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冬天的北京早已满地白雪。

    周君同父母去四川旅游,驾车上山的路上出了车祸,被撞的是个骑摩托车的本地人,掉下护栏当场死亡。

    那个年代设施建设得并不完善,而且因为天冷,路上并没有其他人。事情处理起来就格外的轻松。

    摩托车司机家里因为巨额的赔偿金同意私了,前提是让他们带走一个14岁的女孩。

    周君同父母当场衡量了利弊,欣然接受。打点好一切之后,第二年的春天隆重地将朱雾接到北京。

    周家世代经商,周君同是家中独子,这种环境和身份注定让他从小受到的桎梏不会少。

    那个时候他大学刚毕业,父母给他铺的路他一概不听。浑身都是反骨,带着“生命只剩三天的热情”扛了把吉他满世界跑。

    “那三天之后呢?”好友在旁边问。

    周君同从小游艇上纵身跳进海里,任凭身体随着海水浮沉,他平躺在海面上,闭上眼睛,听得见海浪由远及近。

    他突然抑制不住的大笑:“消失再来呗。”

    楚旭联系他的时候,他人在旧金山刚结束聚会睡下没多久。

    “恭喜啊!多了个妹妹。”

    楚旭在那头吊儿郎当的说。

    这话说得周君同摸不着头脑,他看了眼时间,只觉得楚旭有病。立马挂了电话,末了又拨回去。

    楚旭倒是接的快,跟等着他似的。

    “什么妹妹?”

    周君同问完又打着哈欠说得咬牙切齿:“你知道我这里现在几点吗?”

    “我以为你知道呢,你爸妈没跟你说?唉,都传开了,你居然不知道?”

    楚旭震惊完语重心长道:“你打算啥时候回来?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没等楚旭讲完,周君同黑脸直接挂了电话,酒精上头,视线开始天旋地转。

    可他的睡意因为楚旭的那通电话全没了。

    周君同打开手机看国内消息。有向他道喜的,有打趣的,就是没见到告诉他缘由的。

    故意瞒着他?

    周君同打电话回去,居然没人接。他待不住了,天没亮就买了机票回国。

    虽说已经春天了,但北京早晚的温差也足够让季节不太明显。

    彼时周君同时差还没倒过来,他穿了件黑色卫衣大喇喇瘫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但他脑子里还在回想他爸跟他讲的事情的始末。说到结尾时,他看到周勤居然流露出了一种暗自窃喜洋洋自得的神态。

    中年企业家热衷慈善事业,领养失亲小镇女孩,这是周勤捏造的一个真实的梦。

    周君同无语地嗤了一声,虽然极不认同,但那人却是他亲爸。

    有阴影落在自己眼睛上,周君同疑惑睁开眼,就看见有人站在旁边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

    那是一种很平静的眼神,周君同尴尬的摸了把鼻子。

    她一身黑,这种颜色穿在小孩子身上总之奇,不符合年龄的沉闷。

    “你叫朱雾?”

    “嗯。”朱雾点点头。

    “云,雾也!”

    周君同见她肯搭理自己,便想着法子跟她搭话:“好名字啊!”

    朱雾因为他的话,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她这才垂下头,睫毛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周君同看她这样,心里来了点莫名的歉疚。

    他软着声音问:“今年几岁啦?”

    朱雾没回答,她蹲下去将周君同坐下来时不小心踢到茶几里的拖鞋扒出来,再穿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嚯!这小孩还挺酷。周君同心想。

    他大她八岁,就这样,两个人以不可逆转的方式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原本周君同是和朋友们打算先飞去摩洛哥然后横跨撒哈拉最后穿过大半个非洲去往埃及。

    但现在从他看到朱雾起,心里不知道生出了一种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让他推了朋友的约,暂时决定留在北京。

    楚旭刚听到时还打趣他,见周君同不像是开玩笑时就住了嘴,拍了拍他的肩。

    周君同很难说自己是为了什么,只是一想到朱雾那样的眼神,又想到自己那对父母。许是对她处境的愧疚,又或许是不愿在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几乎是一种对自身的怜悯,周君同把她带在自己身边。

    “小孩要受良好教育”,这是他为自己找的理由。

    朱雾搬到了周君同公寓隔壁,正对门。吃饭就到他哪儿去,还算方便。

    周君同手里有把对面的备用钥匙。

    有一天夜晚,周君同悄悄过去“检查”朱雾有没有熬夜,刚进门就发现她站在阳台上。

    他皱眉,背着手走过去装模作样咳了声:“想什么呢?”

    朱雾回过头,发现是周君同,就又转回去。

    “在这里,风吹着我,我觉得自由。”朱雾语气淡淡的,说一句停一句。

    她身上有秘密,周君同几乎一眼断定。但她既然不说,他也懒得去打听。

    “不错啊,小小年纪就知道自由。”

    他又忍不住打趣道:那你说说,什么才叫自由?”

    “你。”

    朱雾脱口而出,直白得不加任何修饰,说完就那么盯着他。

    角落放了盏地灯,光透过她的眼睛,周君同惊奇地发现,原来她的瞳孔是琥珀色,像蛰伏的一只猫。

    “是吗?”

    他略微低了头。

    朱雾的话让周君同感到了一阵猛然的疲惫,困倦来势汹汹,他半阖了眼,撑着笑了笑,话锋一转:“睡觉去吧,这么晚了,这里风大。”

    等她走后,周君同站在阳台上,学着朱雾的动作朝外面望了又望,看不出个所以然,就转身,拉上窗帘,重新回到了黑暗里。

    朱雾从那晚之后越来越频繁地往他那边跑,只差抱着被子住在那边了。

    周君同也没觉得有多大不得了,反正是个小姑娘。她小小年纪被家人抛弃,被迫背井离乡。他觉得怪可怜的,相处下来对她难免纵容。

    朱雾喜欢看书,及其钟爱散文和游记。家里大部分都是周君同之前上高中时看过的。

    也有些青春期的小禁书,他趁着没被朱雾翻到,赶紧藏了起来。所以现在书柜里能被她找到的就只有那些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的文学作品。

    周君同瞧她看得认真,便存心逗她:“你知道吗?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个女作家。”

    朱雾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里有点迷茫,她思考不出完他话中想传达什么意思,冷不防开口:“你想让我当作家?”

    周君同一听不得了,忙收起了玩笑的表情,叫了她的名字正色道:“不要被任何人的言语动摇自己的心,别人怎么说的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得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他从来没对她“寄予厚望”,因为那是一种自私的并且极不尊重当事人的观点。

    他不喜欢别人给他做决定,所以在朱雾身上都是她想干嘛就干嘛。只要是三观正,她喜欢并且想要的,说给就给,他反正他也给的起。

    就像,就像自己不可能再实现的愿望,重新实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有风吹过来,书页一页页翻过,发出“哗哗”的声响。

    朱雾回过神,眼里的光芒转瞬即逝,她看向别处,声音很小:“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些。”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让周君同听起来竟有一种她已经妥协的意味。

    没等他深想,自己想要自由又在开始叫嚣。

    既然这件事已经板上铮铮,也回到了正轨,那自己干脆趁着周勤没反应过来,再多出去追求所谓的“诗和远方”。

    一想到某天真的会被“关”起来,周君同起身走到朱雾身旁,抓了把茶几上碟子里的糖递给她:““小孩儿不许多想。”

    又拍了拍她的头,像是安慰:“过几天我要去趟非洲,想要什么就跟我讲,或者你先想想,到时候电话里说也成。”

    他的话转变得实在太快,朱雾有点错愕,但她明白,他不会一直待在这里,所以她也从未问过他的归期。

    周君同走的那一天,天灰蒙蒙的,没完没了下着小雨。朱雾跑去关了窗又将搁在窗台上的那颗仙人球抱进来。

    指腹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叫住他,干巴巴地说:“你要回来,不然我就去找你。”

    周君同笑笑,朝她扬了扬手:“你好好读书。”又向她承诺“放心吧,我很快回来。”

    直到他关上门,朱雾才把那根扎进手指的刺拔了出来,血珠冒了又冒,她用力捻了几下,食指上残留的痛觉隐隐约约。

    三个月后,朱雾生日当天周君同风尘仆仆赶了回来。

    他头发剪得极短,人也晒得黢黑,凌厉分明的五官现在具有一种荷尔蒙的侵略性。

    可他嘴巴朝她一列,两排森白的牙露出来,他笑得随性又张扬。

    朱雾没来由的觉得他像一只刺猬。

    朱雾唯一想要的就是他回来,所以周君同也没等到她的电话。

    但他还是给朱雾带了一串狮子骨头做的佛珠。

    意为赠与她雄心壮志。

    朱雾接过来,牙黄色,莹润细腻的方形点数,刚好在手腕上松垮垮绕了四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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