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的新婚之夜（下）
我僵硬地走在前面，梅格用枪抵着我的背，每一步都让我神经紧绷。我们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地下世界里回荡，冷清得让人发慌。走了很久，她终于停了下来，把我带到了那晚母亲和面具男人谈话的高台。她松开了我，我刚想转身跑，却见梅格握着枪，自顾自地走到栏杆边，慢慢坐下了，姿态看上去异常平静。我瞪大眼睛，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拉住她，但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开。
梅格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动作，抬起眼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像一副模糊的油画，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挣扎。
“放心，”她轻声说道，“我不会掉下去，也不会开枪。”她抚摸着枪身，像在安抚一只躁动的猛兽。
她没有继续威胁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垂着眼，握枪的手垂在膝盖旁边，枪口微微晃动着。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的脸上有一种复杂到难以名状的表情，似悲伤，又似解脱。
“你很害怕，对吗？”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没有说话。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对吧？”梅格抬起头，直视着我，眼神中有种难以捉摸的情绪。
我咽了咽口水，小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梅格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投向高台下那无尽的黑暗。然后，她低声说道：“你的眼睛……很像他。”
“他？”我愣住了，脱口而出，“谁？”
“Y先生。”她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你不觉得吗？你的眼睛和他像极了。”
她开始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地下世界深处的风，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马上就会结束了……这个夜晚，是时候结束了……梅格，他不会看你一眼的，他的眼里只有克里斯汀……你知道的，别犯傻了。”
她的声音像在冷笑又像在哭诉，仿佛无数幽魂在耳边低语。我站在那里，僵硬得像一块冰，连手指都不敢动，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在崩溃边缘的女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梅格突然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闪着一种疯狂的光：“你觉得……他会注意到我吗？哪怕只有一次，就一次……”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却让我的心揪成一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站在那里，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她的每一声哭泣都像是迈向无法回头的深渊，而我仿佛也成了一个无声的见证者。她并没有对我做出过多的动作，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等待着某种不可避免的结局。
我们在这个地下高台上等待了好久，这里虽然深处地下，我却隐约能听见妈妈的歌声。每一个音符都轻盈而悠长，像是神圣的呼唤。那歌声像是将我与现实隔开的一道屏障，使得这片幽深的地下世界显得更加遥远。它提醒我，虽然此刻我置身于阴暗与冷寂的角落，但还有某种东西是无法被黑暗吞噬的——那就是母亲的爱，哪怕她现在离我如此遥远。
梅格也听的出神。她望向高台下的幽暗深处，仿佛那里藏着她所追逐的一切，又或者，是她早已放弃的一切。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你妈妈的歌声，总是这么美丽……克里斯汀就是这样，总能让人忘了痛苦。克里斯汀……她什么都不用做，上帝就为她铺好了道路。”梅格低语着，声音里没有怨恨，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而我呢？一直以来，我都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光芒四射，受到所有人的瞩目……可结果呢？我不过是个影子，一个永远追逐不到她的人。就连他，也是如此。”
梅格又露出那个自嘲的笑容：“他爱她，爱得疯狂，爱得卑微……而我，甚至连卑微去爱的资格都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母亲的歌声消失了，地下世界仿佛停滞了。终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梅格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把乱糟糟的头发捋到耳后，仿佛要让自己看起来得体一点。她低头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裙子，那动作缓慢而机械，像是一个疲惫的玩偶，带着一种无声的自卑和厌弃。然后，她将枪握得更紧了些，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幽暗的台下。
“来吧，”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力气，却依旧带着疲惫，“让我们尽快结束这一切，然后你就可以回到你的妈妈身边去了。”
她的语气平静，但那种沉寂后的决绝比任何疯狂都更可怕。我强迫自己镇定，试图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一丝转圜的余地，但她眼中那种空洞的疲惫却让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并非要让我选择，而是在逼我接受她所做的一切。
戴面具的男人从一团黑色中现身，他的脚步沉稳，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中闪过一抹诡谲的光泽，他的身后跟着一身白裙的妈妈，仿佛一缕光穿透了这片阴暗的地下世界。
“妈妈！”我看见她，心中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迈出一步，却被梅格死死拉住。她的手冰冷而有力，像是一只枯瘦的铁钳，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戴面具的男人。
“皮埃尔！”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她看向我，然后转向梅格，眼里满是哀求和痛苦，“梅格……求你……无论发生什么，看在我们曾经的情分上，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梅格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手微微发抖，指尖似乎在挣扎着是否松开。
“克里斯汀……”梅格低声说道，声音如同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一阵叹息，“你真的以为，我会伤害他吗？不……我不会伤害他，因为——”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戴面具的男人，“因为他是你的‘一切’，是吗？”
男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中情绪晦暗不明。他的目光扫过我和母亲，最后停留在梅格身上，低沉的嗓音响起：“梅格，我的好孩子，不要做傻事。”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冷静，似乎带着些许怜惜，但更多的却是疏离和居高临下的意味。
梅格的脸色瞬间扭曲了，她紧盯着面具男人，眼里燃起了痛苦的火焰。她用一种尖锐却又压抑的语调反问：“我在你眼里还只是那个傻乎乎，只会尖声尖气叫喊的小女孩吗？埃里克，你的剧院那么顺利地建造、开始营业、高官贵族蜂拥而至……你真的以为这些全是因为你的音乐才能吗？你以为你是命运的宠儿？”
她的目光灼灼地盯着男人面具后的双眼，像是要将他看穿：“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你只爱音乐……还有克里斯汀。”她提到母亲的名字时，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将多年的怨恨从胸口硬生生剜出，“在你眼里，世界上只有这两样东西，其他人呢？他们是什么？是工具，是棋子！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付出过什么，埃里克！为了换来你的一眼注视，为了让你实现那些荒唐的梦想，我放弃了一切，甚至是我自己！”
“梅格……”面具男人轻声开口，似乎想要打断她，但她却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更加激烈地向前逼近了一步。
“闭嘴！”她几乎是尖叫出声，“别叫我的名字，别再用这种假惺惺的语气和我说话！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只要一个答案！”她的目光狠狠地盯着男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但她的声音却突然低了下来，眼中泪光闪动。
“埃里克，”梅格用一种悲伤的语调说，“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我献出了我的身体，尊严，只为了你能看我一眼，这一切值得吗？”
地下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重，似乎连回声都被这样的情感压得透不过气。
男人面具下的眼神复杂难辨，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
“现在我看到你了，梅格。”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传来，低沉而复杂，带着难以形容的情感，“我现在在看你。”
梅格听到这句话时，愣住了片刻，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凄然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悲伤与绝望：“你终于肯看我了，可是，现在你看到的是一个为了你变得面目全非的怪物！埃里克……”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释然，“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不是吗？”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是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绝望。她重复了一遍：“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在这一瞬间，梅格猛地推了我一把，我毫无防备，我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倒。
“皮埃尔！”母亲惊叫一声，连忙扑上前接住我，紧紧将我护在怀里。而梅格站在原地，看着我们母子相拥的样子，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着这一推被抽空了。
梅格站在原地，表情变得冰冷又绝望，她的手臂依旧悬在半空，刚刚推开我的力量似乎还停留在她掌心。她的眼睛像是空洞的深井，映着面具男人的身影，和他那无法掩饰的震动。
“现在，我做了你希望的事。”梅格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既悲伤又麻木，“把孩子还给了她。你该满意了吧，埃里克？”
面具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向前迈了一步。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梅格，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更深的地方。“梅格，我从未希望事情走到这一步。”
“从未希望？”梅格的声音突然拔高，她像是被激怒的野兽，眼神里闪过一抹痛苦和愤怒。“你从未希望？那么这些年我做的一切又算什么？替你清除障碍，替你筹谋剧院，甚至替你出卖灵魂……埃里克，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母亲抱紧我，她的脸埋在我的肩膀旁，声音低哑地劝说：“梅格，求你，不要再让仇恨吞噬你了……让这一切结束吧。”
“结束？”梅格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克里斯汀，你当然可以说‘结束’。你从不需要为任何事付出代价。因为总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你承受一切。而我，梅格·吉里，就是那个傻子。”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面具男人身上，眼里充满了痛苦的控诉：“埃里克，‘结束’是一个多么轻飘飘的词啊，但你可曾想过，我的代价是什么？是我的一生！是我的信仰！是我对你的爱！”
“梅格……”面具男人的声音很低，他试图靠近，却被梅格冷冷的笑声挡住。梅格依旧站在高台上，笑容渐渐凝固，只剩下两行泪水滑过脸颊。眼神依旧牢牢锁住面具男人。她将枪口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手指松松垮垮地搭在扳机上，仿佛下一秒就会酿成不可挽回的灾难。
“梅格……”埃里克低声唤她的名字，似乎想要劝阻她，但他的声音里除了愧疚和无奈，什么也没有。他懂得梅格的执念，却从未回应过她，因为他根本无法给予她想要的。“我欠你一个道歉。是我太愚蠢，太自私……我从未真正看到过你。”
“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梅格的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埃里克，我并不是要你的道歉。你看，我已经付出了代价，这场游戏从一开始我就输了，但至少让我最后做一次主角，好吗？”
“梅格，不要——”面具男人上前一步，伸出手，试图靠近她。然而，梅格后退了一步，枪口直直指向他，语气冷了几分：““别碰我，埃里克。我为你失去了太多，这一次，我想做回自己。”
“梅格……”面具男人停住了脚步，声音里满是无力。
“好了，够了，”梅格笑了，笑得几乎疯狂，“我只是想让你记住，我曾经存在过，仅此而已。”
母亲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颤抖着说：“梅格，求你，放下枪……我们可以解决这一切，真的可以。别这样。”
梅格听到这话，仿佛听到了什么绝妙的笑话，低声笑了起来，眼神却愈发空洞：“解决？你知道解决的代价是什么吗？是我的一生，克里斯汀。我再也无法回头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柔和下来：“皮埃尔，回到你妈妈身边，珍惜她，保护她……不要像我这样，浪费一生去追逐一场不属于自己的梦。”
她忽然转身，把枪对准了自己胸口。埃里克瞳孔骤然收缩，他的面具下传来一声近乎哀嚎的喊叫：“不，梅格！”
“别动！”梅格的枪口微微颤抖着，她的脸上是一种矛盾的平静，眼里却燃烧着一种执拗的光，“让我结束这一切……为你，为她，也为我自己。”
埃里克像是被撕裂了一样发出嘶吼，他扑向梅格，那一刻，他的眼里似乎终于有了她的影子。他抱住她，试图夺下那把枪。母亲尖叫着捂住了我的耳朵。
一声枪响，让一切重归寂静。大家的动作都停下了，只有那把枪的枪口还冒着白烟。
母亲慌乱地查看我，从头到脚，她又扶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去看我的后背。确认我没有中枪后她松了口气，我却在低头间看到她的腹部白裙被染红。
妈妈......
我的声音仿佛被堵住了，我甚至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血，流得越来越多，染红了她的裙摆，散开成一大片，像是夜幕下的火焰在燃烧。母亲这才缓缓看向自己的腹部，她伸手去触碰，沾了一手的血。
埃里克和梅格也注意到了，迅速反应过来，但一切似乎都变得迟缓。埃里克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失声喊道：“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她抬起头，表情是一种无奈与接受，却依然强忍着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这边！声音在这里！”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盘着发髻的黑裙中年女人急匆匆地带着几个侏儒演员跑了过来。她和梅格有几分相似。见此场景，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指挥手下的人去叫医生来。接着，她冲上前一把夺过梅格的枪，把她紧紧抱住。梅格几乎没有反应，她的眼睛空洞，仿佛早已失去了所有情感。
“克里斯汀，你会没事的……”
埃里克颤抖着双膝跪下，把妈妈抱在怀里，他帮她捂伤口，可刺眼的血还是不断地流。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仿佛已经无法清晰看见眼前的一切。
“皮埃尔”，母亲轻轻唤了我，“你过来。”她的手抖动的厉害。
我麻木地走过去蹲下，已然无法思考。她抬起那只沾满血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然后把它交到了面具男人的手中。
“这是你的亲生父亲，皮埃尔。”
她的话像一声警钟在我脑中响起。妈妈在说什么？为什么她看我的眼神像是在道别？
我的视线停顿在那只手上，接着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面具男人——那个从未真正见过，却一直存在于我生命中的男人。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但我无法言语，只能站在那里，无法动弹。直到他发出一声悲伤的呼喊：“克里斯汀！”
我低下头，看到了母亲闭上了眼睛。我那时还小，不懂得什么是死亡，但是男人悲伤的情绪也感染了我。我开始哭泣。
“你去……去叫你的父亲，不，夏尼子爵来……”面具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碎的痛苦，他的眼神空洞而绝望。几乎没有力气再说下去。
我愣在原地，几乎无法反应。直到他再次低声对我说：“去，快去……”他的手抖动着，试图把母亲的头轻轻托起，但他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皮埃尔，我亲爱的......”
时隔多年，我依旧能感受到丈夫的悲伤，那种隐秘且深沉的痛苦，像是从他骨血里散发出来的，不声不响，却能让整个人变得沉重。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的丧母之痛，也许这种伤痛本就无法言语，只能默默地陪伴。于是，我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让我们的指尖交织，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些许温暖。
但沉默总是让人不安，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之后呢？你开始和那个戴面具的亲生父亲一起生活了吗？”
皮埃尔低下头，沉默片刻后，点点头，脸上浮现一抹苦笑，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其中藏着的痛楚，那些连他说话时都不敢直视的往事。
“是的，”皮埃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远离现实的疲惫，“我和他一起生活了。”
我忍不住问：“他对你好吗？”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眼神里闪过一瞬的空洞与迷茫，然后他沉默了。
皮埃尔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仿佛穿越了时间，他的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无法释怀的苦涩。“他很爱我……”他终于轻声道，仿佛在自我安慰，“可我总觉得他不懂爱。”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诉我，他希望得到的是一种无法得到的东西——那种父子之间最本质的情感：一种认同，一种依赖和归属感。
小皮埃尔最终决定留在美国，那个相貌丑陋戴着面具的男人身边。这个决策就像是他自己内心的自我流放。他并不打算去拉回和养父夏尼子爵那已经破碎的父子关系，并寄希望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埃里克。
然而，或许是时机不对。这个陷入极度悲痛中的男人自然要令他失望了。
埃里克，这位戴面具的男人，他的痛苦就像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丑陋皮囊。曾经，他是那个才华横溢、举世闻名的音乐家，他的琴键下弹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能震撼人心。但自从皮埃尔的母亲死后，埃里克的世界坍塌了。那个曾经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慰藉的女人，突然间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他一度无力承受那份失落与空虚。
而皮埃尔，他的亲生儿子，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可那种深深的痛苦和内心的懊悔，渐渐把他逼向了一个无法回头的深渊。埃里克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当梅格把枪口对准她自己，而他，一个背负着数条人命的罪恶灵魂，第一次抱着拯救一个人的念头冲动上前抢夺那把枪，结果却葬送了自己的此生挚爱。那个枪响之后的寂静，他至今都能听见，直到每个夜晚在自己无尽的自责中辗转反侧。
他再也没有创作出一首新的乐曲，每当他坐在钢琴前，那些熟悉的黑白键下却没有任何音符流淌出来。就像他自己一样，仿佛被某种无法言喻的力量锁住，再也无法找到通向光明的道路。
他对克里斯汀抱有的所有情感都变得模糊不清——那些既像爱，又像病态的执念，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紧紧包裹住他心脏的网。内心的痛苦越来越强烈，最终他选择用酒精和d品来麻痹自己。每一瓶酒，似乎都能让他逃避片刻的痛苦，但它们总是让他沉沦得更深。那些高贵的音乐会、那些华丽的场面对他来说已然变得毫无意义。埃里克依然陷在那个无法自拔的漩涡中——痛苦、悔恨、愤怒，他用这些情绪自我折磨。
而皮埃尔，他的儿子，他的血脉，正处于另一个孤独的深渊中。尽管埃里克为他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曼哈顿最顶层的大楼，考究的衣服，顶级的食物——但这些都不能填补皮埃尔内心的空洞。所有的物质都无法抚慰他渴望父爱的心。每当夜晚来临，他会独自躲在房间里，回想着母亲曾经温暖的怀抱，那种无条件的爱是他从未再感受到的。
皮埃尔也曾尝试通过音乐来找回那份失去的联系。为了得到父亲的注意，他弹奏了母亲曾教给他的曲子。那首曲子在他手中变得格外温柔，仿佛母亲的声音又回到了他的耳边。可是，埃里克的反应却是暴怒与冷酷。他一时冲动，抓起一根球杆，狠狠地砸向了钢琴。随着那一声沉闷的撞击，钢琴的声音被永远封印，再也没有任何音乐在这个空旷的豪华家中回响。
我坐在丈夫身旁，看着他那深邃而孤独的眼神，心里满是疼惜。再一次，他的生父遗弃了他，让他在孤独和绝望中长大。
皮埃尔告诉我，开始的时候他还有那些畸形人朋友。埃里克也并不反对这种陪伴，但是他的控制欲越来越强，他禁止皮埃尔与这些人继续来往。这些人与埃里克的矛盾逐渐加深，甚至在皮埃尔心中，这种改变成为了父亲失去人性的一个标志。
事实上，埃里克的改变并非一夜之间发生，而是在克里斯汀死后的一段时间里逐渐展开的。埃里克摘下了那副面具，决定以真实面目面对世界，而曼哈顿最神秘的富翁也正式进入了人们的视野。皮埃尔回忆起刚开始的那些日子，他不敢直视父亲的脸，那张丑陋得令人心生畏惧的面孔，仿佛是某种被诅咒的存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父亲并不是全然无法接受的，尤其是在那些温情和同情的笼罩下。
然而，尽管皮埃尔渐渐习惯了这一切，但父亲的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埃里克在四十年的人生中，由于面容的丑陋，几乎从未感受到过真正的尊重和爱。他经历过数不清的白眼与羞辱，他的孤独和痛苦深深烙印在他心底。而如今，身为曼哈顿最神秘的富翁，他突然从世界的边缘走向了中心，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在那些温柔的“关怀”下，埃里克的脆弱显得愈加明显，许多人开始趁虚而入，尤其是女人。
“她们来的时候，像是嗅到腥味的苍蝇。”皮埃尔的声音低沉而有些哀伤，“刚开始，父亲是拒绝的，他曾经坚守过一些东西，他告诉我，那些是虚伪的、假的情感。”
然而，当所有的欲望、寂寞和痛苦在他内心纠结时，最终他还是沉沦了。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女人，终于趁着他脆弱的时候进入了他的世界。
皮埃尔在家中再次听到音乐声，他的父亲正抱着一个女人弹奏着曲子，然而，那些音符已不再震撼人心，旋律也失去了最初的纯洁性，变得变得空洞，缺乏灵魂。仿佛是对过去的一种亵渎。音乐，曾经是埃里克的救赎，如今却成了他的麻醉剂。
皮埃尔也越来越清楚，他的父亲并不是那个能够给他温暖和庇护的父亲，那个曾经在母亲怀抱中得到安慰的男孩，早已消失在了埃里克逐渐暴露出来的冷漠与自私之中。那些突然变得热情而虚伪的面孔，更多是为了金钱和利益。他的财富和地位成了吸引他们的唯一因素。
温柔的谄媚与甜言蜜语充斥着周围的空气。他们说他有才华，说他的面容不重要，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人，而他信了，也开始信以为真。埃里克感到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嘲笑的怪物，他的面容不再让他自卑了。他站在人群中，不再感到低人一等，反而高高在上。
“你知道吗，格蕾丝，唯一能让我稍感欣慰的，是父亲终于不再为自己的丑陋面容而感到自卑。他变得……自信了。甚至是狂傲。”皮埃尔紧紧抓住我的手，语气有些激动。“他开始以上流人士自居，态度变得高傲，觉得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才是值得交往的，才配站在他身边。他开始远离那些旧日的朋友，那些所谓的‘畸形人’，把他们赶得远远的。甚至连我，也不能再和他们有任何接触。他认为，我接触他们，简直是抬低了他的身份。”皮埃尔低下头，眼中隐隐有些湿润，“那些人可能并不完美，但至少他们是他生命中最真诚的一部分。”
我轻轻握住皮埃尔的手，心中充满了同情与心疼。埃里克曾是那个深陷孤独的男人，他为了避免再度受到伤害，选择了远离一切曾给予他真实感情的事物。如今，皮埃尔所讲的，似乎正是埃里克的最终宿命。那份对虚荣和权力的渴望，彻底吞噬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而且他把一切都交给了那些所谓的‘金融专家’。他们所谓的‘管理’不过是把他的钱一点一点耗光。最开始，父亲看不出问题，他沉浸在他们的甜言蜜语中，觉得自己变得更加成功、更有权力。但渐渐的，父亲的财务状况越来越糟，但他却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去知道。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被那些人捧着，他不想失去这种虚幻的荣耀。即使知道一切都在走向崩塌，他宁愿沉浸在这些短暂的满足中，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可以征服一切的男人。”
皮埃尔的语气变得更加激动，仿佛那股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越来越像个疯子，仿佛永远活在那种虚幻的梦境里，无法自拔。我看着他一点点失去自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像是被命运捉弄的傀儡。”
他的手握得我紧紧的，指节都泛白。我们之间的沉默变得更加沉重，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知道，皮埃尔在内心深处，有太多的痛苦和遗憾，这些年他一直独自承受，无法释怀。
良久，皮埃尔重重叹了口气。
“我如今看透了我的生父，他是天才，也是懦夫。音乐赋予了他生命，母亲给了他灵魂，可现在他只剩下了一副空壳。”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怎样去描述那个曾经让他心疼、也让他恨的男人。
“曾经他是那个为音乐燃烧一切的人，而现在，他不过是一个被自己的虚荣吞噬的鬼影。他活在那些空洞的赞美声中，甚至连自己的痛苦都不能承受。”
埃里克的钱财状况原本一直由吉里夫人负责管理，梅格的母亲，一个严谨又略显古板的女人。她为埃里克打理财务，尽了心力帮助他度过了最难的时光。但梅格失手杀死了克里斯汀之后，一切发生了剧变。
埃里克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梅格，仿佛一切都应该归咎于她，是她让他失去了克里斯汀，是她让他陷入了这片无边的痛苦之海。埃里克叫嚣着要让梅格付出代价，他的怒火燃烧得无情而绝望，仿佛她的罪行能替他平息心中的痛苦。埃里克不顾吉里夫人曾经的救命之恩，不顾她和梅格母子一直以来的努力与帮扶，他所要的只是报复。他想要的，是梅格的死。
“那么梅格最后怎么样了？她……她活下来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负责审理梅格案子的法官，得到了我养父——夏尼子爵的一封求情信，最终免去了梅格的绞刑。那个求情信，是他亲自写的。”皮埃尔的声音低沉，“他为梅格争取到了这条命。”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但皮埃尔的眼神却依旧沉重。
“很多年后我见过梅格一次，那时她母亲吉里夫人已经去世，她在一家修道院做修女。”
出狱后的梅格不再在情爱里沉沦，奢求自己抓不到的东西，转而去帮助那些从战争和死亡阴影下逃出来的士兵。她的脸上也不再有当年那个锋利的、充满嫉妒和欲望的表情。
“她常说，我母亲圣洁得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那天，我看到她穿着修女的白袍，突然觉得，她的确变得纯洁了。”
他低低地笑了笑，嘴角却带着一丝自嘲，“我竟然如此形容杀死我母亲的凶手。”语气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冷静的、已经被伤痛浸透的疲惫。
“可是如果她能过上平静的生活，那也是好事。她或许也只是一个受害者吧。”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这些话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自己在深夜里沉淀的内心独白。
“因为仇恨和憎恶会压垮一个人，而我选择原谅。”
原谅，这个词在他的嘴里说出来，竟然显得那么沉重，但又那么决绝。
“你很坚强，皮埃尔。”我轻声说，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敬意，“你的选择很难，但你做到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沉默地看着自己交织的双手。那沉默中，仿佛承载了所有的痛苦，也承载了他已然放下的过往。
“我记得你提过，你父亲死于一场谋杀。”我抛出这个话题时，我知道，这对于皮埃尔来说，恐怕又是一个无法轻松回答的伤口。
皮埃尔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低垂，似乎在回忆那些他已经不愿再回顾的往事。“父亲那天喝醉了，他的司机恰巧没有来。他等不及要回到那栋可以俯瞰整个曼哈顿的豪宅里，去见新的情人。”
我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冷嘲和隐隐的痛苦，但皮埃尔没有停顿，继续讲述着那件事。“他抄近路，走了一条他刚来美国时和那些畸形人一起蜗居的地方。现在他发达了，那些曾经和他一起拼搏的‘畸形人’被他赶走了，依旧住在那片混乱的贫民区。”
“那里治安一片混乱，但他已经久居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早已忘记了那种生活。那天，他戴着些值钱的饰品，醉醺醺地走在街上，吸引了几个劫匪小混混。他们不仅抢走了他的东西，还因为他丑陋的面容而大声羞辱他。”
他的语气没有波动，仿佛是在说一件陈年旧事，“他们觉得他长得恶心，冲着他吐口水，最后——最后，父亲就这样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皮埃尔从未原谅过他的父亲，至少是未能原谅那个在他最需要陪伴、最需要爱的时候，转身离开了他的男人。尽管父亲的死本应带来某种解脱，某种复仇的快感，可对于皮埃尔来说，只有更深的空虚与无奈。
“你并不恨他，对吧？”我问，声音低而柔。
皮埃尔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那一刻，他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更加沉重，那不仅仅是对父亲的死，而是对一切曾经发生过的、无法挽回的错失和背叛的深深哀悼。
“本来父亲还有机会活下来的，”皮埃尔突然再次开口，“当时他以前的一些‘畸形人’朋友就站在二楼破败的窗口探头看热闹。”他苦笑了一下，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讽刺，“但是无论父亲怎么呼救，他们都没有出手。”
我心头一震，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情景——一个曾经掌控一切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却无人伸出援手。
我忍不住问道：“你恨那些人吗？”
皮埃尔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平静，但那平静中藏着深深的自我压抑，“我父亲没有给他们尊重，结果也没有得到他们的帮助。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这个男人因为相貌丑陋一生都在渴望真正的尊重，然而他也没有意识到那些他视为‘畸形人’的朋友，其实也是被他抛弃的同类。他的死亡不是一个偶然，而是一种深深的惩罚。他以为能靠财富和权力填补一切空虚，最终却以最为惨烈的方式回报了那些年追求虚荣和自私的选择。
我感到一阵沉默的压迫，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走到尽头。那种荒谬到令人发笑的、来自命运的讽刺似乎穿越了时空，从他的嘴唇传到我的耳畔，瞬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父亲死后，世界变得更为冷酷，所有曾经的荣光瞬间消散，人们在清算他的资产的时候发现他的资产严重缩水，已经不是曼哈顿的首富了。”皮埃尔的声音中充满了冷静的现实，他没有为父亲的死感到庆幸，也没有太多的愤怒，他只是用一种理智的态度看待一切，“我委托地产商卖掉了那栋可以俯瞰城市的大楼。因为我明白财富无法带来快乐。人只是人，住的再高，离天空再近，也不会成神。”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苦涩，“人会因为欲望、诱惑、虚荣而堕落。我的父亲走了，我看到了他一生的无知和愚昧。可是，我不想走他的老路。”
他说得平静，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决心，“不久后，战争爆发了，我改名换姓，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我想要活得更真切。”
他的心中似乎有一种更为深沉的力量，驱使他远离了浮华的喧嚣。去追求一种不同于父亲的、更为纯粹的生活。
“你真勇敢，”我忍不住低声说道。想要安慰他，然而他却没有因此展露出一丝释然的神色。相反，他的笑容越发苦涩，像是吞下了太多无法消化的痛苦。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悔恼：“我一点也不勇敢，格蕾丝。事实上，我这一生做过的最懦弱的事就是没给养育我十年的养父——夏尼子爵——一个救赎的机会。我本该救他的。”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中的痛苦像是无声的哭诉：“我当时年幼，懦弱，不懂得如何面对他，甚至连对他的愧疚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他那时和我一样，都是破碎的灵魂，都渴望爱，互相取暖的机会明明就在眼前，可我却丢掉了。”皮埃尔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他从未说出过这么多话：“我本该留在他身边，他失去了一切，而我却逃得远远的，甚至连他的一句话也没听见。他一直把我当做亲生儿子，他原本能从我这儿找到一点点的安慰，而我却给了他最大的背叛。我选择了离开。这让我后悔了很多年。”
我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这不仅仅是一个失落的儿子对父亲的愧疚，这更是一个已经失去了很多的人在试图从过去的阴影中找到一些安慰和救赎。他的痛苦不仅仅是来自母亲的死，父亲的背离，甚至是他自己在最关键时刻没有选择面对养父的无助和伤痛。
皮埃尔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些许无奈：“战争结束后，我回到法国，四处打听养父的消息。可是，战争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许多贵族都改名换姓，连最可靠的线索也变得支离破碎。我找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找到他，只知道，他在战争前再婚娶了一个伯爵的遗孀。”
皮埃尔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哽咽，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情感。“我一直想让我的养父知道，他曾给了我那么多的快乐，无论我们是否存在血缘，他始终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希望他能看到我现在过得有多幸福，也希望能知道他过得如何。”
他那深邃的眼眸里藏着无法忽视的隐忧，在细微的叹息中泄露了他最深的恐惧。我知道，他在害怕，怕那个给予他十年庇护和关爱的男人早已被战争的铁蹄碾碎或被债务的阴影吞噬。他不敢去想象，却又无法不去想象。我默默地看着皮埃尔，心中无比复杂。这个男人，曾经历过许多创伤，而现在，他依然在不断努力弥补那些无法回头的遗憾。也许，他自己并不清楚，但他的宽容和对过去的坦诚，已经为他找到了最为珍贵的救赎——虽然这救赎并不来自任何人，而是他自己给予自己的。
“他会好好的，”我轻声开口，像在唤醒一场梦，“你会找到他的，皮埃尔，”我抬起手，轻轻握住了皮埃尔的手，给他带去一丝安慰。他的过去充满了无数的遗憾与未解的痛苦，而现在，我愿意成为他新的依靠。
皮埃尔眼中的深情与遗憾交织在一起，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那种温暖的触感，仿佛为他过去的伤痛涂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永远无法回到平静的日子。直到遇见你，格蕾丝，你让我重新相信生活还能有希望。”
他的过去是我从未想象过的沉重，而他的坦白让我倍感珍惜。我轻轻抱紧他，低声道：“无论你叫什么名字，无论你的过去如何，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皮埃尔，是那个温暖、善良的人。”
他的怀抱更加紧了些，低声喃喃：“有你在，我终于可以放下那些伤痛了。时间和爱会将它慢慢覆盖。”
皮埃尔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平静的表情。或许他已经放下了那些执念，已经理解了那些曾经不理解的过往。
“他会幸福的。”皮埃尔最后轻轻说道，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却透着一丝释然，“也许他已经得到了属于他的平静。”
我闭上眼，默默为夏尼子爵祈祷，也为我们祈祷。夏尼子爵究竟在哪里呢？我希望当命运的线重新交织时，皮埃尔的坚持能让他们最终重逢。夜色下的世界仿佛比白昼更加广阔，我靠在丈夫的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远方的天空仿佛带着某种未解的谜题，但我知道，皮埃尔的生命中，已经有了新的灯塔。
梅格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动作，抬起眼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像一副模糊的油画，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挣扎。
“放心，”她轻声说道，“我不会掉下去，也不会开枪。”她抚摸着枪身，像在安抚一只躁动的猛兽。
她没有继续威胁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垂着眼，握枪的手垂在膝盖旁边，枪口微微晃动着。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的脸上有一种复杂到难以名状的表情，似悲伤，又似解脱。
“你很害怕，对吗？”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没有说话。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对吧？”梅格抬起头，直视着我，眼神中有种难以捉摸的情绪。
我咽了咽口水，小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梅格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投向高台下那无尽的黑暗。然后，她低声说道：“你的眼睛……很像他。”
“他？”我愣住了，脱口而出，“谁？”
“Y先生。”她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你不觉得吗？你的眼睛和他像极了。”
她开始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地下世界深处的风，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马上就会结束了……这个夜晚，是时候结束了……梅格，他不会看你一眼的，他的眼里只有克里斯汀……你知道的，别犯傻了。”
她的声音像在冷笑又像在哭诉，仿佛无数幽魂在耳边低语。我站在那里，僵硬得像一块冰，连手指都不敢动，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在崩溃边缘的女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梅格突然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闪着一种疯狂的光：“你觉得……他会注意到我吗？哪怕只有一次，就一次……”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却让我的心揪成一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站在那里，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她的每一声哭泣都像是迈向无法回头的深渊，而我仿佛也成了一个无声的见证者。她并没有对我做出过多的动作，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等待着某种不可避免的结局。
我们在这个地下高台上等待了好久，这里虽然深处地下，我却隐约能听见妈妈的歌声。每一个音符都轻盈而悠长，像是神圣的呼唤。那歌声像是将我与现实隔开的一道屏障，使得这片幽深的地下世界显得更加遥远。它提醒我，虽然此刻我置身于阴暗与冷寂的角落，但还有某种东西是无法被黑暗吞噬的——那就是母亲的爱，哪怕她现在离我如此遥远。
梅格也听的出神。她望向高台下的幽暗深处，仿佛那里藏着她所追逐的一切，又或者，是她早已放弃的一切。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你妈妈的歌声，总是这么美丽……克里斯汀就是这样，总能让人忘了痛苦。克里斯汀……她什么都不用做，上帝就为她铺好了道路。”梅格低语着，声音里没有怨恨，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而我呢？一直以来，我都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光芒四射，受到所有人的瞩目……可结果呢？我不过是个影子，一个永远追逐不到她的人。就连他，也是如此。”
梅格又露出那个自嘲的笑容：“他爱她，爱得疯狂，爱得卑微……而我，甚至连卑微去爱的资格都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母亲的歌声消失了，地下世界仿佛停滞了。终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梅格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把乱糟糟的头发捋到耳后，仿佛要让自己看起来得体一点。她低头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裙子，那动作缓慢而机械，像是一个疲惫的玩偶，带着一种无声的自卑和厌弃。然后，她将枪握得更紧了些，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幽暗的台下。
“来吧，”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力气，却依旧带着疲惫，“让我们尽快结束这一切，然后你就可以回到你的妈妈身边去了。”
她的语气平静，但那种沉寂后的决绝比任何疯狂都更可怕。我强迫自己镇定，试图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一丝转圜的余地，但她眼中那种空洞的疲惫却让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并非要让我选择，而是在逼我接受她所做的一切。
戴面具的男人从一团黑色中现身，他的脚步沉稳，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中闪过一抹诡谲的光泽，他的身后跟着一身白裙的妈妈，仿佛一缕光穿透了这片阴暗的地下世界。
“妈妈！”我看见她，心中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迈出一步，却被梅格死死拉住。她的手冰冷而有力，像是一只枯瘦的铁钳，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戴面具的男人。
“皮埃尔！”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她看向我，然后转向梅格，眼里满是哀求和痛苦，“梅格……求你……无论发生什么，看在我们曾经的情分上，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梅格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手微微发抖，指尖似乎在挣扎着是否松开。
“克里斯汀……”梅格低声说道，声音如同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一阵叹息，“你真的以为，我会伤害他吗？不……我不会伤害他，因为——”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戴面具的男人，“因为他是你的‘一切’，是吗？”
男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中情绪晦暗不明。他的目光扫过我和母亲，最后停留在梅格身上，低沉的嗓音响起：“梅格，我的好孩子，不要做傻事。”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冷静，似乎带着些许怜惜，但更多的却是疏离和居高临下的意味。
梅格的脸色瞬间扭曲了，她紧盯着面具男人，眼里燃起了痛苦的火焰。她用一种尖锐却又压抑的语调反问：“我在你眼里还只是那个傻乎乎，只会尖声尖气叫喊的小女孩吗？埃里克，你的剧院那么顺利地建造、开始营业、高官贵族蜂拥而至……你真的以为这些全是因为你的音乐才能吗？你以为你是命运的宠儿？”
她的目光灼灼地盯着男人面具后的双眼，像是要将他看穿：“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你只爱音乐……还有克里斯汀。”她提到母亲的名字时，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将多年的怨恨从胸口硬生生剜出，“在你眼里，世界上只有这两样东西，其他人呢？他们是什么？是工具，是棋子！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付出过什么，埃里克！为了换来你的一眼注视，为了让你实现那些荒唐的梦想，我放弃了一切，甚至是我自己！”
“梅格……”面具男人轻声开口，似乎想要打断她，但她却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更加激烈地向前逼近了一步。
“闭嘴！”她几乎是尖叫出声，“别叫我的名字，别再用这种假惺惺的语气和我说话！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只要一个答案！”她的目光狠狠地盯着男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但她的声音却突然低了下来，眼中泪光闪动。
“埃里克，”梅格用一种悲伤的语调说，“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我献出了我的身体，尊严，只为了你能看我一眼，这一切值得吗？”
地下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重，似乎连回声都被这样的情感压得透不过气。
男人面具下的眼神复杂难辨，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
“现在我看到你了，梅格。”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传来，低沉而复杂，带着难以形容的情感，“我现在在看你。”
梅格听到这句话时，愣住了片刻，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凄然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悲伤与绝望：“你终于肯看我了，可是，现在你看到的是一个为了你变得面目全非的怪物！埃里克……”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释然，“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不是吗？”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是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绝望。她重复了一遍：“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在这一瞬间，梅格猛地推了我一把，我毫无防备，我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倒。
“皮埃尔！”母亲惊叫一声，连忙扑上前接住我，紧紧将我护在怀里。而梅格站在原地，看着我们母子相拥的样子，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着这一推被抽空了。
梅格站在原地，表情变得冰冷又绝望，她的手臂依旧悬在半空，刚刚推开我的力量似乎还停留在她掌心。她的眼睛像是空洞的深井，映着面具男人的身影，和他那无法掩饰的震动。
“现在，我做了你希望的事。”梅格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既悲伤又麻木，“把孩子还给了她。你该满意了吧，埃里克？”
面具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向前迈了一步。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梅格，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更深的地方。“梅格，我从未希望事情走到这一步。”
“从未希望？”梅格的声音突然拔高，她像是被激怒的野兽，眼神里闪过一抹痛苦和愤怒。“你从未希望？那么这些年我做的一切又算什么？替你清除障碍，替你筹谋剧院，甚至替你出卖灵魂……埃里克，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母亲抱紧我，她的脸埋在我的肩膀旁，声音低哑地劝说：“梅格，求你，不要再让仇恨吞噬你了……让这一切结束吧。”
“结束？”梅格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克里斯汀，你当然可以说‘结束’。你从不需要为任何事付出代价。因为总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你承受一切。而我，梅格·吉里，就是那个傻子。”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面具男人身上，眼里充满了痛苦的控诉：“埃里克，‘结束’是一个多么轻飘飘的词啊，但你可曾想过，我的代价是什么？是我的一生！是我的信仰！是我对你的爱！”
“梅格……”面具男人的声音很低，他试图靠近，却被梅格冷冷的笑声挡住。梅格依旧站在高台上，笑容渐渐凝固，只剩下两行泪水滑过脸颊。眼神依旧牢牢锁住面具男人。她将枪口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手指松松垮垮地搭在扳机上，仿佛下一秒就会酿成不可挽回的灾难。
“梅格……”埃里克低声唤她的名字，似乎想要劝阻她，但他的声音里除了愧疚和无奈，什么也没有。他懂得梅格的执念，却从未回应过她，因为他根本无法给予她想要的。“我欠你一个道歉。是我太愚蠢，太自私……我从未真正看到过你。”
“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梅格的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埃里克，我并不是要你的道歉。你看，我已经付出了代价，这场游戏从一开始我就输了，但至少让我最后做一次主角，好吗？”
“梅格，不要——”面具男人上前一步，伸出手，试图靠近她。然而，梅格后退了一步，枪口直直指向他，语气冷了几分：““别碰我，埃里克。我为你失去了太多，这一次，我想做回自己。”
“梅格……”面具男人停住了脚步，声音里满是无力。
“好了，够了，”梅格笑了，笑得几乎疯狂，“我只是想让你记住，我曾经存在过，仅此而已。”
母亲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颤抖着说：“梅格，求你，放下枪……我们可以解决这一切，真的可以。别这样。”
梅格听到这话，仿佛听到了什么绝妙的笑话，低声笑了起来，眼神却愈发空洞：“解决？你知道解决的代价是什么吗？是我的一生，克里斯汀。我再也无法回头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柔和下来：“皮埃尔，回到你妈妈身边，珍惜她，保护她……不要像我这样，浪费一生去追逐一场不属于自己的梦。”
她忽然转身，把枪对准了自己胸口。埃里克瞳孔骤然收缩，他的面具下传来一声近乎哀嚎的喊叫：“不，梅格！”
“别动！”梅格的枪口微微颤抖着，她的脸上是一种矛盾的平静，眼里却燃烧着一种执拗的光，“让我结束这一切……为你，为她，也为我自己。”
埃里克像是被撕裂了一样发出嘶吼，他扑向梅格，那一刻，他的眼里似乎终于有了她的影子。他抱住她，试图夺下那把枪。母亲尖叫着捂住了我的耳朵。
一声枪响，让一切重归寂静。大家的动作都停下了，只有那把枪的枪口还冒着白烟。
母亲慌乱地查看我，从头到脚，她又扶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去看我的后背。确认我没有中枪后她松了口气，我却在低头间看到她的腹部白裙被染红。
妈妈......
我的声音仿佛被堵住了，我甚至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血，流得越来越多，染红了她的裙摆，散开成一大片，像是夜幕下的火焰在燃烧。母亲这才缓缓看向自己的腹部，她伸手去触碰，沾了一手的血。
埃里克和梅格也注意到了，迅速反应过来，但一切似乎都变得迟缓。埃里克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失声喊道：“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她抬起头，表情是一种无奈与接受，却依然强忍着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这边！声音在这里！”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盘着发髻的黑裙中年女人急匆匆地带着几个侏儒演员跑了过来。她和梅格有几分相似。见此场景，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指挥手下的人去叫医生来。接着，她冲上前一把夺过梅格的枪，把她紧紧抱住。梅格几乎没有反应，她的眼睛空洞，仿佛早已失去了所有情感。
“克里斯汀，你会没事的……”
埃里克颤抖着双膝跪下，把妈妈抱在怀里，他帮她捂伤口，可刺眼的血还是不断地流。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仿佛已经无法清晰看见眼前的一切。
“皮埃尔”，母亲轻轻唤了我，“你过来。”她的手抖动的厉害。
我麻木地走过去蹲下，已然无法思考。她抬起那只沾满血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然后把它交到了面具男人的手中。
“这是你的亲生父亲，皮埃尔。”
她的话像一声警钟在我脑中响起。妈妈在说什么？为什么她看我的眼神像是在道别？
我的视线停顿在那只手上，接着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面具男人——那个从未真正见过，却一直存在于我生命中的男人。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但我无法言语，只能站在那里，无法动弹。直到他发出一声悲伤的呼喊：“克里斯汀！”
我低下头，看到了母亲闭上了眼睛。我那时还小，不懂得什么是死亡，但是男人悲伤的情绪也感染了我。我开始哭泣。
“你去……去叫你的父亲，不，夏尼子爵来……”面具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碎的痛苦，他的眼神空洞而绝望。几乎没有力气再说下去。
我愣在原地，几乎无法反应。直到他再次低声对我说：“去，快去……”他的手抖动着，试图把母亲的头轻轻托起，但他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皮埃尔，我亲爱的......”
时隔多年，我依旧能感受到丈夫的悲伤，那种隐秘且深沉的痛苦，像是从他骨血里散发出来的，不声不响，却能让整个人变得沉重。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的丧母之痛，也许这种伤痛本就无法言语，只能默默地陪伴。于是，我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让我们的指尖交织，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些许温暖。
但沉默总是让人不安，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之后呢？你开始和那个戴面具的亲生父亲一起生活了吗？”
皮埃尔低下头，沉默片刻后，点点头，脸上浮现一抹苦笑，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其中藏着的痛楚，那些连他说话时都不敢直视的往事。
“是的，”皮埃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远离现实的疲惫，“我和他一起生活了。”
我忍不住问：“他对你好吗？”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眼神里闪过一瞬的空洞与迷茫，然后他沉默了。
皮埃尔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仿佛穿越了时间，他的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无法释怀的苦涩。“他很爱我……”他终于轻声道，仿佛在自我安慰，“可我总觉得他不懂爱。”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诉我，他希望得到的是一种无法得到的东西——那种父子之间最本质的情感：一种认同，一种依赖和归属感。
小皮埃尔最终决定留在美国，那个相貌丑陋戴着面具的男人身边。这个决策就像是他自己内心的自我流放。他并不打算去拉回和养父夏尼子爵那已经破碎的父子关系，并寄希望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埃里克。
然而，或许是时机不对。这个陷入极度悲痛中的男人自然要令他失望了。
埃里克，这位戴面具的男人，他的痛苦就像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丑陋皮囊。曾经，他是那个才华横溢、举世闻名的音乐家，他的琴键下弹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能震撼人心。但自从皮埃尔的母亲死后，埃里克的世界坍塌了。那个曾经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慰藉的女人，突然间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他一度无力承受那份失落与空虚。
而皮埃尔，他的亲生儿子，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可那种深深的痛苦和内心的懊悔，渐渐把他逼向了一个无法回头的深渊。埃里克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当梅格把枪口对准她自己，而他，一个背负着数条人命的罪恶灵魂，第一次抱着拯救一个人的念头冲动上前抢夺那把枪，结果却葬送了自己的此生挚爱。那个枪响之后的寂静，他至今都能听见，直到每个夜晚在自己无尽的自责中辗转反侧。
他再也没有创作出一首新的乐曲，每当他坐在钢琴前，那些熟悉的黑白键下却没有任何音符流淌出来。就像他自己一样，仿佛被某种无法言喻的力量锁住，再也无法找到通向光明的道路。
他对克里斯汀抱有的所有情感都变得模糊不清——那些既像爱，又像病态的执念，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紧紧包裹住他心脏的网。内心的痛苦越来越强烈，最终他选择用酒精和d品来麻痹自己。每一瓶酒，似乎都能让他逃避片刻的痛苦，但它们总是让他沉沦得更深。那些高贵的音乐会、那些华丽的场面对他来说已然变得毫无意义。埃里克依然陷在那个无法自拔的漩涡中——痛苦、悔恨、愤怒，他用这些情绪自我折磨。
而皮埃尔，他的儿子，他的血脉，正处于另一个孤独的深渊中。尽管埃里克为他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曼哈顿最顶层的大楼，考究的衣服，顶级的食物——但这些都不能填补皮埃尔内心的空洞。所有的物质都无法抚慰他渴望父爱的心。每当夜晚来临，他会独自躲在房间里，回想着母亲曾经温暖的怀抱，那种无条件的爱是他从未再感受到的。
皮埃尔也曾尝试通过音乐来找回那份失去的联系。为了得到父亲的注意，他弹奏了母亲曾教给他的曲子。那首曲子在他手中变得格外温柔，仿佛母亲的声音又回到了他的耳边。可是，埃里克的反应却是暴怒与冷酷。他一时冲动，抓起一根球杆，狠狠地砸向了钢琴。随着那一声沉闷的撞击，钢琴的声音被永远封印，再也没有任何音乐在这个空旷的豪华家中回响。
我坐在丈夫身旁，看着他那深邃而孤独的眼神，心里满是疼惜。再一次，他的生父遗弃了他，让他在孤独和绝望中长大。
皮埃尔告诉我，开始的时候他还有那些畸形人朋友。埃里克也并不反对这种陪伴，但是他的控制欲越来越强，他禁止皮埃尔与这些人继续来往。这些人与埃里克的矛盾逐渐加深，甚至在皮埃尔心中，这种改变成为了父亲失去人性的一个标志。
事实上，埃里克的改变并非一夜之间发生，而是在克里斯汀死后的一段时间里逐渐展开的。埃里克摘下了那副面具，决定以真实面目面对世界，而曼哈顿最神秘的富翁也正式进入了人们的视野。皮埃尔回忆起刚开始的那些日子，他不敢直视父亲的脸，那张丑陋得令人心生畏惧的面孔，仿佛是某种被诅咒的存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父亲并不是全然无法接受的，尤其是在那些温情和同情的笼罩下。
然而，尽管皮埃尔渐渐习惯了这一切，但父亲的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埃里克在四十年的人生中，由于面容的丑陋，几乎从未感受到过真正的尊重和爱。他经历过数不清的白眼与羞辱，他的孤独和痛苦深深烙印在他心底。而如今，身为曼哈顿最神秘的富翁，他突然从世界的边缘走向了中心，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在那些温柔的“关怀”下，埃里克的脆弱显得愈加明显，许多人开始趁虚而入，尤其是女人。
“她们来的时候，像是嗅到腥味的苍蝇。”皮埃尔的声音低沉而有些哀伤，“刚开始，父亲是拒绝的，他曾经坚守过一些东西，他告诉我，那些是虚伪的、假的情感。”
然而，当所有的欲望、寂寞和痛苦在他内心纠结时，最终他还是沉沦了。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女人，终于趁着他脆弱的时候进入了他的世界。
皮埃尔在家中再次听到音乐声，他的父亲正抱着一个女人弹奏着曲子，然而，那些音符已不再震撼人心，旋律也失去了最初的纯洁性，变得变得空洞，缺乏灵魂。仿佛是对过去的一种亵渎。音乐，曾经是埃里克的救赎，如今却成了他的麻醉剂。
皮埃尔也越来越清楚，他的父亲并不是那个能够给他温暖和庇护的父亲，那个曾经在母亲怀抱中得到安慰的男孩，早已消失在了埃里克逐渐暴露出来的冷漠与自私之中。那些突然变得热情而虚伪的面孔，更多是为了金钱和利益。他的财富和地位成了吸引他们的唯一因素。
温柔的谄媚与甜言蜜语充斥着周围的空气。他们说他有才华，说他的面容不重要，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人，而他信了，也开始信以为真。埃里克感到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嘲笑的怪物，他的面容不再让他自卑了。他站在人群中，不再感到低人一等，反而高高在上。
“你知道吗，格蕾丝，唯一能让我稍感欣慰的，是父亲终于不再为自己的丑陋面容而感到自卑。他变得……自信了。甚至是狂傲。”皮埃尔紧紧抓住我的手，语气有些激动。“他开始以上流人士自居，态度变得高傲，觉得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才是值得交往的，才配站在他身边。他开始远离那些旧日的朋友，那些所谓的‘畸形人’，把他们赶得远远的。甚至连我，也不能再和他们有任何接触。他认为，我接触他们，简直是抬低了他的身份。”皮埃尔低下头，眼中隐隐有些湿润，“那些人可能并不完美，但至少他们是他生命中最真诚的一部分。”
我轻轻握住皮埃尔的手，心中充满了同情与心疼。埃里克曾是那个深陷孤独的男人，他为了避免再度受到伤害，选择了远离一切曾给予他真实感情的事物。如今，皮埃尔所讲的，似乎正是埃里克的最终宿命。那份对虚荣和权力的渴望，彻底吞噬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而且他把一切都交给了那些所谓的‘金融专家’。他们所谓的‘管理’不过是把他的钱一点一点耗光。最开始，父亲看不出问题，他沉浸在他们的甜言蜜语中，觉得自己变得更加成功、更有权力。但渐渐的，父亲的财务状况越来越糟，但他却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去知道。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被那些人捧着，他不想失去这种虚幻的荣耀。即使知道一切都在走向崩塌，他宁愿沉浸在这些短暂的满足中，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可以征服一切的男人。”
皮埃尔的语气变得更加激动，仿佛那股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越来越像个疯子，仿佛永远活在那种虚幻的梦境里，无法自拔。我看着他一点点失去自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像是被命运捉弄的傀儡。”
他的手握得我紧紧的，指节都泛白。我们之间的沉默变得更加沉重，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知道，皮埃尔在内心深处，有太多的痛苦和遗憾，这些年他一直独自承受，无法释怀。
良久，皮埃尔重重叹了口气。
“我如今看透了我的生父，他是天才，也是懦夫。音乐赋予了他生命，母亲给了他灵魂，可现在他只剩下了一副空壳。”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怎样去描述那个曾经让他心疼、也让他恨的男人。
“曾经他是那个为音乐燃烧一切的人，而现在，他不过是一个被自己的虚荣吞噬的鬼影。他活在那些空洞的赞美声中，甚至连自己的痛苦都不能承受。”
埃里克的钱财状况原本一直由吉里夫人负责管理，梅格的母亲，一个严谨又略显古板的女人。她为埃里克打理财务，尽了心力帮助他度过了最难的时光。但梅格失手杀死了克里斯汀之后，一切发生了剧变。
埃里克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梅格，仿佛一切都应该归咎于她，是她让他失去了克里斯汀，是她让他陷入了这片无边的痛苦之海。埃里克叫嚣着要让梅格付出代价，他的怒火燃烧得无情而绝望，仿佛她的罪行能替他平息心中的痛苦。埃里克不顾吉里夫人曾经的救命之恩，不顾她和梅格母子一直以来的努力与帮扶，他所要的只是报复。他想要的，是梅格的死。
“那么梅格最后怎么样了？她……她活下来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负责审理梅格案子的法官，得到了我养父——夏尼子爵的一封求情信，最终免去了梅格的绞刑。那个求情信，是他亲自写的。”皮埃尔的声音低沉，“他为梅格争取到了这条命。”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但皮埃尔的眼神却依旧沉重。
“很多年后我见过梅格一次，那时她母亲吉里夫人已经去世，她在一家修道院做修女。”
出狱后的梅格不再在情爱里沉沦，奢求自己抓不到的东西，转而去帮助那些从战争和死亡阴影下逃出来的士兵。她的脸上也不再有当年那个锋利的、充满嫉妒和欲望的表情。
“她常说，我母亲圣洁得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那天，我看到她穿着修女的白袍，突然觉得，她的确变得纯洁了。”
他低低地笑了笑，嘴角却带着一丝自嘲，“我竟然如此形容杀死我母亲的凶手。”语气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冷静的、已经被伤痛浸透的疲惫。
“可是如果她能过上平静的生活，那也是好事。她或许也只是一个受害者吧。”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这些话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自己在深夜里沉淀的内心独白。
“因为仇恨和憎恶会压垮一个人，而我选择原谅。”
原谅，这个词在他的嘴里说出来，竟然显得那么沉重，但又那么决绝。
“你很坚强，皮埃尔。”我轻声说，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敬意，“你的选择很难，但你做到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沉默地看着自己交织的双手。那沉默中，仿佛承载了所有的痛苦，也承载了他已然放下的过往。
“我记得你提过，你父亲死于一场谋杀。”我抛出这个话题时，我知道，这对于皮埃尔来说，恐怕又是一个无法轻松回答的伤口。
皮埃尔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低垂，似乎在回忆那些他已经不愿再回顾的往事。“父亲那天喝醉了，他的司机恰巧没有来。他等不及要回到那栋可以俯瞰整个曼哈顿的豪宅里，去见新的情人。”
我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冷嘲和隐隐的痛苦，但皮埃尔没有停顿，继续讲述着那件事。“他抄近路，走了一条他刚来美国时和那些畸形人一起蜗居的地方。现在他发达了，那些曾经和他一起拼搏的‘畸形人’被他赶走了，依旧住在那片混乱的贫民区。”
“那里治安一片混乱，但他已经久居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早已忘记了那种生活。那天，他戴着些值钱的饰品，醉醺醺地走在街上，吸引了几个劫匪小混混。他们不仅抢走了他的东西，还因为他丑陋的面容而大声羞辱他。”
他的语气没有波动，仿佛是在说一件陈年旧事，“他们觉得他长得恶心，冲着他吐口水，最后——最后，父亲就这样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皮埃尔从未原谅过他的父亲，至少是未能原谅那个在他最需要陪伴、最需要爱的时候，转身离开了他的男人。尽管父亲的死本应带来某种解脱，某种复仇的快感，可对于皮埃尔来说，只有更深的空虚与无奈。
“你并不恨他，对吧？”我问，声音低而柔。
皮埃尔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那一刻，他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更加沉重，那不仅仅是对父亲的死，而是对一切曾经发生过的、无法挽回的错失和背叛的深深哀悼。
“本来父亲还有机会活下来的，”皮埃尔突然再次开口，“当时他以前的一些‘畸形人’朋友就站在二楼破败的窗口探头看热闹。”他苦笑了一下，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讽刺，“但是无论父亲怎么呼救，他们都没有出手。”
我心头一震，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情景——一个曾经掌控一切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却无人伸出援手。
我忍不住问道：“你恨那些人吗？”
皮埃尔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平静，但那平静中藏着深深的自我压抑，“我父亲没有给他们尊重，结果也没有得到他们的帮助。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这个男人因为相貌丑陋一生都在渴望真正的尊重，然而他也没有意识到那些他视为‘畸形人’的朋友，其实也是被他抛弃的同类。他的死亡不是一个偶然，而是一种深深的惩罚。他以为能靠财富和权力填补一切空虚，最终却以最为惨烈的方式回报了那些年追求虚荣和自私的选择。
我感到一阵沉默的压迫，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走到尽头。那种荒谬到令人发笑的、来自命运的讽刺似乎穿越了时空，从他的嘴唇传到我的耳畔，瞬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父亲死后，世界变得更为冷酷，所有曾经的荣光瞬间消散，人们在清算他的资产的时候发现他的资产严重缩水，已经不是曼哈顿的首富了。”皮埃尔的声音中充满了冷静的现实，他没有为父亲的死感到庆幸，也没有太多的愤怒，他只是用一种理智的态度看待一切，“我委托地产商卖掉了那栋可以俯瞰城市的大楼。因为我明白财富无法带来快乐。人只是人，住的再高，离天空再近，也不会成神。”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苦涩，“人会因为欲望、诱惑、虚荣而堕落。我的父亲走了，我看到了他一生的无知和愚昧。可是，我不想走他的老路。”
他说得平静，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决心，“不久后，战争爆发了，我改名换姓，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我想要活得更真切。”
他的心中似乎有一种更为深沉的力量，驱使他远离了浮华的喧嚣。去追求一种不同于父亲的、更为纯粹的生活。
“你真勇敢，”我忍不住低声说道。想要安慰他，然而他却没有因此展露出一丝释然的神色。相反，他的笑容越发苦涩，像是吞下了太多无法消化的痛苦。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悔恼：“我一点也不勇敢，格蕾丝。事实上，我这一生做过的最懦弱的事就是没给养育我十年的养父——夏尼子爵——一个救赎的机会。我本该救他的。”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中的痛苦像是无声的哭诉：“我当时年幼，懦弱，不懂得如何面对他，甚至连对他的愧疚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他那时和我一样，都是破碎的灵魂，都渴望爱，互相取暖的机会明明就在眼前，可我却丢掉了。”皮埃尔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他从未说出过这么多话：“我本该留在他身边，他失去了一切，而我却逃得远远的，甚至连他的一句话也没听见。他一直把我当做亲生儿子，他原本能从我这儿找到一点点的安慰，而我却给了他最大的背叛。我选择了离开。这让我后悔了很多年。”
我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这不仅仅是一个失落的儿子对父亲的愧疚，这更是一个已经失去了很多的人在试图从过去的阴影中找到一些安慰和救赎。他的痛苦不仅仅是来自母亲的死，父亲的背离，甚至是他自己在最关键时刻没有选择面对养父的无助和伤痛。
皮埃尔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些许无奈：“战争结束后，我回到法国，四处打听养父的消息。可是，战争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许多贵族都改名换姓，连最可靠的线索也变得支离破碎。我找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找到他，只知道，他在战争前再婚娶了一个伯爵的遗孀。”
皮埃尔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哽咽，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情感。“我一直想让我的养父知道，他曾给了我那么多的快乐，无论我们是否存在血缘，他始终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希望他能看到我现在过得有多幸福，也希望能知道他过得如何。”
他那深邃的眼眸里藏着无法忽视的隐忧，在细微的叹息中泄露了他最深的恐惧。我知道，他在害怕，怕那个给予他十年庇护和关爱的男人早已被战争的铁蹄碾碎或被债务的阴影吞噬。他不敢去想象，却又无法不去想象。我默默地看着皮埃尔，心中无比复杂。这个男人，曾经历过许多创伤，而现在，他依然在不断努力弥补那些无法回头的遗憾。也许，他自己并不清楚，但他的宽容和对过去的坦诚，已经为他找到了最为珍贵的救赎——虽然这救赎并不来自任何人，而是他自己给予自己的。
“他会好好的，”我轻声开口，像在唤醒一场梦，“你会找到他的，皮埃尔，”我抬起手，轻轻握住了皮埃尔的手，给他带去一丝安慰。他的过去充满了无数的遗憾与未解的痛苦，而现在，我愿意成为他新的依靠。
皮埃尔眼中的深情与遗憾交织在一起，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那种温暖的触感，仿佛为他过去的伤痛涂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永远无法回到平静的日子。直到遇见你，格蕾丝，你让我重新相信生活还能有希望。”
他的过去是我从未想象过的沉重，而他的坦白让我倍感珍惜。我轻轻抱紧他，低声道：“无论你叫什么名字，无论你的过去如何，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皮埃尔，是那个温暖、善良的人。”
他的怀抱更加紧了些，低声喃喃：“有你在，我终于可以放下那些伤痛了。时间和爱会将它慢慢覆盖。”
皮埃尔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平静的表情。或许他已经放下了那些执念，已经理解了那些曾经不理解的过往。
“他会幸福的。”皮埃尔最后轻轻说道，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却透着一丝释然，“也许他已经得到了属于他的平静。”
我闭上眼，默默为夏尼子爵祈祷，也为我们祈祷。夏尼子爵究竟在哪里呢？我希望当命运的线重新交织时，皮埃尔的坚持能让他们最终重逢。夜色下的世界仿佛比白昼更加广阔，我靠在丈夫的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远方的天空仿佛带着某种未解的谜题，但我知道，皮埃尔的生命中，已经有了新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