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贝特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直至第二日清晨,整座城市仍旧泡在水里,与阴沉的雾缠绵悱恻。和拉贝特的天气同样糟糕的,是电视里播放的通缉新闻。

    “昨日晚间,总统之子里昂·维萨府邸被偷窃,其本人也遭到袭击身受重伤。据知情者称,该名女子以宾客身份混入府邸,试图偷窃价值千万的祖母绿宝石。”导播将镜头切换到一张裁了半截的合影,原本出现在照片中的另外一人只留下一角碎花裙摆。

    “有知其下落者,请联系我们。”

    萧煖对这张照片颇有印象,因为拍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露薇娜特地去罗曼达集市淘了个二手胶片相机,结果拍完这张照片相机就不能再继续使用了,去找卖家退货,对方耍泼皮不承认,露薇娜一气之下把相机结结实实砸在卖家脑袋上,最后花了好多钱才摆平此事。

    “虽然能预料到她会出卖我,可我还是会难以接受。”萧煖打不起精神,眼皮惴惴地抖动,继续看电视里美女主持人播报的下一条新闻。

    “前抵抗组织首领加百列·赫蒙萨带领一支持有重型武器的十人小队出现在拉贝特,企图违背停战协议,目前小队成员被尽数抓获,加百列·赫蒙萨仍在逃。请广大市民注意安全,如果发现任何加百列·赫蒙萨的行踪,立马向国防安全部报告。”

    另一张落款时间更为久远的通缉令映入男人的眼睛,透过他暗藏在幽蓝深邃瞳孔之下的一抹血红,置身于为了换取这张通缉令而引来的腥风血雨中。

    萧煖注意到他的异样,关切道:“加百列,你没事吧?”

    命运真是奇妙,一个月前她还在肖想一个位于千里之外的陌生人,而现在,她不但能亲眼见着他,甚至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加百列说过会报答她,单就这句承诺,已是让她心满意足,即便他们现在双双被通缉……不对,被通缉了会坐牢吧?她能不能偷渡回国?加百列不是什么抵抗组织首领么,虽然加了个“前”字,但应该还有点人脉本事在的吧?能不能给她找路子让她偷渡回去?

    萧煖满脑子都是偷渡,全然不在意加百列的回应,直到有人敲了两声房门,才回过神去开门,把小高请进来之后,迅速关合。

    “萧,昨晚怎么回事?露薇娜呢?”小高注意到躺在床上的加百列,似乎认出了他是谁,狠狠剜了一眼,“他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

    “小高,事情很复杂,你听我慢慢说。”

    萧煖把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告知,小高的爆炸头愈发膨胀,就差用针戳破裂出八瓣脑瓜。

    “所以,露薇娜背叛了你,而你想要带他在这里躲一阵?”

    萧煖点点头,“最好是躲到大家都淡忘这件事,然后我们再混出去。”

    “出不去的。”加百列出言打断,“他们不会放过我。”

    “那么就请你马上去自首,省得拖累我们。”小高嘴里如同吃了枪药,对加百列恶声恶气。

    萧煖出来打圆场,她不明白一向和善热情的小高为什么会对加百列这般恶劣,只跟他说,“就算加百列去自首,我也免不了去坐牢,里昂·维萨不是个善茬,定不会饶过我。”

    小高收起炸毛的尾巴,倚靠在墙边,低首垂眸反复踢平凸起的地毯,不再言语。加百列也无话,盯着新闻画面底端轮流播放的赫蒙萨家族所谓斑斑劣迹出神。

    过了半晌,加百列苦笑一声,朝着小高说道:“这些都不是真的,我的祖父没有杀掉他的奴仆,我的祖母没有虐待她的侍女,我的父亲不会强娶别的女人,我的姑姑更不会去给□□头子做老婆。”

    小高被加百列的诚恳陈情吸引,意志略微有些松动。

    “只有我攻击平民这一条罪状是真。”加百列陷入痛苦的回忆,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我错信了不该信的人,射穿了一颗无辜的脑袋。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把那颗子弹留给自己。”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你是他的朋友,对吧?”

    小高默认,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凭借稀薄的意志堪堪控制住自己不朝着加百列挥爪。

    “我去过他家。”加百列直面愤怒的小高,眼神转而变得温柔释然,“那天只有他的奶奶在家,我跟她聊了很久。起先我以为她由于眼盲的缘故认不出我,后来她说她恨我,不过相对于我,她更恨罗耶露恩这块任人践踏的大地。我离开他家,坐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望着远方的天际线整整一晚,从日落到日出,自此以后,我便决心要继续我的使命——创造一个独属于罗耶露恩人的天堂。”

    “你的抵抗组织都将你除名了,你哪来的自信去跟维萨叫板?现在的你,怕不是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加百列的眼神里毫无气馁之色,反倒蓬勃燃烧着火焰,倾灌拉贝特的漫天雨水也浇不灭。

    “多亏了维萨的自大愚蠢,把我还活着的消息散布出去,如果光靠十人小队去挨个联系抵抗组织的成员们还得不到这种效果。你且等着,我的部下会集结在一起,接下来维萨将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小高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问道:“你说的天堂,会有像我这种不愿追随你的人的落脚之处吗?”他对他的构想在心底留着一丝着迷,默默潜伏着,等到可以实现的那天才会暴露在阳光中。

    加百列不置一词,只是淡然微笑,似乎是同意小高的想法。

    “那我呢?公司现在肯定知道我被通缉,大概率不会从局子里捞我。”萧煖指了指隔壁,抓耳挠腮,“说不定老汉斯会为了点赏钱,把我给供出去。我只想平平安安挣够钱回家,你们的天堂不属于我,我也进不去。”

    加百列掀开被子起身,拉住来回踱步的萧煖,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低下头颅注视她的眼睛,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对方的影子。

    他真切地向她保证:“等一切都尘埃落定,罗耶露恩不会再有战争,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或者是留在这里。”

    萧煖总得不大对劲,可她确实是沉沦了,不争气地被美色迷惑,迷迷糊糊说了个“好”,尔后突然意识到拉贝特可能会迎来一场所有人都无法独善其身的混战,瞬间清醒。

    “还是算了,小命要紧。你不是说会报恩吗?可不可以想办法送我回国?要是你觉得麻烦,我可以自己偷渡回去,先往南走出罗耶露恩国境线,再坐船,然后上飞机,只要你能让我离开拉贝特。”

    加百列听到萧煖执着又大胆的想法,心底竟生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情愫,让他无法去哂笑她的天真,因为他也是这般固执理想又会去奉身行动的人,虽然他们的目的大相径庭。

    “我知道有一条通往拉贝特外部的下水道,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就带你去。”

    如果不是答应会满足她的要求,加百列真想把她留在身边,当个值得托付真心的朋友。

    “要不就明天吧,我今天得先把汉斯送回罗曼达。等明天我再来一趟,在外边接应你。”

    萧煖激动地猛点头,虽然刚经历过露薇娜的背叛,但她还是会相信自己遇见的每一个人——除了汉斯和半死不活的里昂,还有那个偷走她五十欧元的吉普赛女人!

    *

    电视机里重复播放着新闻,加百列看得认真,不想漏掉任何有用的信息;萧煖则是趴住房门,右眼透过猫眼,密切观察门外的情况。

    汉斯刚睡醒,囫囵穿好衣服,提着行李包,在小高的推搡下走进电梯,他的嘴里还念叨着萧煖和露薇娜去了哪儿?小高只说她们还有些事要解决,过几天再回去。

    直到电梯下行,萧煖才收回目光。昨晚她并没睡好,眼下有些犯困,哈欠连连。趁着无事可做,打算好好休息一番,于是躺回床上盖被子睡觉。朦胧中,她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窗帘被轻轻拉扯发出细微的刷刷声,随后眼皮愈发得暗也愈发得沉。

    等再次醒来已是黄昏,房间里只剩下萧煖一人。她望着另一张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床发呆,对昨晚的经历产生疑惑。直到门把手被扭动,有条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一刹那的错觉让她以为进来的是里昂。她吓得赶忙去拉开窗帘,任凭落日余晖占领房间,才发现原来是提着饭盒的加百列。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加百列把饭盒塞给萧煖。

    “你不是被通缉了吗?怎么还能大摇大摆出去晃悠?”

    加百列笑而不语,不作回应,兀自脱下纯白T恤,换上一件刚买的黑色宽松短袖。

    这件白T恤是小高的,穿在加百列身上整整小了一码,越发突显他虎背蜂腰的倒三角身材,胸前两朵紧绷的蓓蕾看得萧煖不知所措,眼神不自觉飘向他的臀部……嗯,幸好小高的裤子都是宽松款式,加百列穿着刚好合适,不然萧煖整张脸都会变得红扑扑的,需要吃片降压药缓缓。

    黑色短袖与白炽灯交缠,衬得加百列肌肤发亮泛白,同时也把他扎根在手臂上的疤痕展露无遗。这些疤痕或深或浅,或新或旧,无一不在诉说他连日受到的折辱。血泪哭干了,只剩下丑陋的躯壳。

    萧煖泛滥的恻隐之心对加百列衍生出一份同情,她好奇里昂与他的纠葛,不过碍于可能会勾起他痛苦的回忆,也就按下不提。可加百列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注视着她的眼睛。

    “你能为我保密吗?”

    “啊?”

    “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何里昂·维萨会把我关在他的庄园里?”

    萧煖瞪大眼睛,又觉得不能表现得过于八卦,于是克制住自己,尽量隐藏眼底流转的渴盼神情,抿嘴淡淡点头。

    “里昂·维萨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

    “啊,这是我能知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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