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弗月应了声,不敢再看他们,一溜烟儿地跑进去。

    这情形太过诡异,她怕她再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还是快些走吧。

    进到里面,此处倒是别有洞天。

    外头看起来不过一间小小卧房,而实际则有天一宗大殿那般广阔,除却最中央的云床,其余的便是盛放着莲花的荷塘。

    且虽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但她甫一进去,便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遮盖笼住了她,使得那雨滴一丝一毫也没沾上身。

    周边雾气环绕,竟是如同仙境一般。

    姜弗月张口惊叹。

    难怪旁人唤陆映他爹为陆地仙,活在这样的地方,能不成仙吗。

    走了大约几十米,终是到了云床边下。

    陆映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

    怎么说呢,陆地仙治伤的手法分外粗暴。

    看得见的破皮流血的地方都贴了纱布上去,青青红红的汁液顺着流出来,在皮肤上留下暗迹,这大约是陆地仙的药水。

    看不见的伤处也很多,譬如他的左大腿,被两把剑绑着吊起来,大抵是骨折了。

    陆映现在看起来……又惨,又滑稽。

    虽知晓他是为了自己,但姜弗月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清脆的声音惊醒了他。

    陆映睁开眼,长睫微微发颤,吐出喉的声音沙哑异常:“弗月?”

    姜弗月抿了抿唇,忍住,眼睛却仍顺着看向他额头上流下的药汁,憋得难受极了。

    陆映无奈道:“想笑就笑吧。”

    陆凌峰为他自个儿治伤倒是注重形象,受伤时也要风度翩翩,却不会养小孩,包扎怎么难看怎么来。

    他现下虽不知晓自己是什么样,但却大约能料到一些。

    姜弗月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说实在的,陆映受伤的时候很多,但大部分是那样战损的、惹人喜欢的受伤状态,就连刚刚在擂台之上,也是十分有气势的伤残病体。

    可现下嘛,太狼狈了。

    待她笑完,陆映伸出手探向她,“弗月,过来。”

    他声音柔和平静,加之周边一点点的小雨滴,莫名的让她觉得心上仿佛吹来了一阵温柔的风。

    他是为了自己才受伤至此……自己若是不过去,显得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姜弗月走过去,犹豫地搭上了他的手。

    青年掌心冰凉,剑磨出的茧子硌着她的手,有些痒。

    姜弗月问:“要多久才能好呀?”

    陆映缓慢眨了下眼:“大约……几日?”

    “哦。”她想一想,虽然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向他道谢,“谢谢你,为了让陆前辈保护我,受这么重的伤。”

    她都明白。

    陆映舒出一口气。

    他既盼着她知道,能因此谅解自己一些,又盼着她不知道,快快乐乐的便好。

    但其实,他心里还是盼着她知道。

    如果不知,难道他们要这样过一辈子?

    他实在很卑劣。

    他笑了下,摇头:“说好了,我得护着你。”

    陆映伤得约莫太严重,说起话来一顿一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姜弗月拿着他的手,捂住他自己的嘴巴:“好了!不许说话了!好好休息。”

    他点点头。

    姜弗月忽而意识到不对,方才她动作那么大,他怎么连一次眨眼也没有。

    心里砰砰直跳,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挥舞了下。

    完了!真不眨!

    陆映察觉到动静,“嗯?”了一声。

    姜弗月复又抓住他的手,紧张问道:“你怎么了?瞎了吗?”

    她并非没心没肺。方才见他受伤还能笑出来,是因确信他的地仙父亲能保他无恙。

    如今见他连眼睛都看不见,瞬时便慌了。

    “到底怎么会这样?”

    陆映感觉到她的手正紧紧地抠住他,不痛,反而让他心安。

    他的眼睛分明看不见任何东西,却仿佛浮现出她蹙着眉头、忧愁紧张的可爱模样。

    他安慰她:“没关系的,弗月。”

    顿了顿,他又道:“陈佩鸳的千机术太过霸道,我虽避开了些,却还是伤到了眼睛。”

    “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便还是有碍。姜弗月心里一紧,难受得喉咙酸涩,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不会以后都变成个瞎子了吧……

    她吸了下鼻子:“你其实不用这样的。”

    陆映伸手,摸一摸她的脸蛋。

    他指腹的茧刮得她有些疼,却没闪开,反而轻轻蹭了下。

    陆映唇角勾起,“怎么不用?傻弗月,这样最快,也是我自愿的。”

    用别的法子,陆凌峰也会来,但定然没有本命灵牌破裂来得快。

    且他不敢赌。万一陆凌峰在闭关呢?

    因而便只能他以身试险。

    手背上沾染了些许冰冰凉凉的水液,陆映轻柔抹去:“好了,不要哭了。”

    他的确希望她将他放在心上,也的确是因装可怜才使自己受伤这般严重,但却不想让她为此哭泣。

    他的师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接下来,只需快乐开心地活着便好。

    姜弗月也不想哭。

    可她一想到自己之前还说过让他离自己远些的话,就越发难过。

    他又不是二十四岁的陆映,她干嘛要推开他呢……

    现下好了,又欠了他。

    她抽抽噎噎的,声音如幼鸟哭啼,可怜极了。

    陆映咬牙,从云床上撑起来,张开双臂将她搂住,轻声安慰:“我没事的,陆凌峰不会让我死的。”

    “可你……”

    “也不会让我残废。”

    他补上。

    拍着少女一耸一耸的背脊,陆映抱得她愈来愈紧。

    他心中一股极为病态的想法浮现。

    弗月似乎对受伤的自己极为容忍。

    在秘境中如此,现下也是如此。

    那他往后,需不需要继续“受伤”呢?

    忽而察觉到一缕窥视目光,陆映皱着眉头,朝那眼神来源喝道:“谁!”

    “啊!”软弱的声音传进耳里,他霎时面如寒霜。

    陆映松开姜弗月,冷声道:“出去。”

    姜弗月抹了眼泪,泪眼朦胧地望过去,是阿雪。

    她浑身皱巴巴的,且并非原本的身高,大约刚从陆凌峰手里逃出来。

    “陆……陆映。”她可怜巴巴地叫他。

    “出去!”他声音更厉了几分,连姜弗月都吓了一跳。

    阿雪呜呜哭了,像阵风一般飘走了。

    姜弗月看了看陆映的状态,又想方才阿雪的样子,犹豫极了,不知自己该不该问。

    陆映却主动道:“她披的是我娘的皮。”

    “!”姜弗月瞪大双眼。

    她以为是后母和继子之间的恩怨,万万没想到事实竟这般离奇。

    “我娘走得早,她是我爹做的纸人。”

    陆凌峰美名其曰用来照顾他。

    可陆映不需要。

    他理解不了,若真爱一个人,怎么会在那个人死后剪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假人伴在身边?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够被纸人替代?

    还是说,陆凌峰只是需要一个贤妻良母,只是需要一个解闷过夜的伴侣?!

    每一个人都独一无二,若是他的娘亲知晓了自己有个替代品,该有多难过。

    所以,当同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失去师妹,不得不整日面对着赝品时,他宁愿造下杀孽,也一定要寻回师妹。

    外表不过红粉皮囊一具,最要紧的是师妹的魂魄。

    陆映将头埋在她肩颈处。

    姜弗月察觉到他的低落,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毕竟是他的家事。

    “罢了,不说这个。”陆映闷闷道,“我上去比试时,姜鸿云是不是来找你了?”

    他在生死场的圆台上,时刻注意着她这边的动向。

    当发现姜弗月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时,便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姜弗月点点头,嘟囔:“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来过,差点就把我抓走了。”

    陆映摸摸她的头:“没关系,在这里就不用怕了。”

    他虽恨陆凌峰做事荒唐,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厉害。地仙地仙,半步成仙,现下的通州,他能够横着走。

    所以用他的父亲来对付姜鸿云,是他早就计量好的。

    “可我也不能一辈子都躲在这里。”姜弗月忧心忡忡。

    她迟早要出去,迟早要与姜鸿云对上。

    “他到底为什么要杀我呢?”

    她一脸茫然。

    陆映道:“我仅为猜测,具体也不知。他要收集血亲魂魄,大抵是在练邪术。”

    近些年来总听闻掌门闭关,但闭关的效果如何,单看他愈发镇压不住座下十大长老便知一二。

    想来十年前弗月的魂魄,只够他到如今这个实力,眼见师妹挤走夺舍的那人,便又开始打起了歪主意。

    姜弗月叹了口气。

    “可我并非他血亲魂魄啊。”

    陆映没说话。

    他在想,是否要让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了。

    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永远不明真相,永远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

    如果她知道了,会怪他当初没救上她吗?会怪他在秘境中未能认出她吗?

    陆映捏住姜弗月的肩,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要与你说一件事。”

    姜弗月见他如此,眼眸不禁睁圆,竖起耳朵认真听。

    其实她心里隐隐有些感觉。

    她说自己并非姜鸿云血亲,陆映却什么也没说……

    她捏紧拳头,有些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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