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斯百货是拉贝特旧城区的第一家综合零售公司,建成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曾经是整个罗耶露恩最为繁华的地方。不过随着城市中心的迁移,以及配套设施落后时代,越来越多的高档品牌撤柜,菲斯百货因此面临破产的境地,最后不得不挂牌出售,但因产权纠纷并无公司愿意收购。至此,菲斯百货变成流浪汉与□□分子的聚集地,鱼龙混杂,无人敢管。

    萧煖害怕这里的高压氛围,灯光昏暗,空气浑浊,周围还有长相凶神恶煞的人时时刻刻盯着她和加百列,把他们当作被压赴刑场的犯人,恶作剧般晃动不知沾过多少人血迹的刀具,如果敢有一丁点冒犯,就会群起而攻之。她猫着腰,紧紧挽住加百列的手臂,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有半个身子缩进他怀里。

    “别害怕,有我在。”加百列的声音轻柔动听,使她如沐春风,得到片刻安宁。

    萧煖鼓足勇气挺直背,无视他们的眼神,摆正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只是她的脚步仍有些虚浮,好似踩在棉花上,没走几步就已是大汗淋漓。

    “喂,你们两个戴墨镜的,要去哪里?”话毕,刷地站起来一堆人,齐齐亮刀。

    萧煖的腿无所支撑瞬间瘫软,整个身子彻底摔进加百列怀里。

    “地下十五层。”加百列扶起萧煖,理正她的衣摆。

    菲斯百货没有地下十五层,至少门口的导览牌没有标注。叫住他们的光头佬却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通行。

    “地下十五层是什么地方?”萧煖颇有些好奇。

    “滋生犯罪的温床、流浪汉的庇护所,以及…”随着电梯下行,灯光忽明忽暗,加百列的神情变得难以揣测,“被维萨遗忘之地。”

    电梯楼层显示负一,然而出了电梯,目光所及,横梁与柱子上到处都是涂鸦喷绘的数字15,血淋淋的,极具视觉效果。

    “四十年前的1月5号,是罗耶露恩国父被谋杀的日子,当时只有二十岁的马库斯·维萨充当刽子手,同时也把上帝送给罗耶露恩贫民的美梦断送。为了纪念这位雄心壮志却半道身死的国父,以15为标志在各处建筑里涂鸦,不过自从维萨上台后,以改貌换新的名义铲除涂鸦,现在也只有像菲斯百货这种维萨不屑照管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些印迹。”

    “原来维萨是这种人。”萧煖从这段话中挑出一点不合理的地方,“可大部分罗耶露恩人还是把他送上了总统的位子。”

    “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当维萨带着外国企业的投资归来,再多的不满也暂且被放下。”

    “那不是挺好的,大家都能挣钱。”

    加百列摇摇头,目光拉长,“维萨以极低的价格出卖天然资源开采权,换取拉贝特和罗曼达的繁荣,而当初投资维萨的国外大资本家不过是想把罗耶露恩养肥,再分而食之。我的父亲想要阻止维萨这番如同卖国的行为,结果被他编造一系列罪行,推上绞刑架。”话及此,加百列攥拳,血海深仇刻骨铭心。

    萧煖赶紧转移话题,提起罗曼达的天气,一个月有二十多天在下雨,就跟现在头顶上方渗水的管道似的,落下水滴在她发际线上,冻得她一激灵。

    往前走,跨过防爆门的门槛,眼睛短暂失明,瞧不清路。

    萧煖紧紧跟在加百列身边,生怕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消失在空空荡荡的地下室。走过一段长廊,依稀可见白炽灯的光亮,人与人的喧嚷声也窸窸窣窣钻进耳朵。

    两个嗓音稚嫩的男孩在门口争吵,为一辆玩具车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周遭的人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既不围观也不劝解,皆是忙着自己手头的活计,顶多撇一两眼解闷。

    萧煖只瞅了一眼男孩手中破得只剩下骨架的玩具车,就被加百列牵住手带进一条巷子里。鼻子吸入劣质香水,一个劲儿打喷嚏,好不容易缓过劲,又被悬挂在天花板的粉色霓虹灯闪瞎眼。身侧用木板搭建的格子间里,衣着性感的男女在搔首弄姿,有些胆子大的,直接动手拉人进格子间,那些被盯上的人半推半就,也有是真不想进去却因为身材瘦弱无力反抗,最后含着泪上供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食物。

    他们一见到加百列,立刻虎视眈眈。红灯区难得进来长相英俊的男人,这里的所有人不管是男是女都想跟他做一笔生意,或者自费来一场绮丽的约会,只要能与他发生关系便是没有可遗憾的了。

    萧煖受不了他们如狼似虎的目光,加百列表面却是依旧泰然自若。她在他耳边小声催促着快离开,加百列顺从地加快步伐,两人逃离粉红魔窟。

    来到一条下水道边,萧煖才放松警惕,弯腰扶着栅栏大口喘气。她刚才快要窒息在香水雾中,鼻腔粘着细微成分可疑的化学物质,酥酥痒痒的。

    “萧,顺着下水道走半个小时左右,就能出去了。”

    加百列高大的身躯趴在栏杆上,肩膀略微往里缩,双掌交握,如同一座几欲倾颓的神山。他的眼里划过一丝失落,被萧煖尽数捕捉。

    “你怎么了?”

    加百列眼眸低垂,强颜欢笑道:“走完这段路,不知何时还能再见面,自从加入抵抗组织,我已经失去了太多的朋友。”

    “想开点儿,至少你的手中还握着罗耶露恩的未来。”萧煖回忆起赫蒙萨家族被处决的新闻,满怀同情地对加百列说道,“等你建成了罗耶露恩人的天堂,会有无数人发自真心爱你,他们会成为你新的朋友和家人。”

    “我们走吧。”加百列似乎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有些失落,闷头走着。

    远离白炽灯,唯有脚边的安全出口指示牌幽幽散发着绿光,一粒一粒光子向水面飘散,把水映得阴森恐怖,仿佛下一秒就会蹿出一个湿漉漉的鬼魂。

    萧煖想起加百列跟她说过的,里昂在庄园的下水道里修了十几间密室,他被囚禁在那里,经常受到严刑拷打,有时伤口还未结疤被浇了污水,整宿发烧发冷,隔天醒来时身边散落着用尽的药瓶,然后里昂又会拿着鞭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他逃了出来。

    也就是在这身心都要承受巨大痛苦的时光里,加百列从里昂的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还有一个儿子,而她那个被抛弃的儿子出于嫉妒,想要把她最为宠爱的小儿子的羽翼折断,沦为囚室里的金丝雀。

    里昂固执地以为母亲受到胁迫而离开他,殊不知他的父亲才是罪魁祸首,他们的结合本来就是马库斯·维萨的一厢情愿,她不过是绕了一大圈飞回了赫蒙萨的花园。

    “你的伤口还疼吗?”萧煖转动眼珠子,凝睇裸露在外的红痕,语重心长嘱咐道,“记得按时涂药膏,好得快,不要以为自己还年轻就不重视身体,我看过新闻,好多人都是从一点儿小毛病拖到要动手术的地步。你听到了吗?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憋笑!”

    加百列终究是忍不住,当着萧煖的面笑了出来,笑声欢快无虑,“你好像我曾经的家庭教师,每次我跟别的孩子去爬树扑鸟,她都会跟在后头絮絮叨叨,让我注意安全。”

    “有什么不对吗?!”萧煖停下脚步,叉腰质问,额前刘海气得左右泾渭分明。

    加百列也跟着停了下来,转过身子,情真意切道:“我很开心,还有人能够管着我。”

    “那我走了,你岂不是要无法无天了?再见面的时候可别让我看到你在坐轮椅!”

    “放心。”加百列凑近,把她散落的鬓发勾到耳后,“说好了会再见,你可不要骗我哦。”

    萧煖的心被装上发条,扑通扑通直跳。晚霞从栅栏口泻入,吻过她的脸颊。她的未来自此多了一段离愁。

    分别的时刻已然来临,萧煖和加百列坐在水泥台阶上,火烧云从他们的眼眸飘移至光秃秃的石子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远方驶来的桑塔纳给镀上一层粉彩。

    小高果然信守承诺,在约定的地点如期而至。

    萧煖向加百列告别,坐上副驾驶室,等汽车发动机响起嗡鸣,扭头望着后方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莫名感到悲伤。

    “萧,离开罗耶露恩,你会后悔吗?”

    对于小高的疑问,她也想知道答案。

    “不好说,只有未来的我才有资格回答。”

    小高瞥一眼后视镜,手指敲打方向盘,眼神游移不定。萧煖看出他有些慌张,问他是否还好。小高嘴角扯出笑容,以掩饰尴尬。

    “我在替你开心,拉贝特马上就要变天了,你运气好能过躲过一劫。”

    话虽如此,萧煖却从心底腾起一股不安,随着天色变晚,越发明显,闷得她喘不过气。她打开车窗,探出半颗头转向后方,拉贝特渐渐消失在地平线。

    “想听歌吗?”

    小高不等萧煖回应,兀自播放车载音乐。萨克斯曲调配合粗犷浑厚的女中音,在深沉的大地上留下孤独的回音。她记得罗曼达机场候车室里大家合唱的正是这首歌,不过与那时的轻快曲风不同,当下她更能听出几分苍凉。

    “萧,不要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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