大树，于背风处缓坐下来，一颗心随着水流的声音渐渐变得玲珑、脆弱、随之又如流水般一击即碎了。
月明如霜，映着苏文远心事重重的脸庞——那上面写满了他心底的凄凉。往事跳脱在他的脑海，冷月曾经的音容笑貌、喜怒哀愁一时间历历在目——折腾了这一天一夜，他终是后悔了。缓缓地仰起头，婆娑的泪眼让他看不清天边的孤月，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寒光。
冷月这次伤得惊心动魄、伤得猝不及防、伤得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苏文远的一颗心剧烈地颤抖着，抖得他心悸、窒息，搅得他肝肠寸断。
冷月的血，像开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花，不过是暗红色的，让他觉得阴森又恐怖；她明明绝望透顶，却还不肯舍掉那纤弱的求生欲，虽然宛若天边的一缕游丝，稍有不慎就会断掉，生命也随之坠入深渊。
想到这些，苏文远攥着拳头猛然起身，朝冷月休养的军帐看去。他似乎再也煎熬不住，他再也不敢看到她于绝望中顽强挣扎的样子。裴十一一早说得不错，之前他对冷月有所隐瞒，所以他现在就要奔至她的面前告诉她，快些好起来吧，有个人在等她；他也一定要告诉她，自己其实，就是她找寻许久的孙！芳！洲！
然而，只一瞬，这所有预演好的话语，顷刻就又被他的理智剥夺而去。苏文远回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想到诸多往事，又觉得须臾间没有勇气了……
遥记当年城破，他因救助一名老者，被叛军砍伤了左眼，后来叛军还要将他斩首示众——然而造化弄人，阴差阳错，这样的结局终是没有发生，叛军将领田承嗣摒弃了斩首的刑罚，而是将一种毒药灌进了他的嘴里——这是田承嗣的癖好，他就喜欢看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孙芳洲是医生，自然认得这是毒药，遗憾的是，他也知道，此毒无解。
就这样，在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与折磨之后，他失去了全部的意识；再醒来时却已身至城外，但同时带给他的，也是容颜尽毁，面目全非的代价。
他当然无从知晓何以使自己发生了这般变化，他甚至到今天，连自己是活人还是游魂都不清楚——这些却还不是最沉重的打击。当他终于确定并且接受眼前的自己，有了多余的精力去想冷月，想自己的样子，以及那无从知晓的以后时，他恍然惊觉仿若做了一场二十多年的大梦一般。
那一刻，他震惊良久，终是无可奈何地抛下了所有的风度，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他记得，那日他从黄昏哭到日落，一颗心在深海与山巅遍历沉浮，嘶哑的喉咙里几次痛苦得想要呕出血来……再后来，他就随流离的军民辗转，到了那个小山村。
他换了名字，收留了陈小山，也让他跟自己姓——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孙芳洲这个人了……更有甚者，他用了好久才说服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冷月见到他。他不想让她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样子，见到一个面目全非、一个残缺不全的他——况且，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又能给她什么？
分离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九死一生。他绝对相信冷月不会因为他的模样而拒他三分，但他着实不忍，她面对着一个残破的他难过且悔恨一生……
可谁又能料到，他终是没能从她的生命中被抹去，甚至出乎意料地执念至今。那天，冷月受伤昏倒在山路上的怜人模样，极大地刺激了他的感官，在冷月休养的头几天里，他不得不又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将先前劝说了自己多遍的理由放下了。
孙芳洲的生命里可以没有冷月，但冷月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他。冷月是将军，生命随时会受到难以预料的威胁，他更不想看到她遍体鳞伤、孤立无援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就算她认不得他，他也要在她的身边，以最后的微薄之力为她撑起一片安定的天空。
没有想到的是，兜兜转转，因为当初的一个错误决定，造成了冷月今朝的磨难，等他想要再开口挽回时，却发现已是这样困难。
苏文远犹豫了，毕竟孙芳洲已经“死”了不是吗，他嗫嚅着，抱着头痛苦地缓缓跪在了地上，许是又一次狠下心来说服自己：“事已至此，不如就让冷月彻彻底底地崩溃这一次，余下的生命，将由苏文远来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