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君君同不言语,只是端详她。半晌,又转身往回走,默默去找窗帘旁边墙壁上的灯开关。

    “朱雾……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的手就放在开关上,又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按下去。

    听到他叫她,朱雾应该是抬了一下头,但因为实在是太暗,周君同能分辨出来的也仅仅是她的一个大致轮廓。

    隔壁的阳台正好在这时开了灯,荧荧的光漫到这边。周君同眼前豁然一亮,只是朱雾的头低着,他不禁去问自己刚刚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幻觉。

    那样委顿的姿势,不该在她身上出现的。

    然而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他的食指和中指便轻轻一用力,开关被按下,等他反应过来,室内已经大亮了。

    周君同盘腿在沙发上坐下,他弓着身,双手反着撑在腿上,正踌躇着该说些什么。

    朱雾搬来了把小凳子坐在他对面,她左边耳朵上刚打了5个耳洞,从上到下,闪着幽幽的冷光。

    嚯,真酷。

    周君同依然这么想。

    她聪慧,有主见有才华有勇气,只要她不愿意没人能束缚她,一切都似乎沿周君同最初的想法进行着。

    “朱雾。”

    他问她:“你写作的灵感那里来的?”

    “痛苦。”

    “为什么痛苦?”

    朱雾沉默了半天,才小声开口。

    “得不到。”

    周君同觉得事情的发展不该是这样。

    他眼皮两跳,她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怎么都逃脱不了,要离开的这个选择。

    “朱雾,可能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也可能近几年都不会回来,还是那句话,你要什么就和我说。”

    “至于你的选择,既然是你所想的,那谁都没有权力干涉。”

    “但不管之后你路途中的风景怎样变换,我都真心希望也祝愿你能开心并且做你自己。”

    “天是越走越亮的,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他还说了许多许多,几乎把这几年没说的都在这个夜晚说完了。在他说的这些话里,朱雾始终没听到,她一直希冀的那个答案。

    哪怕只是沾上一点边儿的,都没有。

    朱雾定定地望着他,泪眼婆娑中,他整个人都模糊了,他真好看啊,皱眉的样子好看,笑起来的样子也好看。

    她还是没有忍住掉下泪,只好背过身,说得哽咽:“能不能别走?”

    周君同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心底倏然升起了一阵温柔的牵痛,隐隐约约的,使他红了眼眶,但他还是向她道了再见。

    对面楼的灯在这个夜晚一盏盏亮起来,电视机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有人在哼唱,有人在开怀大笑。整个世界都在融洽拉扯,沉默的,有条不紊的。

    而周君同在当晚就离开了。

    朱雾军训的时候,周君同悄悄去看过她,她人晒黑了不少,眼睛却是亮的。

    也是在那一年,朱雾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本书,她靠自己独特的文风一夜爆红,书被摆放在各大书店最显眼的位置。

    白色的封面黑色的字,书脊上醒目地印着——“云边”。

    那是她的笔名。

    书中的女主角是个演员,一生未婚终生抑郁,她极度渴望被爱,却又在得到之时转身离去。她为爱奔波了一生,死之前才发现自己想要的只不过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虚幻追逐。

    那几年,科技日新月异变换,瞬间刮起了触屏手机的热潮,走在路上几乎人手一部。

    人家都有的朱雾也肯定得有,周君同虽然人在外,但还是贴心地用邮寄的方式送了朱雾一部。

    朱雾房间内有隐隐约约的油墨味道,床那边的天花板上高高低低挂着几盏小吊灯,算得上昏沉的光里,朱雾犹豫了半晌还是拿出她的老式诺基亚,打开了那串没有署名的数字。

    前几年,周君同在外会给朱雾发各种各样的彩信照片。

    风景、美食又或者是遇到突发状况狼狈的自己,又事无巨细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好好生活。

    他行踪向来不定,谁又知道他在哪儿?跟谁在一起。对话框一条条信息里总是他发的多,她回得少。

    周君同带了点文青特质,在外老是会给朱雾寄点明信片什么的,在朱雾面前书桌上压着一封他之前从北极寄回来的手写信,里面附了张照片,茫茫冰天雪地里,他胡子拉碴指着一只北极熊。

    拍的时候应该是相机不稳,导致模糊看不清具体,按理说这是张废片,可朱雾觉得就该是这样。

    就像他在她的生命里本来就只是一个影子。

    一个张牙舞爪又惨淡的虚影。

    信纸上,寥寥数语,许是当时情绪高涨,他热血上了头,在文字内承诺朱雾十八岁生日带她去西藏。

    在书桌一角立了只透明浮雕玻璃瓶,里面她用水养着各式各样的鹅卵石。

    朱雾拿过来放在样书旁边,又觉得单调,急急忙忙跑到客厅把墙角一株蕨类植物连盆端了进来。

    构图、光影、色彩一一严谨调好满意后,她才拍了张照片给周君同发过去。

    没过多久,周君同就回了电话过来道喜。

    “恭喜啊!朱大作家!”

    朱雾出书他并不意外,只是不知道会这么早,一边替她高兴一边又忍不住担心。

    年少成名,慧极必然伤,他不愿看到朱雾那样。

    “你开心吗?”

    朱雾在电话这头小声地问他,语气中有克制不住的期待。又是个奇怪的问题,要问也应该是他问她才对。

    她的声音经过电磁场传到周君同耳朵里,电流一样的沙沙声,他荒谬地觉得自己和她中间隔了一个世纪。

    她在这头,自己在那头,反着方向,再也等不到相见的时刻。

    周君同的心失衡地跳了两下。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她,最后只得干干地笑了两声,岔开话题。

    “天气预报说北京这几日多雨,你注意一点别着凉。”

    朱雾:“知道了。”

    “你写稿不要写到那么晚,早点休息,年纪轻轻的一小姑娘顶着两只熊猫眼可不好看。”

    朱雾:“嗯。”

    “瓶子里鹅卵石是你弄的?你倒是真特别,别人养鱼你养石头,不过确实还挺好看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像是在摸索什么,朱雾以为他有事正想跟他说先挂电话。

    突然的一声“喀噌”之后,他又开始说话。

    “哦,你那书我明天就买来看看。”

    朱雾从金属物体发出那声“喀噌”开始,她就没有心思再去听他说什么。

    打火机,一只银色Zippo ,她记起来了。

    “周君同。”

    在电话挂断之前,朱雾小心翼翼地在这头说:“我想去找你。”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终于要开口的时候,朱雾却早就挂了电话,收件箱来了条新信息——

    “我瞎说的。”

    时间是在两分钟前。

    同年十二月,周君同的滑雪场开始正式对外营业,生意出奇地红火,周大公子头一回干了件实事,还一举得了个满堂彩,周勤终于心满意足。原来自己儿子也并非“烂泥扶不上墙。”因此对他的约束也轻了几分。

    周君同邀请朱雾过去,美名其曰参观。

    大雪弥漫着,在那个雪夜她第一次见到了冷西。

    冷西是厦门人,留学到俄罗斯,目前在一家影视公司做编导。

    南方姑娘的小巧玲珑在她身上得到完美诠释,白净纤细,浅浅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听他提起之后我就去看了那本书,你写的很不错,有灵气的作家不多,你的前途无量。”

    冷西一边说一边亲昵地去拉朱雾的手。

    “是吗?”

    朱雾反问,勾起的唇像是在笑,又不是。

    她用脚轻轻去踢地上的雪,接着在上面踩了踩,直到地上留下一个一个扎扎实实的脚印。尽管她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下的碎雪覆盖,但她还是固执地留下一个又一个。

    “我有点好奇,是什么原因使你选择创造出这样一个凄美的故事呢?毕竟现在大家都比较爱看万事圆满的大团圆。”

    因为职业的原因,冷西有点自来熟。她凑到朱雾耳边,眨眨眼睛,用带点八卦性质的探究继续问:“是因为某个人或事吗?”

    冷西聪明伶俐,故意把人说在了前面,但她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听她这样问,朱雾忙于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没给她回复。只是这样一来,冷西算是坐实她的猜想了。

    为什么呢?是因为某个人或事吗?朱雾用她的话在心里重复问了自己一遍。

    最后没承认也没否认。

    “或许吧。”

    朱雾还是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丝毫波澜地,对冷西有意的刨根问底四两拨千斤。

    冷西听出她兴致不高,自觉失言,于是用手轻轻地点了点朱雾的指关节又挽回似的开口。

    “每次听他提起你,我都超级羡慕,你还那么年轻就已经把自己规划得这么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天到晚纠结的都是今天该吃什么……”

    听到冷西提起周君同,朱雾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那只被冷西拉着的手抽了出来,冷西的话还没说完,她把手伸了出去,去接纷纷扬扬的雪花。

    雪下得分外密,扑簌簌落下来,可她手里愣是一片都没留住。

    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朱雾笑了笑,说:“跟你比,我一无所有。”

    冷西听不太懂,但她毕竟年长与她,任何事情都要讲究个度,点到为止,于是她不再说话。

    离朱雾不远,周君同正在跟人谈论,眼睛时不时会往这边看过来,笑得眉眼开阔。

    他实在好看,就连落在他头顶上的雪,都为他加分不少。

    寒风刺得朱雾的鼻腔生疼,她咳了几声,呼出来的白气模糊了她的眼睛。

    那一晚过后,雪没再下,太阳也出来了,可还是冷。

    朱雾被周君同劝说后全副武装去试滑了几圈,在坡道向下俯冲时,重心没控制好,人摔了个脸朝天。

    天上飞过了几只鸟,朱雾带着护目镜平躺在雪地里。

    冷西赶忙过去,见她愣愣的,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赶紧把朱雾从地上扯起来又扶着她去休息。

    在路上,朱雾有一搭没一搭地接旁边冷西的话,最后话题不知怎么突然扯到了周君同身上。

    冷西坐下来,后颈靠着椅背,仰着头,语气里有些甜蜜的惆怅:“他很优秀,追他的人不在少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选的人是我。”

    朱雾陷入了沉默。

    晚上的不冻港在夜色里灯火辉煌,无数船只飘在贫瘠的海面上,没有动作像是睡着。而那些未驶进港的,还在不停地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朱雾手里捧着杯热水,头靠在窗户上,将眼神放在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热闹纷繁的地方。

    房间柔和的灯光打在她脸上,热气从她手里腾起,一切都安安静静的。

    她穿着大衣,低着头,刘海凌乱地落下,什么都不说周君同也能感受到她的孤独。

    周君同看着她,她现在的侧脸和周君同当年在郎木寺记住的相重合。一摸一样的角度,一摸一样的神情。

    旧时光涌上心头,他匆匆赶去,到她身边,开口问她:“当年,你求的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不信那些。”

    朱雾用余光去勾勒周君同的轮廓。

    曾经恣意潇洒,不会为了任何事轻易低头的年轻男孩儿,经历了岁月,也成长为一个稳重内敛的,会三思后行的男人。

    “你呢?求的什么?得到了吗?”她问。

    周君同没说话。

    窗外,雪又开始落下。

    又是崭新的一年,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又到了朱雾的生日,这一年和上年一样,她没有等到他的承诺。

    在前三天,周君同就打电话告诉她,有点事情他走不开。

    他大概也忘了,之前答应过她的。

    倒是冷西在那一天给她打了个祝福电话。

    “锵锵锵锵!朱雾,祝你生日快乐,不,是祝你每天都快乐。”

    冷西是这些年周君同女朋友中,时间最长的一个,他大概是真的爱她。

    “周君同呢?”朱雾问。

    冷西在那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匆匆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回答:“他好几天前就没在这边了,怎么啦?他没见到他吗?我还以为他回北京了。”

    冷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自己当时问他去哪里,他回答自己去给小姑娘过生日,现在人又不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时间她们都没说话。

    过了许久,朱雾才再次开口:“不要让他知道,我问过他,好吗?”

    她声音轻得像起了毛边的碎纸屑。

    然后她挂了电话,支配自己坐在沙发上,学着周君同的姿势,盘着腿,手一边一只握住脚腕。

    遥远记忆里的那声“喀噌”再次惊响在她耳边。惊得她用了全身力气掐住了自己的脚踝。

    手指关节透出吓人的白。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住地告诉她,得抓住它,不能让它再消失了,得抓住它,不能让它再消失了,得抓住它……

    这种类似诅咒的声音引发了一种精神上的的震颤。原先只是她的嘴唇,再然后是她的眼神和眉毛,最后她的整个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连她的眼泪,明明在眼眶里停留得好好的,却也被这场剧烈的颤抖生生挤了出来。

    朱雾失魂落魄地冲下楼,买了一包七星,他记得周君同就是抽的这个。

    她学着他的动作,却被烟雾呛得大咳,又不愿意放过自己,报复似的。

    咳嗽一声大过一声。

    终于,她在满室寂静里止了声,她力气尽失,接着用手碰了碰嘴唇,不知道是被自己撞的还是咬的,总之出了血。

    朱雾站了起来,抽了张纸巾,脸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阳台挂着的风铃“叮玲玲”响,带着悠悠然的麻木。

    下午了。

    那晚,她关了灯坐在客厅里点了只蜡烛,看着它在自己身边,燃着,燃尽。

    什么都看不见了,朱雾睁着眼,早已泣不成声。

    楼下一颗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藏着一个人影,深沉的夜色里有微弱的一点火光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像人的呼吸。

    在凌晨的夜晚,要是有人打开窗,要是她能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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