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仪二十六年。

    春三月。

    百虫惊蛰,乍暖还寒。缥缈青雾萦绕半山,整个清河村数日笼罩于烟雨下,泥洼倒映出天边一抹琉璃烟紫色,簇簇杏花沾雨,显得尤为剔透玲珑,风一吹,落英缤纷。

    溪边水声鸣溅溅,如鸣珮环,春草丛生。

    一派春和景明,却有突兀之景——一抹细瘦灰败的身影潦倒躺卧于溪边,毫无动静。

    半晌,地上的女子方才眼睫微动,清秀的两条细眉蹙在一处。

    耳边响起一道轻脆的孩童声线:“祖母,此人为何仍未醒呢?”

    另一道苍老的女声应道:“约莫是受饿太久,伤及根本了。”

    “喂了白米粥也无用吗……”女童声音略带茫然。

    温叙秋努力睁眼,眼皮却如千斤沉坠,随之麻木的疼痛感遍布全身,她恍惚似觉陷入茫茫一片混沌之间,眼前黑雾弥漫,意识里有纷繁人影来去,又行迹无踪。

    自胸腔深处传来急剧的迸裂之痛,时而彻骨冰寒,时而炙如烈火,两极交替间,细微意识缓慢浮游,终于令她捕捉到一丝清明,缓缓掀开眼帘。

    “醒了?醒了!”女童拍手称快,嚷嚷叫着,“祖母,她醒了!”

    “你是……?”

    温叙秋话未问出口,眼前的场景便令她不禁瞪大了眼睛——

    只见这里是一片旷野,天光大亮,淡天里白云无几,晨光中千里澄澈。

    未散晨雾间群山掩映,长青的苍松翠柏间,扶光冉冉而起,穿透婆娑树影洒至这茫茫山脉,飞鸟略过,极空轻啼。

    目光回视,山脚下阡陌交通,屋舍相邻,树绕村庄,水满陡塘。

    再无半分现代社会的气息。

    她这是……穿越了?

    一阵炫目的白光盖住眼前景象,剧烈疼痛凿刻入脑,温叙秋猛地扶住额头,潮水般的记忆汹涌而入。

    昨夜为查阅论文资料她看书至深夜,最后枕着《饥荒事迹》恍惚入睡,一觉醒来,便穿越到了这极为陌生的古朝,变成了一位同名同姓的农家女。

    历经生父病死、母亲改嫁,原主在继父苛待下磕磕绊绊长至十五岁,家乡突遭大旱,天灾下饥荒连片。她随父母携幼弟南下逃荒,忍饥挨饿来到这清河村定居,还未曾享一日安宁,便被继父拖往镇口贱卖换粮。

    孰料父母偏颇之下原主挨饿过久,未曾等来议价便猝然倒地不起,最后被继父一把杂草草草裹了,弃于山脚孤身等死,至死也没盼到母亲回头。

    少女悄无声息于溪边寂然离世,躯体间莫名地换了副魂魄,被出门野采的祖孙二人撞见,耗尽最后一把米熬来暖粥将她救活。

    变成了现代社会里农业大学农学系的温叙秋。

    温叙秋闭了闭眼,咽下胸膛里未尽的满腔悲鸣。

    原主凄惨而去,她的世界中也不知是何情况,想必她自己恐怕也……

    但不论如何,她已借了她人躯壳在此处重生,自然免不了替她报了这杀身之仇,但顾及此下境况……

    深仇久恨暂且按下不提,眼下须得先活下去。

    再望向眼前说话的女童,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身上衣物补丁满布,头顶发丝枯黄暗结,端得一副营养不良的泥猴样儿。

    一旁择菜的老妇放下东西走上前来,她的境况与女童大抵相似,脸颊凹瘦,身着灰褐残破的粗布衣服,深色的头巾下半掩着银白的鬓角,看似已是六旬高龄。

    看到温叙秋醒转,老妇人暗自松了口气,与孙女合力将她搀扶起来,引到一旁的独屋门口坐下。

    经过一番交谈,温叙秋总算明了现下的处境。

    老妇为清河村本地人,家中儿媳难产而亡,独留懵懂幼女;儿子受征参军后也消息全无。

    祖孙俩倚着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勉强度日。因着缺少壮年劳力,一年到头田地收成惨淡。去年储存的最后一抔稻米,全填进了温叙秋肚里。

    如今是五月初,新一茬的水稻种植尚未开始,要想吃上米饭,只得盼着九十月份的秋收。对于相依为命的贫苦祖孙,温叙秋心知这碗粥是何等珍贵。

    自身尚且食不果腹,却怀悲天悯人之心。

    倾其所有救下她姓名,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望着面前两张面黄肌瘦的脸,温叙秋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老妇人从未见过女子这般礼数,下意识伸手把人扶起,叹了口气:“我们能力微薄,是你自身命不该绝。只是你小小年纪,为何独落山野性命垂危呢,家中长辈何在?”

    温叙秋脑海里浮现方才的惨痛记忆,咽下悲痛如实道来:“我名唤温叙秋,随家人由北逃荒而来,继父本想将我贱卖换口粮养活幼弟,不曾想我身子虚垮当街晕倒,他便将我弃于山脚……”

    老妇人本欲多问一句那生母何在,张口前却顿住了。

    眼前少女既已孤身等死,想必其生母也早已将她弃之不顾了。

    重男轻女自古皆有,大抵上只顾自己的幼子罢了。

    眼见老妇欲言又止,温叙秋识趣地再次开口:“我现下恢复了些气力,就不在此叨扰了。今天白粥之恩,我必当报答。”

    北方干旱饥荒连绵,逃荒之下南方何尝不受波及?眼下人人日子艰难,她在此多待一日,祖孙俩就要多张嘴食饭,六旬老人与幼龄小儿,必定力不从心。

    她不欲过多拖累。

    刘奶奶略微愣怔,反应过来反倒唏嘘:“你现下如此状况,谈何报答?好好活下去便算数了。”

    她是见过温叙秋被扔山上的濒死惨状的,何况离了这里,一介孤女又能到哪儿去呢?

    看温叙秋仍旧瞪着眼眸傻在原地,老妇人抬手轻抚她瘦削的肩,态度自然道:“你便歇会罢,咱们晌午吃糠菜团子,我择个菜。”

    陌生世界里的直白善意令温叙秋悄然红了眼眶,她本欲先行离开再从长计议生存之策,老妇人却给了她一个落脚立命的好开端。

    她再未托什么虚礼,真心扬起一抹浅笑,迎着春日暖阳脆生地应了一句:“好!您喊我秋秋便可。”

    老妇人低着头应了一声:“晓得了,你便唤我刘婶。”

    一旁的女童俏皮地补上一句:“我名唤细月,姐姐唤我阿月罢!”

    刘婶收拾好青菜回屋烹煮,温叙秋也跟着进了门,抬眼一看,这祖孙二人生活当真贫苦。

    一间破败的土坯房,一张简陋木床,几样粗制的家当,便是这二人全部的依仗了,她抿了抿唇。

    细月眼巴巴望着刘婶:“祖母,今日有其他吃食吗?”

    刘婶未搭话,把稻谷上碾下来的糠皮,烧水煮上一煮,掖上野菜叶子团成一团,分别递给温叙秋和阿月:“吃吧,今日暂且只有这个。”

    温叙秋道过谢,端详了一下手上的糊状物,现代社会只能用来做饲料的东西,此刻却是续命的存在。

    她咬了一口,糠皮的口感果然十分粗糙,但她没无资格嫌弃,没什么比活下去更为重要。

    细月瘪着嘴也听话地吃了起来。

    温叙秋看了看小丫头惨黄的脸色,摸摸她的头道:“快吃,吃完姐姐带你去山上寻好吃的。”

    眼下总要解决吃食的难题,不然顿顿吃糠菜团子,她吃得下去,肠胃也受不住,难吃事小,便秘事大。

    细月闻言大大地咬了一口团子:“好!”

    喝过米粥,又吃了菜团子,温叙秋感觉好了不少。她本是饥饿过度,本身并无什么病疾,因而精力稍一恢复,便喊了细月带她进山看看。

    正午时分,烈阳笼罩下,山林间蒸腾起湿润的草木清香。

    二人循着上山的小径往林子深处走,一路上植物繁密,树影婆娑间阳光倾斜而下,在深幽潮湿的绿苔间刻下金色的细碎光影。

    未经现代生活影响的古林绿意盎然,却不闻几声虫鸣鸟啼,大约是口粮短缺,能入口之活物皆所剩无几了罢。

    行了一路收获不多。饥饿使人心思活络,万物皆能吃,山间野菜野果冒茬即被摘走。

    温叙秋未报什么希望,偶见几个小果子都递给细月解馋了。

    行至深处,她终于见到了自己想寻的目标,一片高大的落叶乔木。眼前这些树皮灰暗粗糙,叶子呈现椭圆卵状的树,便是榆树了。

    小时候妈妈带着她摘过榆钱回家炒鸡蛋,因而她还认得。

    不过现下才五月份,榆树刚开花,想采榆钱为时尚早,她的目标是另一样东西——榆树皮。

    拿出背篓里种菜的小锄头,温叙秋开始铲树皮,细月在一旁边帮忙捡拾树皮,好奇发问:“秋秋姐,我们挖树皮有何用处呀?”

    温叙秋回过头眨了下眼睛:“回去做面条。”

    气喘吁吁背了一篓树皮回到家,刘婶见状也颇为疑惑,“你这是作甚?”

    到底未亲历逃荒,吃树皮此事于刘婶而言略为陌生。

    其实温叙秋也是在昨夜看书时恰巧看到的,饥荒时灾民以榆树皮充饥,此刻这办法倒是阴差阳错用上了。

    给了祖孙俩一个神秘的笑,温叙秋开始动手处理。

    将榆树皮清洗好,铺在日头下晒了半个时辰晾干表面水分,温叙秋让刘婶帮忙生了个火,将树皮放至锅里翻炒。

    书上记载本为晒干,不过眼下家中存粮已空,她等不了这慢工细活了,干脆用火炒干。

    等树皮里的水分基本干透,树皮翻腾碰撞间有脆响,温叙秋问道:“刘婶,有舂臼吗?”

    她要将干树皮捣碎。

    村里家家户户皆有舂米的石臼,刘婶带她至屋后,掀开遮板,将树皮倒进石臼开始舂捣。

    这可是个体力活,何况温叙秋还是个未吃饱饭的瘦弱少女,二十几块树皮硬生生舂了一个半时辰才见细。

    虚弱地抹了把额间湿汗,温叙秋又托刘婶找来筛子过滤掉舂不碎的粗糙纤维,剩下灰黄色的细粉。

    榆树皮粉成了!

    一下午的劳作,温叙秋体力有点难撑,眼前阵阵发黑,撑在石臼上摇摇欲坠。

    刘婶赶忙过来扶住她:“你到底作甚?快去休息会儿罢。”

    温叙秋干脆坐到地上,稳住身体,指了指石臼里的榆树皮粉笑道:“您会做面条吗?”

    刘婶有点迟疑:“以前家里有荞麦面粉的时候弄过,不过此物……能做吗?”

    温叙秋点点头:“能做,麻烦您试一下,若成功,咱们以后便多一样吃食了。”

    刘婶回想起遥远的白面味道,终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把榆树皮粉拿去和了,倒入草木灰水发酵以后再拉成细面,下锅一煮,灰黄色的生面便变成了棕红色,散发出一股子独特的清香。

    刘婶尝了一根,眼睛亮了起来,清香微甜,果真能吃!

    她忙往里面加入几粒珍贵的盐粒,再放入菜叶,一锅清汤面便成了。

    吃着上新奇的榆树面条,细月开心得手舞足蹈:“好吃!秋秋姐好生厉害!咱们过上好日子了!”

    刘婶看着小孙女的兴奋的脸,心酸了片刻。

    温叙秋摸摸细月的头没言语。

    这并算不上好日子,只是个开头。

    要想吃饱吃好,终究得靠米面。幸而她在穿越之前正在研究杂交水稻,只要这里有田……

    面条的热气氤氲中,温叙秋正细细思虑着,寂静的空气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打破。

    咚咚咚——

    门外陌生男子粗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吼道:

    “开门开门,刘老太,交地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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