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初九，寅时的钟声刚过，太阳未出，天地间正是漆黑一片，寒风瑟瑟。
叶见窈裹了裹身上的金丝素色小袄，提着灯笼，悄无声息地进了琼华苑的小厨房。
今天是赵长礼考春闱的日子。
按照他们越州的规矩，大考之前都是要吃田艾青团和粽子的，寓意轻松高中。
之前照赵长礼越州乡试的时候，她给买了几个，可如今他们人在帝都，别说是田艾青团，就连卖粽子的，叶见窈都没见到几个。
所幸田艾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二月里又正是它生长的季节，叶见窈到那地垄间走上一趟，竟也摘了不少。
她看了看提前泡好的小半桶糯米，舀了一碗出来，赵长礼不喜欢吃甜食，反正只是求个好意头，少些便少些吧。
叶见窈生火将一碗糯米放进蒸笼里去蒸，等到灶里火势稳定下来，她又开始给艾叶掐根去梗。
沸水里点上一些明油，叶见窈将处理好的艾草放进去焯水，不过几个呼吸，原本碧绿的草叶子就更加的翠。
叶见窈拿起两把菜刀就将艾草叶剁成了艾草泥。
她的手脚向来利落，等到他把舀好的糯米糍粑和艾草泥混合到一起，杆成田艾青团的皮的时候，天上也不过才灰蒙蒙一片。
看样子应该是来得及的了，叶见窈缓了一口气，将昨日自己现买的豆沙馅儿往里包。
春闱是卯时开始检查进场，辰时开始发卷考试，当日收下赵长礼的簪子的时候，叶见窈答应了要去考场送他，为他加油打气的。
心里默默计算自己包粽子和赶去贡院的时间，叶见窈抽空又将送饭的食盒刷洗了一遍。
等到文火煨在坛子里的肉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叶见窈也将田艾青团包好放进了蒸笼。
如此，轻松高中的“轻松”便算完成，她开始将粽叶折叠，将剩下的糯米全部做成了加肉的粽子。
春闱的考试一连三天，进了贡院的门，便只能三天之后再出来。
往年科考的学子都是自己带一些干巴的炊饼当做这三天的吃食。
前几年尚有些年纪大、考了一辈子的老夫子，因为挨不住这考试环境，直接晕死在贡院里的。
可今年的天气格外的冷，前不久才刚来了一场倒春寒，冻得人手脚都有些伸不开，当今圣上便格外开恩——
今年在贡院支起十口大铁锅，在上面放上几层笼屉，等到将要用膳之时便派专人生火。
如此，考试的学子也能吃上一口热乎饭。
所以叶见窈这才不免多包了些粽子，一来这南方越州的吃食定是更和赵长礼的口味，二来这粽子用笼屉热起来也是方便。
田艾青团刚刚蒸好，叶见窈二十个粽子便已经完全包好了，个个都有男子拳头大小。
她随意扔锅里煮了两三个，想着一会儿当做自己和赵长礼的早膳。
而后便顺手将田艾青团和没煮好的粽子一起装进食盒，又拿起抹布要将灶台擦擦。
“喵呜～”
她正要将沾灰的抹布涤洗干净，忽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
叶见窈仔细分辨，下意识往烧火的灶台底下去瞅，火光映在她的眼前。
她在灶台一侧发现一只黑黄毛色杂揉，长得也并不算好看的老猫。
燃着的火苗近在咫尺，仿佛下一刻就能燎到猫猫的皮肤。
见窈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吓到了它，让它置于危险之中。
看着那一对似曾相识的褐色的猫眼，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地喊了一句，“呜咪～”
同时冲着灶口缓缓张开了自己的手臂。
谁料那猫却似有灵性一般？即刻直直看她，极小声喵呜一句之后，竟乖乖自己从灶口钻出来扑到了叶见窈怀里。
黑黑的爪子在她素色的袄子上印了几个梅花印，叶见窈就好像没看见一样，只伸手将猫抱进了怀里。
这样的距离，她看的更清，褐色的猫瞳，黄黑杂糅的毛色，缺了一块的右边耳朵。
就是她的乌咪。
叶见窈忍不住去抚摸小猫的头，而后将坛子做粽子里剩下的瘦肉捞出来用清水泡泡，放进小碗里递到了猫猫面前。
上一世她于崇仁十五年进宫，其实刚开始宫里的生活，比她宫外的生活要舒服不少。
——只要完成好上头嬷嬷公公交代的任务，不出头冒尖不惹事，是不至于被人隔三差五的挑刺，没有晚饭吃，没有冬衣穿的。
叶见窈人长得漂亮年纪小，脑子聪明嘴巴严，手脚还利落，很快就被分到了个好去处，去伺候刚选秀进来的虞美人。
跟着后宫娘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当时看来确实比在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这内宫六部里面累死累活也得不到一个品衔要好的多。
起初，叶见窈也是如此想的。
没想到进宫时位份最高的虞美人一直没有得到陛下的诏幸，开始变得急躁疯魔，开始的一两个月她还只是扔个枕头，后面变成了扔书、打骂宫女和太监。
直到某一日，她掌掴人巴掌时，盯着叶见窈的脸冷嗤了一句，“真是天仙下凡，我见犹怜啊！”
自此，原本无差别的辱骂殴打，变成了一人专属。
叶见窈原先因为漂亮皮相得到的优待，变成了扎向她的针尖。
刺得叶见窈衣服遮住的地方，不能为外人言的地方，时常沁出红珠。
主位娘娘看她不顺眼，满宫的宫女太监更是不敢与她搭话，唯恐惹火上身。
叶见窈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熬到了她进宫的第一年除夕。
那一年岁末虞美人得了恩宠，她也得以解脱，不必时刻满身伤痕，但却被虞美人调拨到了杂役房，只负责清理收拾些垃圾，无召不得到殿前。
见窈其实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这种时候，无论说多少次“奴婢绝无此心”都是根本不会有人信的。
所幸杂役房的活，也不算累她也乐得清闲，便比如此刻除夕，得宠的宫女太监都围在虞美人面前，捧着哄着说吉祥话，讨要饺子。
她可以窝在杂役房里安安静静过个除夕。
没有饺子吃，甚至没有一碗热汤喝，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的叶见窈就是在那一刻碰见了“乌咪”这只老猫。
只一眼，叶见窈便认出那并不是宫里娘娘们养的，因为实在不好看，又带着病气，连叫出来的声音都嘶哑地难听。
别的猫都会娇娇的“喵呜”，只有它只能“呜呜”的叫。
实在不讨喜，所以叶见窈收养了它。
说是收养其实也有些奇怪，因为她并没将猫带进自己房里，宫女们几人同寝，她又被有意排挤——
叶见窈怕乌咪被人当成打她的杀威棒，给打死扔出去。
于是她便只能从自己的月俸里扣出来一些，换些瘦肉鸡蛋，晚上在冷宫的夹道边偷偷喂它。
叶见窈靠着它撑过了自己没能当上女官的第二、第三年。
“其实我们乌咪真的是幸运小猫呢！”
叶见窈眼眶有些红，伸手摸了摸小猫的头。
养了乌咪没几个月，她就收到了皇后身边人递来的橄榄枝，说是可以把她从虞美人身边要走。
只可惜叶见窈没敢接。
在这宫里，他们这些做宫女太监的，没必要灵巧，没必要聪明，但是一定要忠心。
见窈不想也不敢知道，在这明晃晃的橄榄枝之下，中宫娘娘需要自己这么一只小虾米为她做些什么？
但是她知道，如果她背叛了旧主，那么在新主面前，她也会是一个随时可能背叛的人。
这样的人，随时都可以死。
叶见窈不想死。
芙蓉寻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叶见窈脸颊带着一块明显的灰迹，搂着一只野猫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样子。
“咳——”她从嗓子里发出声音提醒自家姑娘。
叶见窈闻声抬眼去看她，却见容珩不知何时负手立在厨房门外，唇角微勾，“叶大夫，孤是不是该喝药了。”
见窈这才注意到天光依然大亮，没有细想一向怕苦的人，今日喝药怎么会这么积极？
她起身就要给容珩准备药材，却见刚刚在她怀里呼噜噜的小猫，一下子猛窜出去，蹭到了容珩的脚边。
杂色的毛上还沾着锅底灰，叶见窈以为只会嘶哑发出声音的猫咪语调娇软的“喵呜”、“喵呜”叫着。
用身子蹭着容珩，似是想让人将它抱起，声音一下比一下娇，喊了几声得不到回应的猫最后竟直接前脚离地，用后脚支撑着站了起来，锋利的前爪勾在了容珩的鸦青色大氅上。
目睹了这一切的叶见窈似乎听见了自己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只见容珩苏绣锦缎的衣服下摆已经被猫染上了一片污迹，猫爪勾在苏绣上，已经隐隐有了要脱线的架势。
她直直观察着容珩的表情，脑子里飞速旋转着一些吉祥之语来解释乌咪的动作。
却见容珩与她对视一眼，继而含笑蹲了下来，将猫抱起，从猫头摸到猫尾，“乌咪乖～”
叶见窈裹了裹身上的金丝素色小袄，提着灯笼，悄无声息地进了琼华苑的小厨房。
今天是赵长礼考春闱的日子。
按照他们越州的规矩，大考之前都是要吃田艾青团和粽子的，寓意轻松高中。
之前照赵长礼越州乡试的时候，她给买了几个，可如今他们人在帝都，别说是田艾青团，就连卖粽子的，叶见窈都没见到几个。
所幸田艾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二月里又正是它生长的季节，叶见窈到那地垄间走上一趟，竟也摘了不少。
她看了看提前泡好的小半桶糯米，舀了一碗出来，赵长礼不喜欢吃甜食，反正只是求个好意头，少些便少些吧。
叶见窈生火将一碗糯米放进蒸笼里去蒸，等到灶里火势稳定下来，她又开始给艾叶掐根去梗。
沸水里点上一些明油，叶见窈将处理好的艾草放进去焯水，不过几个呼吸，原本碧绿的草叶子就更加的翠。
叶见窈拿起两把菜刀就将艾草叶剁成了艾草泥。
她的手脚向来利落，等到他把舀好的糯米糍粑和艾草泥混合到一起，杆成田艾青团的皮的时候，天上也不过才灰蒙蒙一片。
看样子应该是来得及的了，叶见窈缓了一口气，将昨日自己现买的豆沙馅儿往里包。
春闱是卯时开始检查进场，辰时开始发卷考试，当日收下赵长礼的簪子的时候，叶见窈答应了要去考场送他，为他加油打气的。
心里默默计算自己包粽子和赶去贡院的时间，叶见窈抽空又将送饭的食盒刷洗了一遍。
等到文火煨在坛子里的肉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叶见窈也将田艾青团包好放进了蒸笼。
如此，轻松高中的“轻松”便算完成，她开始将粽叶折叠，将剩下的糯米全部做成了加肉的粽子。
春闱的考试一连三天，进了贡院的门，便只能三天之后再出来。
往年科考的学子都是自己带一些干巴的炊饼当做这三天的吃食。
前几年尚有些年纪大、考了一辈子的老夫子，因为挨不住这考试环境，直接晕死在贡院里的。
可今年的天气格外的冷，前不久才刚来了一场倒春寒，冻得人手脚都有些伸不开，当今圣上便格外开恩——
今年在贡院支起十口大铁锅，在上面放上几层笼屉，等到将要用膳之时便派专人生火。
如此，考试的学子也能吃上一口热乎饭。
所以叶见窈这才不免多包了些粽子，一来这南方越州的吃食定是更和赵长礼的口味，二来这粽子用笼屉热起来也是方便。
田艾青团刚刚蒸好，叶见窈二十个粽子便已经完全包好了，个个都有男子拳头大小。
她随意扔锅里煮了两三个，想着一会儿当做自己和赵长礼的早膳。
而后便顺手将田艾青团和没煮好的粽子一起装进食盒，又拿起抹布要将灶台擦擦。
“喵呜～”
她正要将沾灰的抹布涤洗干净，忽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
叶见窈仔细分辨，下意识往烧火的灶台底下去瞅，火光映在她的眼前。
她在灶台一侧发现一只黑黄毛色杂揉，长得也并不算好看的老猫。
燃着的火苗近在咫尺，仿佛下一刻就能燎到猫猫的皮肤。
见窈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吓到了它，让它置于危险之中。
看着那一对似曾相识的褐色的猫眼，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地喊了一句，“呜咪～”
同时冲着灶口缓缓张开了自己的手臂。
谁料那猫却似有灵性一般？即刻直直看她，极小声喵呜一句之后，竟乖乖自己从灶口钻出来扑到了叶见窈怀里。
黑黑的爪子在她素色的袄子上印了几个梅花印，叶见窈就好像没看见一样，只伸手将猫抱进了怀里。
这样的距离，她看的更清，褐色的猫瞳，黄黑杂糅的毛色，缺了一块的右边耳朵。
就是她的乌咪。
叶见窈忍不住去抚摸小猫的头，而后将坛子做粽子里剩下的瘦肉捞出来用清水泡泡，放进小碗里递到了猫猫面前。
上一世她于崇仁十五年进宫，其实刚开始宫里的生活，比她宫外的生活要舒服不少。
——只要完成好上头嬷嬷公公交代的任务，不出头冒尖不惹事，是不至于被人隔三差五的挑刺，没有晚饭吃，没有冬衣穿的。
叶见窈人长得漂亮年纪小，脑子聪明嘴巴严，手脚还利落，很快就被分到了个好去处，去伺候刚选秀进来的虞美人。
跟着后宫娘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当时看来确实比在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这内宫六部里面累死累活也得不到一个品衔要好的多。
起初，叶见窈也是如此想的。
没想到进宫时位份最高的虞美人一直没有得到陛下的诏幸，开始变得急躁疯魔，开始的一两个月她还只是扔个枕头，后面变成了扔书、打骂宫女和太监。
直到某一日，她掌掴人巴掌时，盯着叶见窈的脸冷嗤了一句，“真是天仙下凡，我见犹怜啊！”
自此，原本无差别的辱骂殴打，变成了一人专属。
叶见窈原先因为漂亮皮相得到的优待，变成了扎向她的针尖。
刺得叶见窈衣服遮住的地方，不能为外人言的地方，时常沁出红珠。
主位娘娘看她不顺眼，满宫的宫女太监更是不敢与她搭话，唯恐惹火上身。
叶见窈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熬到了她进宫的第一年除夕。
那一年岁末虞美人得了恩宠，她也得以解脱，不必时刻满身伤痕，但却被虞美人调拨到了杂役房，只负责清理收拾些垃圾，无召不得到殿前。
见窈其实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这种时候，无论说多少次“奴婢绝无此心”都是根本不会有人信的。
所幸杂役房的活，也不算累她也乐得清闲，便比如此刻除夕，得宠的宫女太监都围在虞美人面前，捧着哄着说吉祥话，讨要饺子。
她可以窝在杂役房里安安静静过个除夕。
没有饺子吃，甚至没有一碗热汤喝，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的叶见窈就是在那一刻碰见了“乌咪”这只老猫。
只一眼，叶见窈便认出那并不是宫里娘娘们养的，因为实在不好看，又带着病气，连叫出来的声音都嘶哑地难听。
别的猫都会娇娇的“喵呜”，只有它只能“呜呜”的叫。
实在不讨喜，所以叶见窈收养了它。
说是收养其实也有些奇怪，因为她并没将猫带进自己房里，宫女们几人同寝，她又被有意排挤——
叶见窈怕乌咪被人当成打她的杀威棒，给打死扔出去。
于是她便只能从自己的月俸里扣出来一些，换些瘦肉鸡蛋，晚上在冷宫的夹道边偷偷喂它。
叶见窈靠着它撑过了自己没能当上女官的第二、第三年。
“其实我们乌咪真的是幸运小猫呢！”
叶见窈眼眶有些红，伸手摸了摸小猫的头。
养了乌咪没几个月，她就收到了皇后身边人递来的橄榄枝，说是可以把她从虞美人身边要走。
只可惜叶见窈没敢接。
在这宫里，他们这些做宫女太监的，没必要灵巧，没必要聪明，但是一定要忠心。
见窈不想也不敢知道，在这明晃晃的橄榄枝之下，中宫娘娘需要自己这么一只小虾米为她做些什么？
但是她知道，如果她背叛了旧主，那么在新主面前，她也会是一个随时可能背叛的人。
这样的人，随时都可以死。
叶见窈不想死。
芙蓉寻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叶见窈脸颊带着一块明显的灰迹，搂着一只野猫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样子。
“咳——”她从嗓子里发出声音提醒自家姑娘。
叶见窈闻声抬眼去看她，却见容珩不知何时负手立在厨房门外，唇角微勾，“叶大夫，孤是不是该喝药了。”
见窈这才注意到天光依然大亮，没有细想一向怕苦的人，今日喝药怎么会这么积极？
她起身就要给容珩准备药材，却见刚刚在她怀里呼噜噜的小猫，一下子猛窜出去，蹭到了容珩的脚边。
杂色的毛上还沾着锅底灰，叶见窈以为只会嘶哑发出声音的猫咪语调娇软的“喵呜”、“喵呜”叫着。
用身子蹭着容珩，似是想让人将它抱起，声音一下比一下娇，喊了几声得不到回应的猫最后竟直接前脚离地，用后脚支撑着站了起来，锋利的前爪勾在了容珩的鸦青色大氅上。
目睹了这一切的叶见窈似乎听见了自己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只见容珩苏绣锦缎的衣服下摆已经被猫染上了一片污迹，猫爪勾在苏绣上，已经隐隐有了要脱线的架势。
她直直观察着容珩的表情，脑子里飞速旋转着一些吉祥之语来解释乌咪的动作。
却见容珩与她对视一眼，继而含笑蹲了下来，将猫抱起，从猫头摸到猫尾，“乌咪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