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药的火候要是拿捏的不到位,药效的差别可大着呢……”

    赵长礼前脚刚刚出门,叶见窈就跪在了容珩面前。

    “正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小民实在是不放心赵学子熬药,还是去看一看吧!”

    她低眉顺首,腰背挺直,跪得极其端方。

    容珩捏着盛满茶水的玉盏,抬眼看着连找到敷衍的理由都十分“正大光明”的叶见窈。

    “万不能耽误了殿下的病情。”

    她说完这句话,装模作样的冲他行完礼,提腿便往门外而去。

    ——甚至没有等他的点头允许。

    凤眼细细凝着,一点点扫过这人高挑瘦削的背影。

    晌午时分,太阳正烈,院里的阳光透过大开的正门打在叶见窈身上,给她的背影描上了一层浅浅光晕。

    当真似洛神下凡。

    手肘撑着黄花木茶几,手里的玉盏被容珩拿到与嘴唇等高的位置,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万不能耽误了殿下的病情……”

    他反复咀嚼着叶见窈这句话,玉盏无意识地随着他两个手指的摩挲而打着转,激起澄澈茶水的一层层涟漪。

    末了。

    房中似有人忽轻笑了一声。

    手中茶盏乍然裂出了一道缝隙。

    不能耽误了他的病情?

    他看是不能耽误了她去哄赵长礼吧!

    胸腔中生腾出一股火气,容珩敛下眼眸,定定看着那在茶几角处放着的,仅有点温热的糖饼。

    他心中冷嗤一声。

    不过是几道可能出现在女子恩科试题上的题目。

    竟也值得她“日理万机”的叶大人如此费尽心思!

    如此想着,整个玉盏却在碎裂在他手中。

    余闲带着人来送午膳的时候,进门看到的——

    便是那一滴一滴茶水透过太子殿下的指缝,结成一条小小的河流,顺着手腕往下滴的样子。

    “哎呦,我的天爷呀!”

    他是差点站都没站住,放下食盒就往容珩面前凑,“这是怎么了?烫着您了吗?”

    他颤抖着手指去碰容珩的手背,看见茶水是温凉的的时候,这才骤然松了一口气。

    幸好是凉的!

    这金尊玉贵的主儿要是有了一点磕碰,皇后娘娘怪罪下来,他就是有八个脑袋都不够赔的呀!

    尽管一颗心猛然放松了下来,“殿下!”

    余闲还是当即跪在了地上,膝盖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副请罪的样子,“奴才们愚钝,不能为殿下解忧,就连准备茶水,不能随时为殿下提供七分热度,还望殿下恕罪?”

    他惯是个会做人的,不然也无法在这宫里混的如鱼得水。

    容珩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伺候了自己近十年,此刻红着眼睛流泪,仿佛真的做错了什么大事,上赶着请罪的太监。

    他向来喜欢聪明人,可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看到余闲这副做派,只觉得——

    虚情假意。

    奴颜婢膝。

    恶心的很。

    阳光斜斜打在琼华苑朱红色的长柱上,余闲看着自己膝盖下的青灰石砖,又略略抬眼瞥了一下容珩鸦青的衣角。

    只觉得空气中的天威愈发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进门时已经猜到容珩心情不佳的余闲,后背渐沁出虚汗,心中正担忧受到牵连——

    却听太子爷语调淡淡,“去把侧门看门的大黄狗牵过来。”

    见窈和赵长礼端着熬好的药回到琼华苑的时候,便只看到容珩一个人静坐在红木圆桌边。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好菜,凤尾鱼翅、宫保鸡丁、糖醋荷藕、鲜蘑菜心,又配了一碗红豆膳粥。

    两荤两素一碗粥,出现在太子桌上,已算是极为简朴节省了。

    “熬好药了?”

    容珩看见二人,脸上似有淡淡的笑意,一副温和如玉、礼贤下士的君子模样。

    “正好也到了用膳时分,孤吩咐小厨房多做了些粥,赵学子一起来用吧。”

    叶见窈给容珩配的药,药性强,容珩的胃又一向是个金贵的,是以她总是要求先用膳,再用药。

    再加上叶见窈身为东宫府医,本身就有试菜试毒的职责,所以这些天以来他们都是共同用的午膳。

    所以容珩这回只叫了赵长礼。

    看起来倒像是主人宴请客人似的。

    太子既开了尊口,赵长礼怎么可能放任他和叶见窈单独吃饭,,说了几句“多谢太子殿下”,便要和叶见窈一同入席。

    “长礼兄先用吧。”

    叶见窈摆摆手拒绝。

    而后在旁边点了个小灶,想将煮好的药先放在小灶上温着。

    容珩嘴巴挑,无论是茶是药,只喝七分热的。

    如今这样的天气,若是不额外温着,怕是等用完膳,药早就凉透。

    却不想她刚有动作,原本要坐下的赵长礼就即刻起身,凑了过来,“点炉温药是吧,这件事我会的,让我来弄吧。”

    他去抢药壶和她手里的火折子。

    不用……

    见窈一个人单独做这些早就成习惯了,如今有一个人不吃自己的午饭,抢着来帮她,反倒人她有些无措。

    她下意想要拒绝,手里紧紧握住着药壶和自己的火折子。

    灿灿日光下,二人影的交叠,乍看竟是一个牵手的动作。

    端坐在圆桌的一旁,连筷子都没有拿起来过的容珩,就这样静默的看着二人旁若无人的拉拉扯扯,凤眸好似扫了一眼青石板的影子。

    突然,他开口。

    “既然赵学子帮叶大夫温药……叶大夫要是不忙的话,能先伺候孤用膳吗?”

    叶见窈是他东宫的府医,拿他东宫的月例。

    赵长礼不在他东宫任职,总不能再像熬药似的顶替她。

    赵长礼和叶见窈闻言皆是一愣,太子已开了尊口。

    叶见窈总不能抗旨推脱,于是应声“是。”

    便放开手里的药壶与火折子,垂眸,从赵长礼身边走到太子身边去。

    自容珩搬来琼华苑办公,她又言明自己要全心准备女子恩科后,容珩再没让她伺候过用膳。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所幸,叶见窈清眸在桌上一转,今日这几道菜没有容珩特别不喜的。

    应该浪费不了多少时间。

    叶见窈乖乖站立在容珩身旁,手拿起银筷,侧耳细听着容珩的吩咐。

    “宫保鸡丁。”

    他声音很闷,听起来像是胸中藏了气一般。

    开口先是要吃肉,倒是稀奇。叶见窈抿着嘴唇没说话,先用银筷夹了口宫保鸡丁放入自己口中。

    鸡肉很是鲜嫩入味,又鲜又滑,带着一股子醇厚的肉香。

    是那个东宫厨子的拿手菜。

    熟悉的味道刺激着品尝之人的味蕾,叶见窈恍惚间想起——

    三年之前自己最爱的,就是这盘宫保鸡丁。

    一块鸡肉顺喉而入,叶见窈略微顿了顿,没觉得有什么不适,这才又用勺子给容珩盛了些,缓缓往他嘴边送。

    叶见窈俯下身,二人眸光相撞,容珩神色不变,眸若寒潭,凤目直直看着她。

    见窈自不能直视圣颜,心下一沉,便连带着眸光,一同缩了回去。

    只手还在容珩面前举着。

    “今日这宫保鸡丁味道怎么样?”

    见她又要当缩头乌龟,容珩突然开了个口,说完后脸色却登时更差了,只眼底隐隐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懊恼之色。

    “自然是极好的。”

    可惜叶见窈低着头什么都看不见,连回答他的话都是毕恭毕敬的。

    气氛一时间更沉了些,中药药壶因为加热泛出的苦气弥漫在整座大殿之中,堵在众人的鼻尖、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容珩也不再说话,只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他吃饭一向是慢,挑挑拣拣,细嚼慢咽,只吃一小块,便要歇上许久。

    如今不过是喂了两块宫保鸡丁,叶见窈举着勺子的手腕便已经有些累了。

    酸意好似毒蛇一般缠绕着她的手腕,越收越紧,越收越紧,叶见窈却是一动不动。

    她以前在圣上面前伺候的时候,最起码能挺一个时辰的,未想到现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受不住了。

    如此想来,盖是许久不伺候人的缘故。

    叶见窈苦中作乐,暗自打趣自己。

    只等着容珩把嘴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而后听他的指令,为他去盛下一道菜。

    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叶见窈喂过来的鸡肉,柴得很,还有一股子鸡肉的腥味。

    他是不明白叶见窈怎么爱吃这道菜的!

    没什么胃口,容珩想着自己本来应该当着叶见窈的面把这鸡肉吐掉,最好再借题发挥训斥叶见窈一通的。

    但刚刚见那一双杏眼直直地望着他,清清亮亮的眼眸里全是自己……

    算了。

    他强咽了下去,语调依旧高高在上,“尝尝藕。”

    于是叶见窈又连忙将未用完的宫保鸡丁放入他面前的瓷盘中,去夹糖醋河藕。

    只是这伺候太子吃饭的桌子太大了,那藕片又放的太远了些。

    于是叶见窈起身要走,正要弯腰,却见不知何时忙好的赵长礼走到了放藕片的地方,用筷子夹了一片放到容珩面前。

    赵学子神色不变,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而后侧着头看向见窈,给她也夹了一片,“你也吃!”

    哪能在伺候主子的时候吃饭?

    知道赵长礼是一片好意,叶见窈笑笑,安抚他,“你先吃,你们吃完了,我吃你买的糖饼也行。”

    话音刚落,却听不知里传来一声狗狗的呜咽。

    众人定睛去看,就见守侧门的大黄狗,不知何时来了琼华苑。

    嘴里叼着的,正是赵长礼买的糖饼。

    “哦,刚刚它随余闲进来了,闹着要吃,孤便把这糖饼给了它。”

    容珩好似这才想起来这件事一样。

    面上似有歉意,眼睛直勾勾看着赵长礼,唇角勾起一抹笑,“不知,赵学子可否介意?”

    他真情实意地问了这么一句,而后又道,“如若赵学子介意,我东宫愿意以双倍的价格赔付糖饼,这大黄只是个畜牲,还望赵学子宽恕它。”

    “太子殿下言重了。”

    赵长礼未进容珩给挖的圈套里,总不能真跟一只狗计较,倒显得的小肚鸡肠。

    “赵某吃住都在东宫里,自是无比感念东宫的情谊,区区糖饼而已,何谈宽恕不宽恕?”

    他把姿态放的极低,“小民只是有些担忧窈娘伺候不了殿下。”

    赵长礼起身走到容珩的另一侧,他是看不惯见窈做一些伺候人的活的。

    “窈娘贺县县城家的千金,在家也是金尊玉贵养着的,哪里干过这样伺候人用膳的活儿?”

    “怕惹了殿下的恼。”他自觉要伸手接过叶见窈手里的碗筷。

    “小民家有一母,常年卧床,倒是做过这不少伺候着用膳的活,殿下您要是不嫌弃?不如由小民来侍奉您。”

    赵长礼看出他心里憋着气有意要搓磨叶见窈,便一心想着代替叶见窈伺候。

    却听容珩似乎冷嗤了一声,“赵学子,窈娘和东宫是签了身契的。”

    他唇齿相碰,“窈娘”二字故意讲的别有一番意味,果见赵长礼神色微变。

    他无非是叶见窈一个远房的表哥,三书六礼都没走完的一个什么狗屁未婚夫,就敢一句一个“窈娘”的恶心自己。

    那他为什么不能顺着他叫?

    容珩略微抬了抬眉,语调愈发正经,“东宫每月都发她月钱,因而窈娘伺候孤用膳,是天经地义。”

    “你赵学子要伺候孤用膳,传出去就要变成孤压榨天下读书人了……”

    讲到最后他语调里甚至还有着些许的无可奈何,似乎古往今来的道理都是要让叶见窈伺候他一样。

    “这……”

    赵长礼没想到容珩竟是个如此能诡辩的,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反驳。

    容珩却是心情舒畅,抬眼凝着叶见窈,吩咐道,“给打碗粥吧!”

    于是他看着叶见窈利落起身走到瓷煲处给他盛了一碗红豆粥。

    她站立在他身侧,拿调羹舀出一点点粥水,又一点点吹凉往他嘴边送,碗底将她的指尖烫的有点红。

    即将碰触到容珩的嘴唇的时候,容珩略显无奈的声音响起,“暂时又不想喝了,再给孤夹个藕片吧。”

    话落,叶见窈又绕到桌子另一侧给夹了个藕片回来。

    荷藕轻放进容珩面前的白玉碗里。

    微烫的指尖、酸疼的手腕、一次又一次绕远让她夹的菜……

    叶见窈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了帝都那些关于容珩“皎皎天上月,皑皑山顶雪”的传言。

    假的很。

    刚开始的时候叶见窈也不是没有信过这些流言,可几乎是二人亲密接触后的第二天,她便知晓是假的了——

    何人哪一个天上月、山顶雪,能如此重欲?

    跟头狼似的,咬着人就不撒手了。

    “你怎么跟传说里的不一样啊?”

    彼时自以为情浓,床笫间半真半假的,她也抱怨过。

    岂料被戳破假面的人自此便是再也不装了,外人口中清风霁月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金尊玉贵养着,又体弱多病的缘故,在她面前娇蛮的很,吃饭挑嘴的很不说,性子还阴晴不定的。

    一会儿风一会儿雨,说干什么就要干什么,叶见窈记得有一段时间,容珩突然迷上了自己动手包包子,还不包荤的。

    豆芽,白菜,萝卜……

    最开始的时候,太子殿下盐和糖都分不清,更别说把包子包的薄皮大馅十八个褶了。

    偏还死要面子,一定要给她带一盘过来,“这是孤刚包好的包子,孤第一次包哦!”

    其实她猜也能猜到——那一盘里四个看着最像包子的东西,肯定是容珩知道包坏了多少,才从一笼又一笼的锅里挑出来唯一能过眼的。

    是以她捧场的很,无论是甜得齁得慌,还是咸的齁得慌,她都吃完了整整一个,然后夸好吃。

    然而太子似乎是分辨不出来旁人是不是假客气的,也绝对是没有尝一下自己包过的包子的。

    “是吧,孤就知道。”他自豪的很,继而把宝子都推到了叶见窈面前,“吃都是你的,没有人跟你抢。”

    有人跟她抢才好!

    叶见窈看着他那掐腰自豪的样儿,只觉得容珩不像是公子哥儿,倒像是哪家的大小姐?

    是个比裴玉宁待得还要娇气的大小姐!

    看着如今这有意让自己跑上跑下的样子,叶见窈无意识叹了一口气“唉……”

    下意识就开始猜测这大小姐今天又是哪里不对劲了。

    就听原本静静吃饭的容珩声音陡然大了起来,“你叹什么气呀?”

    他侧头看向叶见窈,目光灼灼,寒光迫人,几近逼问,像是默默查了夫君许久,终于找到夫君移情别恋的证据的高门贵妇。

    凤眸里分明有“终于逮到你的错处了”的兴奋之意。

    他问,“伺候孤,你心里有怨处?”

    谁是多长了一个脑袋,心里敢有怨处的?

    叶见窈心中暗自腹诽,抿抿嘴唇,又叹了一口气,“殿下……”

    她顿了顿,语气熟稔,仿佛以前说过千百万遍一般,“总不好一直吃素的,也合该吃点荤腥养养身体。”

    就像是原本亮着爪子张牙舞爪的猫,突然被人摸了一下下巴。

    刚刚还死死盯着她的人眸光一滞,眼神竟是再也锋利不起来。

    “不是吃了宫保鸡丁了吗?”他小声呢喃了一句什么,声音太轻,叶见窈没有听见。

    “嗯?”她低头询问。

    就听容珩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他低头坐在椅子上,没有看她,语调却有烦躁之意。

    “把调羹给我,孤用的差不多了,剩下的用左手也可以,你先坐下吃饭吧……”

    叶见窈微微一怔,她还没喂几样东西,十七岁的容珩胃口便已经这么小了吗?

    赵长礼却是不管这些的,叶见窈刚坐下就开始一个劲的给她夹菜,“殿下既让你坐下吃了,你便乖乖坐下吃吧。”

    他记得叶见窈好像也是有胃病的,这胃上有疾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按时吃饭。

    一个时辰里能写出几千毛笔字的人,也是个动作利落的,拿着碗给叶见窈盛粥,宫保鸡丁、糖醋荷藕、鲜蘑菜心。

    只几瞬之间,这些菜便都跑到了叶见窈面前的玉碗里。

    整个贺县百年难遇的十五六岁便中了举人的天才,手脚勤快的仿佛她的布菜小厮。

    “东宫厨房里的师傅们,厨艺还真是一顶一的好,你快尝尝!”

    用着左手极不熟练的往自己嘴里送鸡丁的容珩冷眼看着,有有些后悔自己说出刚刚那些话了。

    他恨恨盯着赵长礼,还真不愧是和顶级绿茶佛动心同一出产地的人。

    他让叶见窈给自己夹菜,他便上赶着给叶见窈夹菜。

    是挖的一手好墙角!

    容珩脸色愈发差,随即站起身,高高在上,用调羹舀了一块凤尾鱼翅放到了叶见窈的碗中。

    叶见窈向来是爱吃荤的,那鱼翅混着鸡汤、炖的软烂,合该是她的口味。

    “吃!”他说。

    声音刚落,就见赵长礼笑着将那鱼翅推到了一边——

    “吱——”

    瓷盘底与桌子相碰,发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赵长礼声音琅琅,桃花眼中眸色似玉,说话时,整个人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一般。

    “殿下有所不知,窈娘胡萝卜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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