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御街旁的柳枝新绿,碧色的柳丝上挂满精巧纸灯。昨夜骤雨不歇,可今晨却是朝阳和煦。潮湿的雾岚散尽后,连远郊层层叠叠的山峦都能看得清晰。前阵子才冒头的桃蕊开得烂漫,深深浅浅的花瓣上坠着雨滴,在霞光照耀下熠熠生光。

    “辰时啦,辰时啦!”不知是谁家垂髫小儿兴致勃勃地喊上一句,整条御街都活了。

    蛰伏已久的商贩倾巢而出,纷纷推着小车抢先占好位置。两侧店铺也早早准备迎客,才开门就有不少客人冲进店,询问雅座是否还有空位,只是可惜,无一例外都被店家告知几个月前就抢空了。其中,被烦得差点闭门谢客了的,无疑是东京城最大的茶楼——渌水阁。

    今日渌水阁格外令人瞩目。玉宇琼楼,雕甍绣槛,皆缀以红绸明珠。巍巍粉墙内,佳木茏葱,奇花闪灼,更有一湾清泉自青松乱石间倾泻而下,似珠玉泠泠,琴声渺渺。只是此时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哪还听得见半分水声。

    数十驾珠光宝气的马车落在阁前,本就拥挤的御街彻底堵了个水泄不通。

    骂声四起,这家的小厮和那家的马夫比起了摔跤,那家的婢女又和这家的女使问候起了祖宗。

    嘈杂人海之中,突然杀出一匹金羁锦韂的白马。

    马上那女子不过碧玉年华,骑术极佳,于闹市中驭马依旧镇定自若。

    她上着胭脂红窄袖衫,下衬金纹百蝶刺绣锦裙,足蹬黑底鎏金宝相皮靴,腰系镶琉璃金鞭并玄铁烫金字腰牌,英姿飒沓,雍容华贵。明明是女子却未戴帷帽遮面,云鬓之上以金珠八宝钗挽起同心髻。青丝缠绕着朱红云锦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恣意摇曳,更平添几分风流桀骜之意。

    她的马恰好不偏不倚停在交流个不停的两家小厮跟前:“两位小哥,打个商量,你们先让我过去了再摔跤如何?”双方交流得过于投入,竟是连头都不愿意抬:“没瞧见这堵着啊,想过去就等着。”

    那女子轻声笑了笑,倒是一点也没恼,她松了手里缰绳,有些懒散地自怀中掏出一包糖渍蜜饯,悠哉游哉地捻起几颗吃,一边吃一边振振有辞地指导两位小厮:“左边小哥上勾拳,右小哥过肩摔……唉,可惜,左小哥你踢他下盘呀……嘶,这都踢不准,右小哥你打他左肩啊……啧啧啧,你也不行呀!”

    两位小厮听她的话出招,纷纷栽了个大马趴,一齐烦躁地抬头瞪她:“你耍人呢,有本事你上啊。”

    这一抬头——袅袅云梳晓髻堆,泠泠寒江眼波回,眉如远山含黛,肤似露华凝霜,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渠出鸿波。数道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有恼怒有探究有不怀好意,可那女子未见半分情绪变化,依旧是悠哉游哉地收起手中蜜饯。

    “打完了吧,现在可以让开了吗?”那女子对呆愣在原地的两人摇摇指头,那两人无端地挪远了些。

    她拱手而过:“多谢两位小哥了。”

    待人已行远,左侧的小厮突然一拍脑袋:“刚刚那个,不会是永宁郡主吧?”

    “郡主殿下。”身着新装的侍女向着拾阶而上的人盈盈一拜。那女子锦衣华服,抚掌而笑,自成一段风流恣意,正是前头惹恼两家小厮的罪魁祸首,也是当今东京城最负盛名的永宁郡主。

    听闻年前百官宴上,圣上嘉奖永宁郡主忠君报国,数次救驾于危难间,封云麾将军,赏黄金万两,赐德清行宫为郡主私府,荣宠盛极,一时风头无两,朝野上下皆哗然。

    有人断言,圣人明面赏赐永宁郡主,实则是犒劳镇守漠北的广陵王,多年来漠北战事不断,广陵王身先士卒,治军有方,竟是叫鞑靼偃旗息鼓,不敢再轻举妄动,永宁郡主乃广陵王独女,被漠北四方部落称作“漠北明珠”,赏赐郡主比直接赏赐广陵王更笼络军心。也有人不以为意,圣人看似赏赐了这许多,实际上却官无实职,现在把永宁郡主架多高,日后摔下来就有多疼。

    但无论如何,这名声是彻底打开了,快将门槛踏破的媒人、毛遂自荐的有志之士和想一睹芳容的围观群众把原本肃穆冷清的广陵王府,热闹了个底儿掉。

    好在更大的热闹来了,春日放榜夸官,那可是整个东京城万人空巷的大事,区区一个郡主,倒是不比“金榜题名”更激动人心了。

    永宁本不想来凑这泼天的热闹,但架不住身边几个小丫头把今年的举子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倒让她生了几分好奇,便定下这传闻中东京夸官游街的最佳观赏位。

    “小姐!这里!”一个身着鹅黄色绣花小袄的姑娘兴冲冲探出脑袋,蹦跶着冲她招手。永宁见她这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由得生笑,无奈地走过去。

    “少将军。”包厢里另一位玄色骑装、手持佩剑的姑娘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只是她看似十分规矩,眼神却忍不住直往窗外瞟。

    趁她不备,永宁将手中核桃朝她右肩甩去,那姑娘一惊,侧身躲过,站定后恰好对准了敞开的窗户。“想看就看。”永宁撑着头斜欹在小几上,懒散地说道。

    “小姐,别理那个呆子,快尝尝这个桂花牛乳酥酪,还有茉莉茶饮!”白羽蹲在永宁身侧,漂亮的眼睛殷勤地望着她,“小姐你肯定没用早膳吧,嘿嘿,快都尝尝。”

    “狗腿子!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偏要拉上少将军。”宋影落忿忿不平,奚落道。

    “切,说的好像你没吃一样。”白羽“噌”一下从地上窜起来,“这半盘条头糕不是你吃的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你强词夺理……”眼见影落就要出手,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翩然落地,墨色兜帽掩住了她的五官,依稀可见一双清亮的眼眸带着清浅的笑意:“小姐,城北新开铺子的糕点味道确实不赖,你也尝尝。”

    “你什么时候来的?”影落被她鬼魅一般的闪现吓得原地石化。

    墨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一直都在啊。”

    永宁闻言拿了一整盘各色糕点递给她:“喜欢就多吃点,你难得愿意出来玩,今天可要尽兴些。”

    “你们听说没有,今年殿试可是神仙打架!王家、纪家、裴家、晏家同台竞技,甚至还有平阳侯次子、武安侯胞弟这些勋爵人家来凑热闹,民间热议一甲花落谁家,都好几个月了也没有定论,依姐姐们看,觉得是谁?”隔壁包厢的声音隐隐传来。

    永宁扫了一眼屏风后的倩影,应当是哪位世家娇小姐,这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只是显然没料到隔壁是些耳力远胜常人的习武之人。

    “魏三妹妹,休得胡闹。”另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传来,“这是圣人该思虑的事情,我们哪知道啊?”

    被称作魏三的小姐嘟囔道:“不过是随口闲聊,杨二姐姐怎么这般较真,倒是妹妹的不是了。”

    少顷,一个熟悉的沉静声音响起:“魏三妹妹,科举之事,也需天时、地利、人和,可谓是暗夜行舟,瞬息万变,雪蕙她向来求稳,所以不做猜测,不过依我看,今年寒门学子也多才俊,这一甲花落谁家,还真是未有定数呢。”

    “寒门学子就算再厉害,也比不得咱世家大族呀,林姐姐怎么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魏三小姐不以为意。

    “看来魏三妹妹,是有人选了?”林家小姐语气了然。

    “哎呀,也不算人选啦,只是听说桃李遍天下的大儒王唯之的长孙王九陵风度翩翩,才华横溢,不过嘛,他太招人,身边莺莺燕燕绕了好几个圈;纪家、裴家几个公子也是出口成章,但容貌、性情上略逊一筹;平阳侯次子看着忠厚老实,实际上可劲儿宿柳眠花;武安侯胞弟又太低调,寻常宴会雅集都不出席,想来呆板无趣。这么看来,还得是晏家三郎,精通六艺,芝兰玉树,我家哥哥提起他,也是赞不绝口呢,可惜上月他来家中时,我出门赏花了,唉——”魏三小姐暗自神伤。

    “噗——”永宁猝不及防听见这话,刚喝下的茶水呛了个正着,这魏三小姐啊,哪是挑一甲呀,分明是挑夫婿。

    她忍着咳嗽笑出声来,动静着实不小,叫隔壁听了个彻底。

    “谁?”魏三小姐很是气恼,怒气冲冲地打上门来。

    墨岩见她来势汹汹,身影一闪登时不见踪影。

    白羽瞪了一眼永宁,似乎在怪永宁出声太早,害得她没了热闹可看。

    影落眼瞧自家人这不靠谱的模样,长长叹了口气,心里默念着“还得是我”,握紧了手里长剑在门口守株待兔。

    永宁却是一摆手,示意她退下。

    魏三小姐不顾劝阻,直愣愣冲进包间。甫一进门,便看见永宁悠闲地转着手里核桃玩,一副无事发生、理直气壮的模样。

    她气愤归气愤,可也不敢随意开罪永宁郡主,只能在门口进退两难。

    “永宁!”适才也在隔壁闲聊的林小姐眼神一亮,笑意盈盈地从魏三小姐和门板的缝隙里挤进包厢,才开心了不到三秒,她忽的想起什么,酸溜溜地撅起嘴来,“哟~今儿刮的是哪~阵~风~呀,竟是把大~忙~人~永~宁~郡~主~都给吹来了。”

    她那九转十八弯的调调和翘得可以挂下一个酱油瓶的小嘴,令永宁不得不开口哄道:“林大才女,您大人有大量,能否高抬贵手放过小女子的耳朵,别再和蚊子比唱歌了。”

    “哼,是谁拒绝了我的邀约不肯陪我来的,终究是我,错付了。”林茹夕转眼就做出拭泪的动作来,还时不时用哀怨的眼神望着永宁,活像个被薄幸人辜负的痴情女娘。

    魏三小姐一时困惑,从未听说过独来独往的永宁郡主有什么闺中密友,但今日看来,她与林相独女林茹夕关系非同寻常。魏三小姐是在半道上遇到林茹夕的,向她哭诉了许久自己没抢到好位置,这才求来了邀请,但听她这会儿的口气,却是永宁郡主拒绝了这位自小卓尔不群、声名远扬、恃才傲物的东京第一才女。

    还没等魏三小姐思量明白,窗外有人振臂高呼“状元郎来啦,状元郎来啦”,本就围得水泄不通的街道霎那间摩肩接踵,挥袖成云。

    两侧店铺内观者如堵,更甚者为了鸟瞰全貌登上屋顶——为官者停下车马静候,学子们竞相膜拜,少女们祈愿一睹真容,百姓们希冀沾染喜气,无论男女老少,无关身份地位,整座城都在期待着这一刻的降临。

    锣鼓喧天,欢声雷动。

    林茹夕攥着永宁的衣角往窗前探去,只见禁军列队于人群之中开路,吏部、礼部官员高举着“状元及第”金字牌匾紧接着出现,最瞩目的是那状元郎——他头戴金冠嵌珠,身着金丝绣蟠龙大红袍,手捧钦点皇圣诏,足跨金鞍朱鬃马,前呼后拥,气度非凡。虽相隔甚远,但依稀可见是个十成十的美人。

    熙熙攘攘的嘈杂声里,永宁勾了勾唇角,不动声色地坐回了窗边。

    “原来,是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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