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二十三年五月,皇朝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瘟疫,大量难民涌入皇城,街头小巷来自各州的流民取代了叫卖的商贩。

    官兵多次镇压无果后,不得已关闭了皇城城门,但昔日拥有“人间仙都”的皇城,而今一片狼藉。

    在多年后对于本事的调查记载中,疫情是由栀海崖附近的村落爆发,向北一路传入皇朝。

    荣王府大门紧闭,广荣王因世子病重为由将早朝搁置了半月有余。

    宫里每隔几天便来人探望,但纵然有再多的珍贵药材源源不断的送入王府,孟尧与朱门外的难民一般无二,皆是高烧不退,而后便是长期的昏迷。

    孟尧再次见到盛欢,便是在那段时间。

    当梦中的宫殿再次出现在眼前时,他下意识低头去看手中的戒指。只见那枚镶嵌有红色玉石的戒指完好地戴在他的手上,仿佛在提醒他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

    原本得了往生戒的那段时间,他便日日期盼着有神迹的再次发生,然而不管他怎么呼唤,戒指都没有一点回应。

    虽然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对于他而言,有一个事实摆在他面前,他就像话本中那样,与神在某一因果中,有了牵扯不断的联系。

    “盛欢?”他来到庭院,这次少女没有在舞蹈,而是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专心致志不知在做些什么。

    身上的衣服也由轻盈的云朵状的裙衫,换成了绛紫色的襦裙,仔细一看却又与如今皇朝流行的齐胸襦裙不同,好像经过了设计者的裁剪,将袖口改的紧了些,领口的设计倒像是前朝贵女的款式。

    孟尧转到她面前,见她正拿着铁锹一点点挖着一个不大的坑。

    他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幸好她还在。

    但同时反应过来什么,孟尧瞬间变得像个爆竹一样,大有快要点燃的趋势,“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我遣人在护城河打捞多日无果,且不说当今皇城并无姓盛的人家,就连前后百年内都无盛欢这个人。”

    他们都不信我,视我为妖邪附身的怪物,可我每当晚上惊醒,总有一个声音给我说你是我此生的意义。

    “你到底是谁?我与你究竟有什么联系?”他将这些时日的心事一吐为快,这份恼怒更多的是对戏耍他的事耿耿于怀,说完他又气呼呼地补充一句,“枉我那日这般信你,你倒是看了七日的笑话。”

    盛欢扶着腰站起来,她没想到这小孩竟然还能顺着找来,心中还算庆幸当时没有欺负得更厉害。

    “我确实戏耍了你,我不该骗你说我是鬼魂,不该戏耍你七日,更不该在最后把你踹出去的.....”她认错态度很好,边说边考虑要不要再深鞠一躬。

    孟尧“???”

    “对不起。”

    就这么轻易地道歉了?

    孟尧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张嘴张了又张,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他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很没出息地接受了来自神仙真诚的道歉。

    “没关系。”

    盛欢赶在他说话之前又说道:“要不我送你个礼物,权当赔罪,你看这样可好?”

    孟尧半信半疑,盛欢眼睛很亮,但就是这双清澈的眼眸背后,他总要怀疑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然而孟尧又臭屁地觉得被一个神明哄哄的话,他也可以不是很生气了。

    “这可是一颗可以许愿的种子,将它种下去,给它浇水待它长成参天大树,然后对着神树许愿,待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神树开花,愿望便会在在树上结果。”

    盛欢很诚意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巾,摊开来是一颗拇指大小的晶莹剔透种子。

    孟尧接过种子,细细打量,看看盛欢,又看看种子。

    “呐,你只管在那喝茶片刻,等我把这个坑挖好。”盛欢殷勤地扛起锄头,对着小土坑挖去。

    孟尧真地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拿起另一个铁锹,帮着盛欢一同除去四周野草。

    忙活了半天,终于小有成就,两个小家伙气喘去去地看着一下午的杰作,很是满意。他们甚至还用砖围成一圈。

    孟尧颇具艺术气息,思索之下将几处石砖重新拿起,在外圈摆成高低不一的形状,在其中间铺上鹅卵石,行成了微观小路。

    最后一步,他捧着微微发光的种子,虔诚其埋进土里。

    他好像有一个很想完成的愿望。

    盛欢见他如此认真,再次为她胡诌的许愿犯了难。这个世界的一切不过是她施法变幻的景象,又怎么可能会有可以实现愿望的种子。

    她不过是随口扯的谎话,谁知道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小家伙还能不能找到来时的路。

    “不如陪我在这多呆几天,陪我说说话,这里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充满着蛊惑,只要她愿意,轻轻抬手间,根本不需要多大的灵气,便可以摧毁男孩的神志,让他将凡尘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会有一个人永远地陪着她,在这个时间静滞的世界,没有疾病,再无终老。

    “没有疾病...再无终老....”孟尧似懂非懂地重复着女孩的话语,但思索之后,仍认真的摇头,“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儿,能见到你其实我是开心的,可我还是要回去。”

    他小心翼翼将沙子覆盖在上面,将地上的土用小铲子轻轻抹平,“盛欢,你知道时疫吗?”

    盛欢侧着脑袋不解地看向他。

    “是一种非常可怕得疾病...人传人,人吃人...”

    现如今皇朝街道上全是逃难而来的灾民,各户人家都紧闭大门,一开始长安庙在庙里施粥行善,收留难民,但事态渐渐不受控制。

    那群难民连同寺庙的方丈都染了瘟疫。疫病就这么传了出来。就连他也不幸感染,症状先是虚弱无力,后病情加重,心如刀绞,昏睡的时长一天比一天多了。

    盛欢哦了一生,“这样啊.....”

    在她残破的记忆中,似乎也有一场这样的疫病灾难。人类眼中恐怖至极的瘟疫,神明只需挥一挥手,将神的祝福散落空中,便可吹散疫病,春暖花开。

    可她早已不再是神明,堕神的祝福,恐怕会将瘟疫推向新一轮的肆虐。

    “这段时日,患病者无数,有些难民没有了住处便游荡在大街上,衣不蔽体,食不饱腹,每天都有人横死街头。”这些亲眼所见的场面,让他由心底觉得难受至极。

    “即使这样,同仁堂的许老先生还是收留了很多难民,只可惜最后却.....”孟尧站起身,他双手合并,闭着双眼,“倘若神树有灵,求您保佑皇朝百姓无病无灾,瘟疫散去,人间皆安。”

    说完他深深鞠躬,盛欢站在孟尧对面,与之间隔那片花坛。

    这一拜,让她觉得恍惚。

    神明!神明!那是你的子民,忠诚信奉你的子民啊!

    她好像看到了远处熊熊燃烧的篝火,无数的布衣百姓跪倒在地上,齐齐叩拜,嘴里念念有词,她听不真切。披着长袍的天师手执权杖,手腕处倒挂着的铃铛发出一阵阵响声。

    砰——砰——

    王神既死,天下初生。

    烈火四处蔓延,逐渐吞噬了一切,火海中的人们双手并与胸前,垂着头颅,无痛无觉。

    ........

    “盛欢!你瞧,神树发芽了!”

    盛欢骤然间回过神,刚刚的一切似乎只是她的幻觉。

    “你快来看!”孟尧惊喜地跳起来,他只觉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只是...我还没浇水呢.......”怎么就发芽了呢?

    发芽了,她所随手捏造的幻境,突然间被赋予了新的生机。

    神树枝叶向四周散开,地上阳光逐渐被阴凉取代,枝头上迅速长满了花骨朵,在某一刻一同绽放,流星洒满整片大陆。

    “我没看错吧,盛欢你看!神树,神树它竟然开花了.....”孟尧眼眸中倒映出绚烂的一幕,他被眼前这美到极致的景色所吸引,“不过,你不是说要许愿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开花吗?”

    “好问题。”按理说七七四十九天也不应该开花的。

    盛欢踏入星河,将枝头唯一含苞待放的花摘下,递给孟尧。“你回去后,将它放置在皇朝最高处。”

    “这么容易啊....”孟尧眼中闪着光,“盛欢,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你是神仙吗?”

    “你不是要去救人吗,倘若你当真不急,我倒是时间多得很,去茶室细细品茶,与你慢慢道来。”盛欢作势便要携着铁锹离开。

    “盛欢,我.....”

    “回去吧,等你有能力再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便回答你的问题。”

    “好,那你等我下次再见。反正这花坛我还没有装饰完呢,其实我还想着在树下装一个秋千,院子那头也可以放置一些花坛,还有小路...........还有就是....谢谢你,盛欢。”

    “……”

    盛欢目送他消失在来时的小路上,世界好像又安静下来了。

    她不免有些兴致缺缺,随手施法将满园星辉吹散,而后变出一个秋千,依照孟尧临走的想象那般,挂于神树之下。

    盛欢坐上去,荡呀荡。

    “奇怪..明明只有神明才能有用创造生灵的力量啊...”

    ......

    孟尧缓缓睁开眼,病重下他早已虚脱无力。他尝试起身,却又跌倒在床榻上。

    在旁服侍的丫鬟婆子吓破了胆,她们围了厚厚的面罩,小心翼翼地侍奉上前。

    大病许久,孟尧实在没了力气,只得气喘吁吁躺在床上,问道:“皇城最高的地方在哪?”

    “回世子的话,是东郊的锦湘楼。”那是百年前的前朝某位皇帝为了纪念皇后建造的,属皇城第一通天阁楼。

    孟尧连忙抓住那个回话丫鬟的手腕,急切道:“你去锦湘楼的最高处.......”

    不等他说完,丫鬟慌忙跪下,“世子殿下,您有所不知,外面的难民为抢食物发了疯,到处砍人,皇上特地下令派遣官兵保卫王府,就连王府大门也已经上了三层锁,奴婢......奴婢........”

    奴婢实在不敢....丫鬟重重地扣在地上,连连摇头。

    外面形势早已一片混乱,现如今除了穷途末路的亡命者,任谁还敢在街上溜达?

    孟尧脸色一变,他挣扎着起身,半天才稳住身形。他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流星花放入怀中,将一大群丫鬟婆子落在身后,去后院骑上一匹马,强硬地打开了后院的门,朝着东郊奔腾而去.......

    天历二十三年六月,皇朝瘟疫来势汹汹,竟在一夜之间褪去。大概是皇朝历来天佑,皇帝迅速派官员进行灾后救助,开仓放粮,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几日后,皇城传来骇人的消息,疫病的起源地栀海崖,方圆几十里的百姓早全部感染瘟疫,官员去时早已荒无人烟,无人生还。

    人们那时才恍惚明白,自己差点经历了怎样的劫难。

    十七岁那年,算是孟尧最欢乐的一段时光。广荣王夫人以他大病初愈为由,硬是让他在家歇息调养了半年。

    孟尧没事总是在琢磨他的那颗宝贝戒指。为此他尝试实验了多次,总算在他跳进自家池塘后顿悟,真让他得出了进出戒指的法诀:每当濒临死亡时,他就会自动进入戒指的世界。

    因而他又兴奋了好几天,广荣王和夫人也跟在后面担惊受怕了好几天。他们总觉得儿子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但怎么濒临死亡又是一个难题。

    几次跳湖都被丫鬟婆子张罗着救起了,而孟尧又是个年轻力壮的当代健康青年,跳湖后不仅没有发烧,就连喷嚏都没打几声,第二天又活蹦乱跳的寻找另一种半死不活的死法。

    最后王府的管家实在看不下去,鼓着勇气向其提供了一个方案:去江湖寻一枚假死药,吃下去短时间呈现假死状态,然后一段时间便可恢复如初。

    这位管家实在是怕小祖宗继续折腾下去,就连药也全力替他寻来。

    终于,孟尧可以自由进出往生戒了。

    盛欢觉得孟尧平日傻傻呆呆,做事横冲直撞一愣一愣的,但奈何他叙述事情有条不紊,讲的故事极为细腻详细,她便央求他多讲些当朝流行的八卦传说。

    为此盛欢还专门在宫殿按照孟尧的习惯给他布置了一些生活用具,表示随时欢迎这位朋友的到来。

    “当时我的头可疼了,骑在马背上整个人天旋地转,生怕一个不留神又回到你这了。后来还要爬一层层台阶,真不知哪前朝皇帝为何偏要建这么高的阁楼。不过你要是想听的话,改日我去打听打听这段故事具体来由。”

    “还有我继续给你说啊,当时我好不容易爬上去了,那花朵自动便绽放了,就向神树万千花朵一般,化成那一点一点的光辉,我的心口一下子就不疼了,然后风将它们带向远方。”

    “后来我就累了,在楼梯口就这么坐着,就和现在这样似的。只是那朵花光芒太盛,还是有些人循着那些微光找来了,我就又得跑了......半夜才骑着马溜回府,你别说那天正巧病好了,我爹就把我打了一顿。”

    孟尧觉得自己那天惨极了。

    “那你为何不干脆留在那,将着功劳揽下,这样不仅不被你父亲训斥,还能得到你们人类一生都在追求的那个叫...加官进爵。”

    孟尧偏头看了看盛欢,叹了口气,“下次吧.....一生还很长,总有机会建功立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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