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自己活得并不长,反正就在这段破碎的时间里,注定要倒下。脑袋里盘旋的,不是炮火的轰鸣,也不是战争的硝烟,而是那一桩由我亲手挑起的悲剧。

    “查理,”护士的声音柔和而有些急切,带着些许的不安,“神父来了,他在外面等着。你……你可以开始忏悔了。”

    我艰难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身处在一片浓重的迷雾中。耳边传来阵阵低沉的炮火声和远处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血腥的气味。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伤口几乎摧毁了我的身体,呼吸也变得愈发困难。我从未想过,死前的时刻竟是这样沉重而孤独。

    我能感觉到护士在我床前轻轻地站着,她那微弱的喘息声和微颤的声音如同警告,提醒着我即将面临的审判。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闭上眼睛,心里却满是纠结和痛苦。

    “神父来了,”护士重复了一遍,“你要抓住最后的机会,查理。”

    我依然没有回应,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更加模糊。内心涌动的,不仅是身体的剧痛,还有那些无法逃避的记忆。我一直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片泥土与鲜血交织的土地上,做最后的忏悔。浑身的剧痛让我几乎无法思考。但即便如此,我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痛苦却愈发清晰。那是一种来自深深悔恼的痛,它源自于我曾经的荒唐和无知。只有在死亡的阴影下,我才能真正明白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有多深。我曾经只不过是酒馆里的一个酒保,凭着一时的无知与傻气,编造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谎言,却没想到,它像火种一样点燃了一场巨大的悲剧。

    神父会听我忏悔,虽然他能否理解我的愧疚,我自己也不确定,但我必须要说出来。或许,这样我能得到一点宽恕,哪怕它只是短暂的。

    “带他进来吧。”我终于低声说。

    护士点点头,轻轻推开门,神父走了进来。

    神父的脚步声在我耳边渐渐清晰,随着他缓缓走近,我感到一股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那是从神圣的光明中传来的力量。他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穿着简单的黑袍,面容平静而慈祥,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的一切。

    神父站在我床前,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十字架,微微低下头,看着我。我没有力气回答他,但我知道,他来的意义不同于所有其他人。他不是来让我死去的,他是来让我面对那个已经埋藏太久的真相。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坐在我的床边,微微低头,看着我,目光中带着些许同情与宽容。我知道,他在等待着我,等待着我将心中的沉痛与悔恼完全倾诉出来。

    我开始缓慢地开口,声音因为剧痛而微弱,但每一个字都是我从心底发出的忏悔。

    “神父,”我艰难地说,“我不配被宽恕,只希望能在最后的时刻,做一个诚实的人。我……我有罪。我所做的,不仅仅是欺骗,更是害死了无辜的人。我一时的愚蠢,导致了两个人的死。我……”

    我的话语在疼痛中断断续续,似乎每一个字都重得让我的胸腔窒息。但神父依旧没有打断我,他静静地听着,似乎并不急于做出任何评价,他只是用那种深邃的眼神注视着我,让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平静。

    “继续,孩子,”他温和地说道,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你已经做了最重要的事——承认自己的过错。你承认了,你悔改了,这是赦免的开始。”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仿佛是在为自己做最后的告别,仿佛是在清理那些让我心痛不已的往事。

    当我回望过去,看到的依旧是巴黎的那些夜晚,那些从未停歇的酒馆生意。我是查理.费克郎,一个乡村来的小子,你要知道,乡村的日子是难以忍受的,那里的人总是过得平凡无奇,而我渴望的不仅仅是普通的生活,而是怀着一种非凡的激情,决意要出人头地。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从小就爱幻想,总觉得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精彩得多。可这座充满诱惑的巴黎城给了我更多的不是光明而是迷失。我没有走上所谓的成功之路,而是成了巴黎街头酒吧的酒保。酒馆里一如既往的喧闹。我忙碌地穿梭于桌椅间,端着酒杯,倾听着客人们的八卦和无聊的对话,心中不时浮现对自己生活的轻微厌倦。

    那天晚上,酒吧的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酒精的混合味道,外面是巴黎不眠的街头,偶尔有几个人匆匆走过。我靠在吧台边,双手擦拭着酒杯,眼神游离在酒吧里形形色色的客人之间。自从我成为酒保,这样的夜晚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平淡无奇、单调重复。有时,我会幻想着自己的生活能像那些刚刚登上舞台的演员一样,有那么一天,能让自己闪闪发光。

    然后她出现了。

    艾琳,总是这样,总是在快要打烊的时候才出现。她一进门,其他人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注意到她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上一杯酒,目光望向窗外的街道,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深沉的事情。她的身影总是笼罩在酒吧的暗光中,朦胧又神秘,每次看着她,我总觉得那种孤独的气质让她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这在我看来是很奇怪的。酒吧里通常都是那些醉醺醺的男人,或者几对喧嚣的情侣,谁会在这时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呢?而她,却像个陌生的旅人,静静地、带着一种无法接近的优雅。每次我清扫酒吧,看到她坐在角落,孤单的身影让我不禁多看两眼。

    说实话,我对她的出现开始有些好奇。酒保的生活乏味而单调,每天都在应付各种琐事,偶尔也会有几个人让我觉得有些趣味,然而艾琳却是唯一一个让我心生波动的女人。她并不像那些慕名而来的艳丽女性,也不是那种穿着华丽衣服的巴黎贵妇,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气质,仿佛和这个世界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

    有几次,我忍不住偷偷看她,观察她的神情,她的眼睛,总是充满了某种难以捉摸的东西,仿佛在这座城市里,她比任何人都看得更远,看得更清楚。而我,在这座城市里,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酒保,和那些手捧酒杯、来来往往的客人相比,我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次看到她,我都会觉得自己那么渺小,仿佛被她那眼中深邃的光芒投射到一个遥远的角落。

    有一次,打烊的时间到了,她还没走,我终于有机会靠近她了。我决定主动和她搭话。毕竟,酒保的工作就是和客人打交道,尽管这些年来,我大多数时候只是在后面忙碌,却从未真正和客人聊过什么。

    我走过去,打了招呼,瞥见她桌上的报纸,标题赫然写着:“女歌剧家克里斯汀·德·夏尼的陨落”。这新闻已经是整个巴黎的头条,闹得沸沸扬扬,我也看过。她显然对这篇报道有些看不惯,语气带着酸意:“明明夏尼子爵夫人是法国人,怎么能让美国的媒体先报道呢?”

    我听得出来,她不满意的是新闻的浅薄和过于表面的处理,似乎对于那些浮光掠影的报道有些反感。她不喜欢那种铺天盖地却没有深度的新闻——她想要的是一种能揭示更深层真相的东西。她是个记者,但我知道,她的眼光比普通记者更高远,想追求的新闻更具轰动性。她需要的是那种能打破常规、撼动整个巴黎,甚至更广泛的新闻。只一瞬间,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我要说点什么,引起她的兴趣,不能让她只是觉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酒保。她可不想和普通人谈天说地。

    我顺势接过了报纸,随便翻了几页,敷衍地应了几句:“是啊,真可惜,那个歌剧家……”

    我看着她的眼睛,心中泛起了某种奇怪的感觉。我突然觉得自己跟她的生活完全不同,我在巴黎已经吃了不少苦,只能在这间酒吧消磨时光,而她,似乎有着不一样的世界。她说自己是记者,目光里闪过的那份野心和决心,我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她不满足于平庸,她想要成就些什么,甚至可能比我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心里顿时来了兴趣,随口问道:“记者?那你一定见过不少有趣的事情吧。”

    她瞄了我一眼,那眼神中闪过一丝锋锐的光芒,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微微笑了笑:“我想搞到一条轰动巴黎的大新闻。一个能够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的新闻。”

    我愣了一下,心里却不禁升起了一丝暗笑。她看起来是个聪明的女人,或许比我还要聪明,但我清楚,像她这样有野心的人,未必能如愿以偿。尤其是在像巴黎这样的地方,竞争和尔虞我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而她的天真愚蠢,注定会让她在这些复杂的环境中吃亏。或许是因为我在这座城市里默默无闻,始终没有什么真正的成就。看着她那么天真、那么有雄心壮志,我不禁在心里暗笑:她的梦想会不会被这座城市压得粉碎?在这里,没有什么是轻松的,所有的梦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实现。而她,这个刚刚踏入巴黎的年轻姑娘,是否能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这些话我当然不会说出来,毕竟她说得那么自信,若我打破她的幻想,未免有些不太合适。我只能笑笑,转而话锋一转,轻轻说道:“那你今天可有新线索?”

    她摇了摇头,看了看桌上的报纸,然后无意间把报纸一角压在了手肘下。我对她的好奇心更强了,也突然有了调皮的念头。她的出现,像一束光,照亮了我那时无知而狭窄的世界。聪慧、机敏,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息,她的出现,激起了我内心的渴望——渴望被注意,渴望脱离平庸,渴望吸引她。

    记者最喜欢的是什么?新闻,爆炸性的新闻。而这座城市里,最令人兴奋的新闻,莫过于最近那条头条:女歌剧家克里斯汀·德·夏尼的陨落。那位女歌手,在巴黎与纽约之间穿梭,拥有迷人的歌喉与令人神魂颠倒的美貌,死于枪击事件——听上去简直是为了媒体量身定制的悲剧。完美的故事,完美的新闻,完美的牺牲品。

    如果艾琳对这类新闻感兴趣,那么她一定会对这件事跃跃欲试。但是,光有死者怎么能足够呢?一个死去的女人,毫无生气,早已成为了报道中的一张照片。艾琳的目光不会满足于此。她想要的是背后的真相,可能是某些不为人知的情感纠葛,或者更深层的动机。所以——我必须给她一个故事,一个足够刺激的故事。

    于是,我瞥了一眼那张报纸,脑海里迅速转动着想法。克里斯汀,她的名字已经足够震撼。而我的第一个决定是——如果克里斯汀没死呢?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主意。她能活着吗?当然能。我可以让她活着——这是一个大新闻。要有悬念,要足够惊悚,让人听了目瞪口呆。

    她活着!

    那时我想到这里,心跳开始加速。我已经陷入了这个虚构的故事中。接下来,我必须构建出一个更具张力的情节,才能真正让艾琳上钩。

    “你知道吗?我见过她。”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就在她被宣布死亡后不久。”

    她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你确定自己真的见过她?”

    那眼中闪过的怀疑和好奇,显然是被我吸引了。此时,我的内心其实有些慌乱,嘴巴却还是不停地编造着:“几天前她来过,那天很晚了,酒吧刚刚打了烊。我还记得她穿着天鹅绒大衣,配着白色的貂皮,简直如同一位贵妇。我当时完全没有认出她。”

    克里斯汀自己出现在酒吧?这倒是个可能,但如果想让这个故事更有吸引力,就得加点料——她身边需要一个男人。我思索着,艾琳是记者,她不会满足于单纯的“克里斯汀没死”的新闻。她要的是细节,要的是她能引发公众关注的东西。

    于是稍作停顿后我抛下了第二颗重磅炸弹:“她和一个男人一起。”我故意加重语气。男人,这个关键词立刻让艾琳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专注。

    而这个男人是谁?谁能陪着她悄然无声地出现在这个酒吧?如果是她的丈夫——夏尼子爵,那就太无趣了。不,我不能让艾琳直接去怀疑克里斯汀的丈夫,因为这样一来,故事就缺乏了足够的八卦性和可操作性。

    要引人入胜,就得有点复杂。我继续思考着,这个男人必须具备某种特质,他需要神秘、隐秘,最好能激发出媒体对人物背景的好奇。或许是克里斯汀过去的情人,或是某个密谋者,抑或只是一个偶然卷入的无辜者,但总之,他需要有一定的神秘感。

    这便是我内心的构思:一个神秘男人,带着克里斯汀·德·夏尼,在她死讯传开后,暗中逃亡。不能是丈夫,而是个外人。这个虚构出的男人不仅能激起艾琳的兴趣,也能让她迷失在自己的调查中。

    当艾琳问我他们去了哪儿里,我一时没有安排妥当显得有些无措,好在她又自说自话,提到了诺曼底。也许是因为我下意识地想要迎合她的期待,给她一个足够“刺激”的线索,我回答“是的”。

    艾琳听到这个答案时眼睛亮了一下,显然,她信了。我心里松了口气,暗暗祈祷别再问太细。

    可她并没打算就此作罢,继续追问:“只有他们两个人?”我点了点头,这个问题还算安全。紧接着,她问:“孩子呢?”这个问题让我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克里斯汀还有孩子。我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了句“可能在外面的马车里”,希望她不会刨根问底。

    艾琳没多说什么,只是迅速拿起了笔记本,快速记下了我的话语。

    这感觉既让我兴奋,也让我不安。我知道这是个谎言,但我告诉自己,这没关系,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谁会真的去较真呢?艾琳聪明得很,她迟早会发现真相,我不过是给了她一个有趣的方向罢了。

    可坦白说,还有一种更隐秘的心理在作祟。一种淡淡的恶作剧心理。看着她信以为真、眼中冒出亮光时,我感到一丝得意和快感。这种快感很微妙,不是恶意的,而是一种自我证明的满足感。我觉得自己掌握了某种权力,能影响她的行动,能让她继续回来找我,甚至依赖我的信息。

    这个谎言能让她更接近我一点。她会带着她的问题回来,会记得我是“线索”的提供者,会因为我而停留在这个平凡的酒馆里。她或许会对我有更多的好奇,甚至对我产生某种感情。那时候,我会摆脱“平庸”的标签,成为她人生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艾琳带着期待的目光离开了,约定第二天再来。不过我并不担心。她想要的,我有更多。

    第二天,艾琳如约而至,带来了一张照片。准确点说,只有半张。她看起来比前一天更加激动,更显得急切。我当时正站在吧台后,忙着擦拭酒杯。她一进门,就径直走到我跟前,将照片摊开在我眼前。她指着照片上的女人问我:“这就是你那天晚上见到的克里斯汀吗?”

    我看了看,照片上的女人的确和报纸上的女人有几分相似。于是我点头:“对,就是她。”尽管这只是我虚构的一个故事,但此刻我依然决定配合她演下去。

    “那这位夏尼子爵呢?”

    我本能地扫了一眼照片,心里却泛起了几分不安。我知道自己不能轻易承认那天晚上的那个男人就是照片上克里斯汀的丈夫。毕竟我对这张照片的唯一认知就是它并不符合我早先捏造的“故事”。

    “是他吗?”艾琳问道,语气带着一丝急切的期待。

    我一时有些犹豫。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承认那个人是克里斯汀丈夫的可能性,但我又不能随便说出“是的”,以免陷入更深的麻烦。

    然而突然间,艾琳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用蹩脚的法语开口,带着一股浓重的外国口音:“你们认识这个男人吗?他在哪儿?”

    我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络腮胡男子走了进来。他环顾四周,目光终于落在了我和艾琳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深邃而锋利。那种独特的气场让我一瞬间警觉起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他叫詹姆斯,自称是个侦探。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男人的话让我瞬间紧张了起来。一个侦探?我急忙转头看向艾琳,发现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紧张,反而显得非常感兴趣。

    他们开始了谈话,而我因为还要服务其他客人的缘故并不能时刻守在他们身边,也就是说我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一无所知。我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了。我并不认识这个侦探,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在调查克里斯汀丈夫的下落,但我知道,自己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他认真推敲。

    尔后面对他的询问,我的内心隐隐有些愧疚,仿佛自己深藏的谎言已经开始慢慢地逼近了我。我不敢再继续编造什么胡言乱语,只得硬着头皮简单回应,努力把自己保持在平常的状态。“嗯,克里斯汀确实来过这里。”我说,“她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但那个男人看起来不像她的丈夫。”

    侦探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话产生了疑问,但并没有再追问。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继续跟艾琳交谈。我不敢多看他一眼,心里充满了紧张与不安。这个侦探究竟知不知道些什么?他会不会继续追查下去,揭露我所编造的谎言?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将毫无辩解的余地。

    好在很快侦探便要启程去夏尼子爵在诺曼底的老宅了。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想着自己总算成功地避免了更深的困境。

    夜更深了,艾琳也要走了。我送她到门口。

    突然她掏出几张钞票递给我。我一愣,没想到她会给我钱。足足有200法郎,是我两三个月才能攒下的小费,几乎让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这是你应得的。”她说。

    我愣了一下,接过钱时的手有些发抖。这种突然的馈赠让我感到莫名的喜悦,但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窘迫。我的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手指在纸币上轻轻摩挲,心中五味杂陈。那是我从未想过能在一夜之间拿到的数目,甚至让我有些迷失。200法郎,对于我来说,几乎是我几个月的辛苦积累。它足以让我摆脱一段时间的贫困,甚至可能让我有些喘息的空间。但与此同时,我又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窘迫。

    我强装镇定,微笑着道谢,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心中的慌乱。那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财富。是我用捏造的故事换来的。每当我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如同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透不过气。我骗了艾琳,骗了她对克里斯汀的好奇心,也骗了她那份期待。而更令我心痛的是,我欺骗了自己。因为这笔钱的背后,意味着我通过欺骗和虚构,换来了一份她的“认可”。

    但艾琳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酒吧。

    我心里有些发酸,嘴角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苦笑。那200法郎,不仅没有带来我期待的成就感,反而让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微。艾琳的微笑或许只是出于礼貌,是对我的“配合”表示感谢的报酬,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真实的意图。她并没有把我当做一个潜在的伴侣,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偶尔出现的过客。我不过是她调查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一块道具,一段短暂的经历。

    这笔钱的另一层含义:它让我彻底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我和艾琳之间,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关系了。无论我怎么幻想,怎么装作自己是个聪明、有趣的酒吧男孩,艾琳都不会真的把我当成一个可以走到一起的人。她是一个记者,拥有自己的世界,聪明、机智、独立,而我不过是一个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乡村小子,永远也无法进入她的圈子。

    艾琳给我这笔钱,或许只是一次交易,她无意间完成了我的幻想,也让我彻底清醒。她并不会为我留下任何东西,除了这张代表着谎言和空虚的钞票。我握紧了那200法郎,仿佛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往后的几天我没有去酒馆工作。我请了假,躲在家里,心里充满了纠结和不安。每当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艾琳的脸庞,还有她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她信任我,她相信我给她的每一个答案,而我却一直在欺骗她,甚至欺骗自己。我无法面对她,也不敢再面对她。

    几天的时间,我几乎没敢出门。白天,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曾经的对话,想着自己是如何为了取悦她,编织起一个又一个谎言。而夜晚,城市的喧嚣似乎都离我很远,整个世界变得模糊,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对着那份沉甸甸的愧疚,无法挣脱。我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躲下去。我的钱终究会用光,而生活依旧会继续。于是,我强迫自己回到了酒馆,重新投入到那份熟悉的工作中。

    酒吧里的空气依旧是那样的混杂,木质的酒桶和陈年红酒的香气,嘈杂的谈话声、玻璃碰撞的声音、酒水倒入杯中的声音,一切都与我离开时没什么不同。我站在吧台后,默默擦拭着杯子,收拾好心情继续做那个曾经生活在自己梦想里的酒保。

    艾琳消失了,几乎在我回来的第二天起,酒吧里便没有了她的身影。那一周,艾琳从未出现,尽管我时不时地朝酒吧门口望去,心中不自觉地充满了一丝期待。但那期待却像一阵风,落了空,带着她的笑容与眼神,消失在了那扇门背后。

    或许她只是厌倦了这场记者追逐新闻的游戏,觉得这个小酒馆没什么值得她再浪费时间的地方。或者她生病了,身体不适,无法再来酒吧。也许她真的察觉到什么,知道我的话语背后并没有真相,知道我所有的笑容和话语只是为了逗弄她而已。又或者是她从未真正对我产生过兴趣。她早就不再记得我这个酒保了,她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曾经在她追逐新闻的路上短暂地停留。

    一周过去了,二周过去了,酒吧的门依旧时不时地被推开,但每一次,我都在期待中隐隐感到失望。我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应该为此感到解脱,不再被过去的错觉所困扰。酒吧里的日常生活恢复了往常的节奏,我为那些常客倒酒、调酒,过着平凡的日子。而我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毕竟她的世界太远,我的世界太小。

    艾琳的离去,没有任何告别,只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消失。酒吧依旧热闹,世界依然旋转,但我知道,艾琳和我之间的故事,也许就此结束了。

    德维尔伯爵死亡的消息登上报纸头版时,我并没有太在意。对我们这些在底层挣扎的普通人来说,上流社会的恩怨情仇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像是一场永远不会邀请我们参与的戏剧。我只是随意瞟了一眼标题,暗自感慨了一下德维尔伯爵夫人的命运——从此成为寡妇,这对她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呢?也许是痛苦,也许是解脱,谁知道呢。

    日子照旧过着,酒吧里来来往往的人群让我没有太多闲暇去思考这些遥远的事。然而几周后,我在一份报纸的显眼位置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克里斯汀。这次报道的标题直截了当:“克里斯汀假死事件背后:神秘的Y先生。”这让我瞬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神死死盯着那几行字。而撰写这篇文章的名字赫然是——艾琳。

    看到这个名字时,我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久违的情绪翻涌而来。我急忙翻开报纸,将整篇报道从头到尾看了个遍。艾琳的文笔一如既往地犀利,报道充满了戏剧性。她详细描述了克里斯汀如何“假死”,如何躲避公众的视线,甚至还提到了一位神秘的“Y先生”,一个与克里斯汀有着特殊关系的男人。

    这让我忍不住猜测,艾琳到底是追查到了某些线索,还是干脆基于我的谎言进行发挥?我一时分辨不出。报纸上的描述非常生动,但也带着一种模糊的、不确定的意味,仿佛真相和虚构交织在了一起,让人难以分辨。也许她只是恰好拼凑出一则符合读者胃口的新闻,或者她根本察觉不到自己的调查早已陷入了我最初的谎言中。

    艾琳通过这篇文章,成功揭开了克里斯汀“假死”的疑云,将一个曾经辉煌的歌唱家推到了更大的公众审视之下。或许她并未完全知道自己究竟在揭示什么,甚至她是否意识到这个“新闻”与我那天的恶作剧之间的关系我都无从知晓。不过真相已经不重要了。艾琳如愿以偿地搞到了一则震撼人心的大新闻,甚至可能因此名声大噪。这是她一直追求的,她想要的成就——成为一个能用笔触搅动巴黎舆论场的记者。

    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尽管这一切荒诞可笑,我却无法否认这篇报道的诞生始于我随意编造的恶作剧。这种感觉让我有些飘飘然,甚至生出一丝淡淡的骄傲。是啊,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酒保,平日里不过是为客人倒酒、听些鸡毛蒜皮的八卦,竟然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整个巴黎瞩目事件的“幕后推手”。这种被“注意”的感觉让我这个小酒保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参与了一件大事,甚至有点儿了不起。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情绪像阴影一样笼罩着我,让这点骄傲变得沉重而苦涩。艾琳笔下的“Y先生”被描述为一个危险、狡诈的阴谋家,被暗示他与克里斯汀之间有着不正当的关系。尽管报道并未明言这些细节,但公众的想象力不需要太多引导。这篇文章几乎坐实了克里斯汀不忠于丈夫的嫌疑。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报纸折起来放到一旁,继续为顾客调酒。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克里斯汀不仅没有在死后得到安息,反倒被塑造成了一个一个不忠于丈夫、背叛婚姻的女人。她的形象也从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充满争议的谜团。

    如果说逝者的无知能让我免受内心的指谴,那么尚且在世中的一个人仍需要面对我的恶作剧引发的灾难,他就是克里斯汀的丈夫夏尼子爵——那个曾经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如今要独自承受这双重的打击。我几乎可以想象,他在读到这篇报道时会有怎样的感受。他失去了挚爱的妻子,本该沉浸在悲痛之中,却被这样一篇文章再次撕裂伤口。作为一个丈夫,他要面对公众的怀疑和指指点点;作为一个男人,他要承受被他人嘲笑与同情的目光。这些嘲讽与质疑,或许比任何真实的悲剧更加尖锐,更加令人窒息。

    我像是把玩火柴的小孩,不小心引燃了一场火焰却无法控制它蔓延的方向。可怜的克里斯汀,她的过去在我的谎言和艾琳的报道中被扭曲;她的丈夫,或许永远无法摆脱这份不该承受的屈辱。

    艾琳的名字还在报纸上发光,她的世界越来越远,而我的世界,依旧狭窄得容不下任何光芒。

    我把报纸丢在吧台上,却又忍不住重新拿起,目光在她的名字上停留了许久。

    艾琳在我心中的形象已不再如从前那般鲜活了。她曾经是那个勇敢、聪明、执着的记者,那个我心生好感并试图接近的女孩。但现在,她的文字虽然锋利,却像带着一层薄薄的寒意,让我无法分辨那是对真相的追求,还是对名声的渴望。我明白,她在向上攀登的路上,或许再也不会回头看我这个酒保一眼,而我对她的感情,也在这一刻变得淡了,变得模糊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船鸣声混杂着搬运行李的吆喝声在空气中回荡。港口的空气里弥漫着咸湿的海风和船只燃料的刺鼻气味。我弯着腰,费力地帮一位客人将他的沉重行李搬上一辆马车,手心的粗糙与汗水混合,带来一种黏腻的不适。这是我这种酒保在空闲时间常接的外快活。

    那人给了我一笔小费,嘴里还嘟囔着要我多用点力气,我依稀听得出他话语里的疲惫与不耐。就在我直起腰喘口气的瞬间,目光不经意间扫向码头深处,那里人来人往,但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我顿时怔住。

    是艾琳。

    她站在那儿,穿着一件修身的天鹅绒连衣裙,搭配一件昂贵的披肩,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手包。她的模样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简朴、热情又带点倔强的记者,而像是一位真正的贵妇,带着一股遥不可及的气质。我一瞬间有些恍惚,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但那双独特的眼睛,却让我无法否认。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皱皱巴巴的衬衫,袖口甚至有些破损,沾满汗渍的工装裤,还有手上残留着刚才搬运行李的粗糙气息。我有些不自在地擦了擦手心,像是试图挽回一点体面,却发现这一切只让我更显狼狈。我站在原地,额头的细汗还未完全抹去,仿佛我与她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更远了。她的光辉照亮了我的身影,而我只是一名低头苦干的酒保,怀抱着从未能实现的梦想与愚弄她的过往。我只感觉到码头的风吹过我的脸,带着咸涩和某种难以言说的苦楚。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侦探。他从码头的另一边走来,提着行李,嘴角挂着一抹熟悉的半笑不笑的表情。他径直朝艾琳走去,艾琳微微颔首,脸上的神情平静而优雅。那种气质,她不再是那个为新闻奔波的艾琳,而我只是一个搬箱子的酒保,肩膀上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又怎能比得上心中压着的愧疚与遗憾。

    港口的风格外湿冷,吹得人心头发紧。我低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故意避开他们的目光,仿佛怕被认出来,也怕自己的窘迫与狼狈被看到。

    就在这时侦探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但我离得足够近,正好听清了他的道别:“保重,德维尔夫人。”

    那一刻,我的脚步一滞,箱子差点从肩上滑落。

    德维尔夫人。

    我像被一道冷风穿透似的愣在原地,耳边的喧嚣和港口的汽笛声仿佛瞬间远去,唯有那个称谓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回响。艾琳……是德维尔伯爵的妻子?那个我曾在报纸上见过名字的女人,那个因为伯爵与人决斗而成为寡妇的女人!

    这一切忽然变得荒谬又讽刺。我从未想过,那个我曾经痴迷过的女人,竟然是德维尔伯爵的妻子。她那不带一丝掩饰的优雅,原来是属于巴黎上流社会的贵族。如果早知道她已婚,我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哪怕是对她的半点兴趣。想到这儿,我心里甚至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不过是犯了一个轻微的错误,愚蠢地和她玩笑着、编造着不真实的故事,至少没有为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雇主的一声清嗓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顺着我看过去的方向,他挑起眉毛,轻声笑了笑。

    “喂,小子,你盯着那家伙干什么?认识他?”雇主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揶揄。

    我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所指的人不是艾琳,而是侦探。他正站在艾琳身边,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低声说些什么。雇主嗤笑了一声,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屑:“詹姆斯,哈,当然认识那个家伙。他以前可是个警察呢。”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见多识广的得意说道:“不过他可不是个好警察。他因为伪造证据收黑钱被开除了。这些年就靠接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混日子。”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搬行李的手都僵住了。“什……什么样的活儿?”我下意识地转头再看詹姆斯,他此刻依旧一脸平静地站在艾琳身边,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可在我眼中,他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还能是什么?只要钱给得够多,他什么都干。帮人跟踪、撒谎、栽赃,甚至……杀人。”最后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我的背脊一阵发凉。我下意识地看向艾琳那边,她还在和詹姆斯说话,姿态从容,神情平静,完全不像是站在一个危险人物身边的样子。想到艾琳的身份——德维尔夫人,再想到德维尔伯爵的死,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如果雇主说的是真的,那么詹姆斯的雇主是谁?艾琳吗?

    我的雇主因为我的走神怒气冲冲地抱怨,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侦探离开前,艾琳伸出手,他们握了握,像是确认了某种默契。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出了很多汗,但都是冷汗。

    德维尔伯爵是怎么死的?报纸上写得清楚:决斗。所谓的“男人间的荣誉对决”,听上去多么戏剧化,多么符合那些贵族阶层喜欢的戏码。我当初不过是略扫了几眼,心里想,这种上流社会的事情跟我这种乡下出身的小人物有什么关系?但现在一切看起来不那么简单了。

    这股不安在我脑海中发酵,像是隐藏在一片沉寂中的雷暴,随时可能爆发。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心思几乎都被德维尔伯爵的死亡所占据。我的好奇心像火焰一样蔓延开来,我开始以酒保的身份打探周围人对这场决斗的看法。酒吧里流传着许多版本,有人说是出于zheng治阴谋,有人说是单纯的私人恩怨,还有人说那是一场因为荣誉而展开的决斗。然而,所有的说法都没有办法让我信服。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位警察。似乎心情不错,他在酒馆里喝酒时和我闲聊了几句。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德维尔伯爵的死亡案。他肯定了我的猜测:案发当天侦探就在现场;而死去的另一位男子——那个和德维尔伯爵决斗的人,竟然是夏尼子爵的朋友。

    不久后,德维尔伯爵夫人再婚的消息在巴黎的上流社会传得沸沸扬扬。她与夏尼子爵的婚事让所有人瞩目。这一消息让我既震惊又深感不安,我的猜测似乎得到了验证。

    我几乎可以肯定,德维尔伯爵的死亡并不简单。我越来越确信,艾琳的调查正是围绕着克里斯汀和她丈夫展开的,而侦探的介入,可能改变了事情的发展轨迹。夏尼子爵朋友的死,或许真的是某种替罪羊。虽然这些线索并没有给我确凿的证据,然而无论如何,我对“荣誉决斗”的说法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

    德维尔伯爵死在了他的“命运”之下。我的心情复杂得几乎无法形容。我拼命回想着一切,开始梳理那些我曾经随意编造的细节。最终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结论:我无意间编织的一个虚假的故事引发了无数的误解与错乱。

    那些没有清晰线索的谜团,似乎都围绕着我和我口中的“假新闻”展开。克里斯汀的死,德维尔伯爵的决斗,甚至那个侦探的调查,都可能是在寻找一个虚无的答案,而我,成了他们所追求的“真相”的一部分。我与他们一样,无可回头。

    我无法忘记那些晚上的酒吧里,艾琳,或者说是尊贵的德维尔伯爵夫人眼中的专注和深思。她的每一个问题,每一次的微笑,似乎都在探寻着什么。而我,这个虚构了开端的酒保 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更是这个阴谋中的一份子。艾琳的丈夫死了,是我无意间引导她走向了那条充满谎言与血腥的道路。

    又一个记者走进了酒馆,手里拿着份今天的报纸,眼睛敏锐地扫视着周围,怀抱着不加掩饰的热切,询问这里是否有值得一提的新闻。他的目光穿透一切,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仿佛认定任何地方——即便是这样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我的心瞬间紧缩了一下。德维尔伯爵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他的倒下、艾琳站在码头浓雾中的身影,还有那个侦探的低语,交织在一起。如此清晰。而那张曾经让我心动的面孔,如今却与一个“弑夫凶手”的身份交织在一起。

    我双手紧紧地抓住酒吧的木桌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眼前这个记者德维尔伯爵死亡的真相,将所有我知道的、我推测的都一股脑倒出来。可喉咙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缠住,真相,在我的心底激烈翻滚,却始终无法开口。

    一部分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我没有证据。那些隐秘的猜想与拼凑起来的线索,或许只是我深夜胡思乱想的幻觉,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有分量的指控。

    艾琳——或者说,德维尔伯爵夫人,她是我曾经真心喜欢过的女人。也许是因为那份喜欢太过真实,即使她在我面前笑着编织谎言,即使她如今已经换上了贵妇的面具,即便她已经变成了我无法理解的模样——一个或许亲手策划了丈夫死亡的女人,我心中仍存着一丝温情,或许是对那个曾经站在吧台前、眼中闪烁着追逐新闻的光芒的艾琳的怀念。

    若真如我所料,她亲手导演了这一切,那么揭露真相就是毁灭她。而我,竟发现自己不愿这么做。我不知道这是爱,还是一种自私的逃避。

    再者,夏尼子爵……那个曾因丧妻之痛而几近崩溃的男人。也许他被蒙在鼓里,也许他知道真相却选择接受,但无论如何,他的安宁是我无意搅乱的。

    他现在和艾琳在一起,或许生活得很快乐,至少表面如此。我又何必去打破这份脆弱的平静?将一切都撕碎只会让更多人痛苦,让更多的生命被搅乱。我告诉自己,或许我的沉默也是一种善意,哪怕这种善意充满了欺骗和逃避。

    但这些都不能掩盖内心最真实的原因——我没有勇气。我不敢,也不愿去触碰这一团漆黑的漩涡,害怕被它吞噬。我的沉默,正如我对自己的怯懦心知肚明。或许我从未真正接受过那个事实:正是我的轻率与谎言,点燃了这场悲剧的引线。我害怕面对自己手中无意间沾染的血腥,更害怕承认我是这个阴谋网中无意拨动第一根丝线的那只手。

    艾琳和夏尼子爵如今的地位,远远高于我这种小人物能够企及的高度。他们身后站着金钱与权力,而我只有一把擦得发亮的酒杯。如果这番话传了出去,如果我真的道出了我的猜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保住这条命。

    真相?那是有权力的人才有资格追求的东西。而对于我来说,言出即是毁灭。

    想到这里,我心头一阵冷意,仿佛整个身体都被寒气笼罩。我掩饰般用抹布擦拭着手中的杯子,像是这样就能将那股压抑的恐惧一并擦去。然而我的手微微颤抖,差点将杯子摔落。我低下头,沉默地继续工作。那记者或许会失望,但至少他什么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就让它埋在这里吧,和我的愧疚、懦弱、悔恨一同,被酒精蒸发成一缕缥缈的气息,再无人记起。

    于是我依然擦着手中的杯子,抬起头看着那记者的眼睛,微微一笑,平静地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报道的新闻。我也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至于克里斯汀......她的名字,时不时还会在某个昏暗的夜晚,偶尔仍会在客人的闲聊中冒出来。

    一次,一个老绅士拍着桌子跟人吹嘘,说自己在东欧的某个小城见过她——一个戴着宽沿帽子的女人,跟年轻时的克里斯汀长得一模一样。他拍着胸脯赌咒发誓,坚称自己亲眼所见。我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仿佛这不过是另一个平常的夜晚。

    也许,他并没有说谎。也许,克里斯汀真的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隐居,逃离了所有的纷争,过上了一种安静的生活。而我,依然困在这座小酒馆里。

    有时候,我会在一个人打扫酒馆的夜晚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当初没有编造那个谎言,事情会不会不同?克里斯汀是否能够在死亡中得到安宁?德维尔伯爵是否还能活着?而我,是不是还能偶尔看到艾琳推门而入,用她的目光轻轻扫过我,带着那些记者特有的执着微笑和好奇心?但所有的假设都无济于事,我始终只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一个无意间推动了整个悲剧开端的角色,既没有改变它的能力,也没有让它停下的勇气。

    我不再对八卦和秘闻感到兴奋,也没有那种一开始来到巴黎时的热血沸腾。酒吧里的每一个人的笑声、嬉闹,似乎都离我很远,像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站在别人故事中的旁观者,所有的梦想、幻想,都在一次次的谎言中破灭,化作无力的空气,消散在这座冷漠浮华的城市里。

    后来,一战爆发了。巴黎的灯光在炮火中变得模糊,街头的欢声笑语消失不见。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我加入了军队奔赴战场。在战场上,没有酒吧,没有八卦,只有血与火。战争是那么真实、残酷,它吞噬着每一个生命,疾风呼啸、萦绕,似哀嚎,命运用它忧郁的眼俯瞰时代的变迁。

    现在,我躺在战场的泥土中,回想这些错综复杂的故事,已经没有办法再改变什么。我已经无法回到那个夜晚的酒吧,无法阻止那些早已发生的事情。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无法阻止这个世界的走向,无法收回那些我口中说出的谎言。

    “神父,这一次我没有逃避,我在这里,面对神,面对您,坦诚一切。”我艰难地再次开口,声音几乎变得不可闻,“我曾有机会揭开真相,但我选择了闭口不言。我曾有机会向夏尼子爵道歉,告诉他我所做的伤害,但我选择了沉默。我的声音早已被世界无情地压制。我甚至以为这场战争能将一切抹去,让我在炮火的硝烟中消失,彻底消失。然而现在,当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时,我才明白,逃避并不能让我得到解脱。”

    神父静静地听着,不急不躁,仿佛他已经预见了我的一切挣扎和痛苦。他伸出手,轻轻地把我的手握住,感受到我逐渐冰冷的手指,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慈爱,像是要给我最温柔的回应:“神的宽恕不分高低贵贱,不论你犯下什么错误,悔过就能得到宽恕。你已知悔,已知改,这份悔恼,已被神看见。你为自己的过错负起责任,这是赎回你灵魂的开始。”

    尽管我已经感到内心的重负逐渐减轻,但听到这句话时,眼角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滑落。我曾以为,只有死去才是最好的解脱,但神父的宽恕让我明白,真正的解脱或许并不在死亡中。

    悔过的机会并非终结,而是一个新的开始。即便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也希望能找到属于我的救赎。

    神父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他伸出手轻轻触碰我的肩膀:“查理,孩子,宽恕并不只意味着结束,而是新的起点。即便你未能在这一世上亲自弥补这些过错,但神的宽恕将使你得到解脱,你的灵魂已能超越这些罪孽。你已经做到了最重要的事——承认自己的错误,痛悔自己的过失,余下的,交给神。”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尽头,而是新的开始。无论我是否能再活一次,神已经让我知道,悔改的力量足以净化我曾经犯下的错误。我闭上眼睛,感到内心的压抑和痛苦似乎在这一刻彻底消散。此时,我的心跳已经开始变得愈发微弱。我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袭来,仿佛每一寸力量都在从我身上流失。可是我却不再害怕,不再恐惧。我感觉自己漂浮在空中,仿佛已经超脱了□□的束缚,朝着光明的方向前行。

    神父轻轻地为我祈祷,低语着神圣的言辞,而我则默默地接受着这份赦免。在这片布满伤痛与血腥的战场上,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曾经的沉默和恐惧在这一刻变得不再重要。所有的愧疚和悔恼,似乎都被这祷言所包容,逐渐消散。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宁静,仿佛一切都已得到宽恕。

    我没有死去,而是找到了真正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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